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燃对她的优待并不难察觉。

他不是一个好亲近之人, 但却总对她有问必答。

哪怕她只是顺口喊一声,问个什么极其无聊的问题。

自己有点不高兴或者不舒服,他也能很快察觉到。

自己想去的地方, 想做的事, 他从不拒绝。

甚至自己手腕之上, 仍然流转着属于李青燃的仙辉。

甚至此刻他的气息都贴着她的心脉。

而与此同时,她又几乎可以确认,这份特殊的对待, 不过是源自于自己与凤三殿下相似的脸,亦或是某些是似而非的瞬间。

可在那一声质问说出去的瞬间, 她就后悔了。

下凡之初, 她本就是靠着这张与凤三殿下相似的脸, 来朝李青燃套的近乎。

她从头到尾都占着便宜,今日什么立场反过来指责?

于是在李青燃尚未开口之际,她便将这一篇翻了过去。

那一瞬的对峙,刚刚拨了个苗头,便被拂开了, 仿佛只是她宿醉之后的莫名之言。

宴厌调整了一下语气, 眼神偏开,环顾了一下四周, 略微不自然地岔开了话题,“这是哪里?”

四周江雾朦胧,一片灰暗,不见日月星辰。

李青燃回道:“快到丰都了。”

小凤凰应了一声。

四周江雾朦胧,一片灰暗, 不见日月星辰。

李青燃探了一下她的额头, 确定瘴气与酒气都完全消了之后, 他看了一眼发愣的小凤凰,“怎么又不高兴了。”

“不高兴……”宴厌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带着久睡之后的迟钝,晃了一下脑袋,重复了一句,“我没不高兴。”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船底发出了“咚”的一声。

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磕碰了一下。

船身震**,江面无风起浪,浪花又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旋涡。

原本朝着西北方向稳当行驶的船,忽然在水流的作用下偏了船头。

李青燃手指微动,一道青金色剑意贴着宴厌身边飞过,炸在了水面之上。

水面咕噜了一声,从水底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说谎话就要留下来哦。”

宴厌与李青燃同时反应了过来,水缚灵。

这种落地成缚的邪祟之物,与蜘蛛很像。

在自己的地界之内,自成一方天地。

他们并不直接与落入网中之物硬碰硬,而是在自己的地界之内设置重重阵法。

所以处理缚灵,人手越多就越简单。

人手少时,则宜智取,小心避开阵法或者幻境,走出这方地界即可。

一旦强行破局,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阵法一个接着一个,并不见得十分凶险,但数量又多又难缠,需要费好些力气。

所以李青燃在打出一缕剑气之后便收了手,可惜还是稍晚了些。

被灵气一激,船板已经开始下沉。

小凤凰扶着船檐的手稍稍渡了一些灵力,并不管用。

这些水如坠千斤,非但不能浮起些什么,只要抓住东西都往下扯。

水中不行,那天上……

在与小凤凰抬眸的同时,独行剑飞掷而出,金光流溢。

无数带着粘液,比发丝还要细的蛛丝,纷然落下。

就在李青燃凝着剑意准备强制破局时,宴厌一瞬清醒,猛然反应过来,其实并非是李青燃的剑意启动了阵法,而是那一句,“说谎话就要留下来哦。”

于是她当机立断地更正道:“我的确在不高兴。”

这一句话就像是什么咒语一般,水面平息,旋涡停滞,船身不再下沉。

李青燃:“嗯?”

宴厌解释道:“以前凤族长辈来驱赶地缚灵时提过,地缚灵看到生人生魂就会将其缠住留下。其实也不太有恶意,可能是长期囚禁在一处,生产了古怪偏执的脾性,顺着它来就好了。等船开过这片水域就可以了。”

李青燃道:“我是说,你在不高兴什么。”

小凤凰被噎了一下。

即便这不是她真正不高兴的原因,也很想反问李青燃一句,被困在此地当然不高兴,难道你很高兴吗?

那些梦境之中的点点滴滴,又席卷而来。

辰虚同凤三说的话,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越界的亲近。

都化作了此刻她心中说不清楚的别扭。

这点别扭的情绪在这茫茫无边的夜色里,被无限放大。

以至于她在此刻竟然生出了一丝,不大想要李青燃飞升的念头。

这种情绪有些陌生,小凤凰自己也没有想明白,于是顿了顿,道:“我只是忽然觉得,当上神也没什么好的。”

这句话说完,水面平稳,船板并未下沉。

是实话。

可终究也不过是一句空言。

上神因历劫而下凡,心有所悟后飞升归位。

就和太阳东升西落是一个道理。

在小凤凰为数不多的,见到帝君的那几面里。

其实辰虚同传闻中十分相似。

仙辉冷冽,拒人千里,并不好亲近。

天阙之上,薄光殿中总会有一个上神。

而如今她也知道,帝君也并不是不好亲近,只不过是再也没有那个能让他破例的人了。

飞升之后,便改心换性,不记旧事。

说起这个小凤凰就有些遗憾,自己平顺过到九千岁也未被天雷劈一下。

否则,自己大概也能够估量出,飞升过后,李青燃性情到底会变到何种程度,不记旧事是全然不记了呢,还是能模糊记起一些。

李青燃就在这片刻的安静之中,忽然笑了一下。

提点了一句,“对上神不敬,要受罚的。”

好家伙。

说完这句,原本稳当的船板又开始下沉了。

宴厌:……?

李青燃:……

在宴厌疑问的眼神中,李青燃挑眉,言简意赅更正道:“不会受罚。”

宴厌在此刻忽然意识到,倚仗这个阵的特性,她其实可以问很多事情。

她下意识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李青燃顿了一下,道:“你的不敬之举,倒也不差这一件。”

小凤凰回道,“可我不是凤三殿下。”

她其实不大爱说重话,只是先前那一缕若有若无的不高兴,此刻愈发明显。

以至于一不小心,流露在语气之中。

她其实还可以问,辰虚最终有没有食言,是不是最终亲手抽了凤三殿下的仙骨。

辰虚对凤三,当真只有师徒之情?

可她对这些答案有着本能地抗拒和回避。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感觉。

她既不希望凤三殿下被辜负,却又不希望听到他们之间亲密的过往。

李青燃忽然唤了她一声,“宴厌。”

这一句猛然将她惊醒,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指尖已经萦绕了一圈凤息。

她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指尖,手指微动,玄火收束在掌心。

在李青燃关切的目光中她有些出神,忽然想起戚般之前问她的问题。

她和李青燃的关系究竟是什么。

是朋友?

是师徒?

抑或仅仅是各取所需的同路者?

可是这无论其中哪一种,都不会让人因曾经的一段旧事而不高兴。

凤族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

于是此刻,小凤凰产生了一种冲动,想将那点模糊不清的想法说出来。

她不想管什么大不敬。

也懒得计较飞升不飞升。

这些话不捅破,让层窗户纸好好的蒙在那里。

不去窥探,便能糊弄过所有人。

可她向来飒沓,不将这些摊开来讲,她心中那点焦躁就拧巴着,闹得人心神不定。

就在她即将开口之际,察觉到了船尾的一丝极轻微的异动。

虚虚影影的灯火投射下,依稀可辨有一道湿漉漉的影子蜷缩在阴暗处。

它正以极低的语调念念有词,暗褐色咒文弥散在晦暗的水雾之中,十分隐蔽。

在目光相接的一刻,它如水蛇一般活了过来,猛地朝船底窜了下去。

独行剑一声嗡鸣,顺势而追。

地缚阵彻底乱了,江面忽起大浪,船身沉降起伏,天空中无数的蛛丝聚拢,意图将船裹成茧。

咒文停息的瞬间,小凤凰呼吸一轻。

方才那种心神绷紧,心绪不定之感松顿时懈下来。

她展臂虚握,长鸿弓在小凤凰手中化形而出,弓身覆满玄火,横张数丈。

一柄由凤羽化成的长箭轻轻搭在弓上。

宴厌微微仰着,凝着被独行剑追赶得乱窜的水下黑影。

弓弦张紧,倏而离箭!

破空之矢拖着红光,在迷雾中拉开一道尾影。

箭尖接触到水下之物的瞬间分裂成了数缕光绳,如同渔网一般,将其捆住,甩上船来。

这是一只水缚灵。

因长久的泡在水中,皮肤惨白得可怕,漉漉的头发衣裳湿紧贴身体。

大眼珠朝上翻着,满脸懊恼地瘫在船板上,像一截在水里泡得发胀的树枝。

缚地之阵,叫做真言阵,阵如其名,简单又实用。

落阵中之人,往往用不着他出手,只要你来我往说上几句真话就会内讧。

骂几句都算小的,有时候还会刀剑相向,屡试不爽。

若是碰到寡言性稳之人,他便在旁念几句咒,将死域里从鬼界刮来的风,引进来些。

那些带着邪魔气息的风,纠缠了欲念。

能使悲者大悲,喜者狂喜。

这是他最兴奋的时候,甚至会忍不住战栗。

他被困在这里太久了,所及之处只有漫无边际的长夜,和冰冷的奈河之水。

奈河水有忘性,他忘了自己从何而来,往何而去,甚至都快忘记当人是什么感觉了。

本该好好掩藏自己的时候。

他忍不住靠近,忍不住观摩,忍不住以最近的角度去感受那些悲欢喜怒。

时近七月半,别说人,就连水鸭子都不往这头飞。

他趴在水底,好不容易等到了艘行船,想吸吸人气。

没想到这一次遇见的两个,都不是什么善茬。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