杜芒博闻识广, 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见过听闻过。

自然早就看开,世间不圆满之事多如牛毛。

譬如,杜芷并不能堪破生死一道。

譬如, 从阵中走出的, 是一只顶着杜芷皮相的邪魔。

明明他对所有可能的结果都早有预料。

但在他抬头, 看到半空中缭绕在文殊阁周遭那些层层叠叠,浓得化不开的雾障时,心中还是起了轻微的遗憾。

杜芒双手拢在袖中, 莹白纤长的指尖,捏着两颗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石子。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便抚平了心中刚起的涟漪, 缓步向前。

或许正是因为算得准, 看的开,所以向来没有什么情绪能在他心中过久的停留。

但那一回,他实实在在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天命之疏,算有遗策。

文殊阁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身着校服的杜家人。

天象有异, 是邪魔问世之兆。

杜家弟子戒备也是应当。

但等杜芒走近后却发现, 这并非戒备,而是杜家弟子分成两派, 相互持剑对峙。

情形太过诡异,说是对峙也不太准确。

因为有一拨的确是持剑的,但另一拨他们蛰伏于地,眼神呆滞,双手整整齐齐举过头顶, 脸埋在地下, 头朝文殊阁。

在其中他甚至还认出了前几日, 在小路上碰到的那两名受过他点教的年轻弟子。

乍一看,就像是某种诡异的朝拜。

若不是杜芒对自己所布下的阵法十分自信。

他几乎都要以为这些匍匐在地的不是杜家子弟,而是什么邪祟傀儡。

那拨持剑的弟子,看到杜芒之后都要哭出来了。

“家主……他们……二师兄,大师兄,他们他们到底怎么了……”

杜芒的眼神落在了他们高举头顶的手上。

每一只手指甲都又长又黑,就像是刚从泥灰里搅弄了一通。

但他这一回看清楚了,这并非是脏污,而是侵入骨髓的死气。

他又陆续认出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这些都是那一天,拦在文殊阁外闹事,质问他是否有炼化怨气道法的弟子。

稍一联系,杜芒便想通了所有。

他安抚了众人,重新落下一道禁令,只身走进文殊阁的结界里。

大门在他身后砰然关上,符文流动不息,文殊阁中八层烛灯依次点亮。

文殊阁内外如两重天地。

在影影绰绰的烛火之中,他看到满地鲜血蜿蜒成阵法。

那些嗜了血的枝蔓,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攀附着文殊阁中的八层木梯,长成一株极高极壮的植株,上通塔顶。

顶端开出的几朵艳如鲜血的花,顺着天窗飘落了出去。

杜芒抬手拨开了交缠垂下的枯枝新叶。

在藤蔓的中心,看到了一张可怖的脸。

向死而生,半枯半荣,似神似鬼。

掩在枝叶后的那张脸,半边眉目文雅如孱弱书生,半边皮肉泛起漏出白骨如恶鬼。

杜芒几乎都要忍不住捏碎手中那一块命石了。

杜芷却倏然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瞳孔泛白,了无生气的眼睛。

他尚为神官时双眼都沾着些人间的烟火气,此时只剩下生杀无忌的茫然。

嗜血藤蔓在周遭蠢蠢欲动,枝条拱起如蛇身,堪堪停在他一寸之前。

仿佛只等着一声令下,就会将杜芒捅个对穿。

但杜芒偏偏在那双几近邪魔的眼睛里,窥见了一丝微弱的熟悉感。

便在这对峙的片刻中,杜芷瞳孔颤了一下,惨白褪去,显露出原本的黑色。

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如瓦石相磨。

“封殊君,外面……怎么了?”

杜芒原本有许多可以说。

比如这半年丰都城邪祟如何,玄门如何。

比如今年七月半的确有些难熬,但也没有之前预想的那般严重,以后这生死一道不修也无妨。

但他最终只是眨了眨眼睛,指了下头顶的天窗,回答道:“今天城里落了第一场雪,杜芷师兄,你多了一批信徒。”

这些以杜芷血气供养藤蔓连接着生和死。

花瓣和落叶从天窗飘了出去,被那些不死心的杜家弟子们收集。

又借以生死藤为媒介,炼化死灵怨气为自己筑基凝元。

原本肆虐流窜为患的邪祟,摇身一变,成了怨气秽气的来源。

他们舍不得赶尽杀绝,所以哪怕过了七月半已经入冬,还是隔三差五可以探出邪祟的踪迹。

他们手上缠绕的黑气,并不是驱赶邪祟时不小心沾上的。

是以人之躯吸食了邪祟,留下了印记。

可生死一道,哪能如此简单。

吸食邪祟的确可以顷刻间修为大增,一日千里。

邪祟之所以为邪祟,是因为贪食生人皮肉骨血。

弱肉强食,不辨善恶以强者为尊。

他们体内的修为来自于生死藤,在杜芒苏醒之时,激发了邪祟慕强的本能。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早已经难持本性,与邪祟没什么两样了。

杜芒想通这一切只用了一瞬,杜芷也是如此。

“信徒……”

杜芷忽然轻轻笑了一下,从层层藤蔓之中,伸出一只干枯露出白骨的手。

他看着自己的骨手顿了一下,长骨化为薄刃,瞬间没入藤蔓之中!

一阵皮肉翻动的声音自脚底传来,伴随着冲天邪气扫**了整个文殊阁。

鲜血沿着白骨如蛛网般炸开,杜芷闷哼了一声,将生死藤蔓从自己腹中,连根拔起。

杜芷苍白如鬼魅,跪坐其间。

顿时漫天枝叶四分五裂,如同撕裂的布帛失去依托,在扬起的瞬间化成黑灰。

与生死藤一同化为齑粉的,还有以它为依托的那些炼化怨气所得的修为。

就连杜芷也觉得自己的灵海猛地被抽空了一大截。

文殊阁外那些匍匐在地的弟子们扭曲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痛苦尖叫。

他们的手伸向半空之中,胡乱的抓着什么,口中念着“不要……还给我……”

场面一度混乱,又倏而静默。

他们茫然地看着那些黑灰怨气,源源不断地从自己指尖飘散,化进风里。

杜芷仿若无闻,甩了甩白骨上的血迹,“只有邪魔才需要信徒,我不需要。”

至此,杜芒那只从始至终都拢在袖中的手才轻轻松开。

一颗瓷白般的命阵眼石躺在他的手心。

“杜芷师兄,物归原主。”

虬结的根茎化成半片面具,覆在杜芷白骨森森的半张脸上。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没有接。

“留着吧,有朝一日,说不定还得有劳封殊君。”

生死一道就像是正邪之中缝隙,修这一道如独走薄刃,就连他自己也不大确定能走多远。

在文殊阁中的那片刻,杜芒作为家主,想了许多事情。

比如,杜芷的那盏长明灯还要不要在祠堂中点上。

比如,杜家外头那些弟子当如何处理为好,是小惩大诫还是以儆效尤。

但外头起的一阵混乱,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索性将结界撤开,第一眼便看见空地上的那一道鲜血画就的大阵。

阵中站着一名女弟子。

她手中紧攥着一节生死藤,汩汩鲜血浸湿了枝叶,所有飞散在半空中的黑灰和怨气,正源源不断朝那根藤蔓涌去。

吸纳的黑气让她血管变得乌黑,从脖颈如蛛网般爬上脸颊,让原本清丽的容貌变得可怖至极。

她瞪着一双惨白的瞳仁,死死盯着杜芒。

杜芒对视的那一瞬间,甚至觉得这名女弟子与他有什么私仇。

但是不可能,也不应该。

在杜家,除了他师父与几名长老外,杜芒同其他人,甚至谈不上私交。

所以更不可能与这名女弟子有什么瓜葛。

女弟子忽然大笑了几声,直冲杜芒而来。

在与他极近的地方停下,那双眼睛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杜芒没有避开,只是稍稍蹙了一下眉。

因为任谁看了这眼神,都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之间绝对有私仇。

但他又不能贸然开口……

如果引起对方这般仇恨,结果自己竟然浑然不察,无异于故意激怒对方。

却没想到对方看见自己蹙眉后,忽然高兴起来。

那些黑色的血线随着笑容,扭动了一下。

她伸出手,拉着杜芒的衣角。

“家主……”

“救我……”

杜芒在她眉间落了一道护符,落到一半稍微停了一下。

“告诉我你的名字和生辰。”

这句话说出去的瞬间,众人的表情都愣怔了片刻。

那个女弟子的面容却忽然扭曲,爆发出一阵癫狂地大笑,往后疾退至院中,手中藤蔓吸血疯长数丈,那些原本匍匐扭曲在地的“信徒”似乎找到了新的方向,通通调转了头开始重新朝拜。

杜芒有些茫然,他方才问的这一句有什么问题吗?

护符印记要发生效用,要写上姓名八字。

哪怕他是家主,也不可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和出生吧。

怎么就引得这么大反应了。

有弟子持剑斩劈开刚聚成型的怨气,低声提醒了一句:“家主,你当真不认得楚玲师姐?”

楚玲?

楚长老的女儿?

杜芒恍然,但又不解。

楚长老不是随那一支回长陵城了吗,楚玲怎么没有回去。

“她不像是痴迷修道之人,留在此处是为何?”

众人脸都瘫了。

“能为何?家主你说是为何?楚玲师姐不是……”

但的确没有人能说明白,楚玲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楚玲虽入了符修一道,但并未正式拜入杜门下。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楚长老与杜芒的师父十分交好。

尚在襁褓之时,两家便定下了亲事。

杜芒开灵即悟道。

除了他自己,所有人几乎都觉得他在百年之内必定飞升。

可他在很久以前就同师父和楚长老说过,他凡心浅薄,无意沾惹尘缘,这门亲事,需另择他人。

杜芒自知天赋凌然众人,为了彻底断绝这一路,他甚至讲过,“封殊若娶妻,只娶能与封殊势均一战之人。”这样的话。

果然自此之后,再来劝解之人就少了。

楚玲本来就少在杜家走动,这一来就更少露面。

不过杜家每月大会,楚玲与楚长老一起也是会参加的。

只是杜芒向来不大注意这些,自然也没有记在心上。

无心尘缘一句话并非笑谈谦辞。

杜芒虽不端身份但与人私交甚少,亦从不曾对别人撩拨暗示。

捋清楚了这一道私仇的来龙去脉,再来一次,他所言所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当然,他若知道楚玲以命祭生死大阵,吸纳了丰都城里全部的怨气,只为了打开一道死域的裂缝,在蜂拥而出的万千怨魂,万鬼同哭的鹅毛大雪中质问他一句“可曾后悔”的话,他会重新考虑一下当初的选择。

但楚玲至少说对了一件事,这一回他的确是能记住她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说这一章写完……但是居然还要写一章,我还在写,手速有点慢,尽量凌晨发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