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发生在顷刻之间。
即便辰虚收了手, 凤三侧颈上还是被划开了一条薄薄的口子。
不深,大约一指长,渗出鲜血, 看上去有些骇人。
那些尚未被洗净的黑雾, 闻风肆动, 朝着那一处伤口蜂拥而来。
辰虚不得不将凤三一同裹进仙辉凝成的结界之中。
辰虚眸光微动,冰剑重新化作水。
他的声音带着刚刚从入定中苏醒的微哑,斥责了一声, “胡闹。”
逃过一劫的凤三知道自己这回有多离谱。
入定之人的护体金光凭本能保护和攻击,是真的会死人的。
这回大约是怎么撒娇都蒙混不过去了。
不过在被关禁闭前, 她需得把事情做完。
于是她扑了过去, 朝着那道伤口舔了一下。
那道伤口在凤涎下迅速愈合。
凤三带着点邀功的语气道:“凤族伴日而生, 至阳至烈,凤涎对这类由怨气阴邪所致的伤口十分相克。”
当然,一般而言,是将凤涎收集制药,再进行涂抹。
非得用舔舐的方式处理伤口时, 也是用凤凰相。
如果用人相舔来舔去, 总会觉得有些许不对劲。
显然,凤三对这一点有些后知后觉。
在辰虚的垂眸之中, 凤三的骄傲自豪一点点散尽,神情逐渐有些僵硬。
在片刻僵硬之后,心跳又猛然加快。
现在这个情况,很容易与另外一种情况搞混淆。
比如说,亵渎上神。
而又加上了一层师徒的关系, 让此情此景, 比亵渎上神, 更多了一分禁忌之感。
辰虚在短暂的垂眸过后,缓缓闭上了眼睛,识归寂海。
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清醒,并不存在。
凤三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后文,缓了口气。
她轻轻动了一下手,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这方瑶池。
结了碎冰的池水被搅动出玎珰脆响,辰虚的声音穿透缭绕的水气,“伤口沾上了黑雾,泡满三日。”
凤三眨了眨眼睛,下意识道:“不用,我们凤族……”
话说到一半,她便停了下来。
凤族至阳至烈,阴邪之物不沾身,从不惧怨念邪气。
但她不一样。
她星象有异,是要入魔的。
退一步想。
凤涎能克邪祟之伤,上古时期便是靠着这一天性,立下战功无数。
对于仙者而言并非秘辛,辰虚又岂会不知。
可他还是背着自己,刚才给他疗伤,他也没见的多高兴。
大约也是这个缘由。
自己算不上是一只正统的凤凰。
这样一想,她便将那半句话咽了下去。
安静地垂眸观着自己的掌心,半身浸没在瑶池水之中。
她本喜暖不喜寒,但此刻,她任由这半池碎冰郎当的水流经四肢百骸,连眉头都未蹙一下。
仿佛她一身烈阳般的凤息,炙热的鲜血,自生便带着无穷无尽的业障一般。
而她也在这静默的三日里,渡完了劫期。
恢复灵识后,凤三认认真真将这段时间所犯的浑事同帝君认了错,还自罚了三个月禁闭。
都说凤族三千岁一道大劫,每经历一道便脱胎换骨,改心换性。
风三自那日起,当真就稳重了许多。
尤其是禁闭的那段时日,就连门口惯来嘴碎的解语花都不敢多言。
连来往薄光殿的小童子也注意到,凤三殿下不爱上屋檐了,近日里同他们开玩笑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中间杜衡因为那封书信特地来过莫浮院一趟。
同凤三先前猜的差不多,那次处理鬼界的事情比较麻烦,凤三又在劫期,自然就瞒着她。
凤三将二人的酒杯斟满,不甚在意,笑了笑,“这些事,的确避开我好些。”
杜衡端酒的杯子稍顿,原本准备的许多哄人的话都留在了肚子里。
二人酒盏轻轻一碰,他竟凭空生出些许怅然来。
那一夜他们聊了许久,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说到天后又打算开蟠桃宴时,凤三抱怨了一句,蟠桃一年不如一年好吃。杜衡接了一句,“酒也是,不如你这处的香,可是瀛洲带过来的?”
凤三指尖弹了弹杯盏,回道:“不是,是人间云梦泽一带渔家酿的酒,封坛时用的是荷叶荷花,有些特殊的香气。”
杜衡对着酒又夸了几句,凤三没怎么听进去。
因为她感应到檐角的风铃极其细微的响了一声,空中有一闪而过的寒意。
待她从窗口望去时,屋外却并没有人。
就因这么一个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动静,凤三在杜衡走之后来了薄光殿。
这几乎是必定走空的一趟。
若是被小仙童们撞见,还要费心解释一番,为何在上神休息的时辰来主殿。
所以凤三直接落在了屋檐之上。
但脚还没站稳,便被一阵风扫落了下去,没有传到主殿外,而是落在了主殿之中。
辰虚披着宽松的长袍,单手支着头,正在翻着一册书。
凤三恭敬道:“师父。”
辰虚“嗯”了一声。
见辰虚没有怪罪的意思,凤三往后退了一步正打算告辞。
辰虚缓缓开口道:“不休息特地来一趟,见了人反倒又不说话了?”
被抢了台词的凤三顿时被哽了一下,开门见山道:“师父,方才可是去了莫浮院。”
辰虚:“嗯。”
辰虚周身萦绕着一层淡淡的仙辉,浮动的风极其温柔地吹动着他的银发与流泻在地的衣角。
凤三在那一瞬,醉意有些上头,便闷闷地回了一句,“那师父为何不休息特地去一趟,见了我又不说话了。”
辰虚将目光从书册上收了回来,“是有些话要说。”
凤三作势要跪,被风托了一下膝盖,没跪得成。
辰虚:“这时候倒记得礼数了。”
凤三半阖着眼睛,低头地应了一声。
辰虚道:“可有想要的礼物?”
凤三愣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听错,问道:“什么礼物?”
辰虚道:“依照凡间规矩,为师还欠你一份回礼。”
凤三第一个反应是,为什么帝君贵为上神要遵凡间的礼节?
不过眼下,她的确有一事要讨个礼。
将凡间草木栽种在薄光殿,实在是有些不合规矩。
要不是劫期那一会儿自己呆头呆脑的,便是借给她一个胆子她也做不出这种出格的事情来。
但凤三也的确是真心喜欢。
所以这片草木,若是帝君喜欢便好,若是真不大喜欢,她打算移植到栖梧殿。
于是凤三斟酌了一下用词,“师父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她在等辰虚问,“是什么事,说来一听。”
却听见辰虚略沉的声音,在她灵台中,贴着心脉响起。
他说:“好。”
我答应。
凤三抬头,心脏倏然一跳。
那些花木之言便在这个对视里咽了下去。
薄光殿中,只有那层若有若无的仙辉横亘在二人之间,将这一刻无限拉长。
仙者不妄言。
上神之诺,一言九鼎。
他如此轻易便应了。
如果她说,他日堕魔,你不可拦我呢?
如果她说,若我要取你性命,你不可反抗呢?
如果她提出了一些,更加禁忌无礼的要求呢?
很难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凤三站在原地愣怔了许久。
连日里来的某种微妙情绪,就在这这一句应允中,逐渐消淡了下去。
她抬眸与辰虚对视,她睫翼微微颤动了一下,压下眼角乍起的酸意。
“师父,若有一天,我犯了错,你可以不怪我吗?”
辰虚的语气很轻,带着些哄人的意味。
他说,“许你犯一次错。以后不要说那些让自己难过的话了。”
凤三偏开头,一只微凉的手,在自己眼角擦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似有风拂过灵台。
*
宴厌便是在这阵感同身受的清风中醒来的。
李青燃屈膝,背靠着船檐。
宴厌一睁眼,便看到了一节近在咫尺的脖颈。
眼前侧颈上的这颗红痣,惊动了她某种反射,让宴厌几乎是瞬间弹了起来。
盖在她身上的李青燃的长袍,在她起身的动作下,滑落至腰间。
薄光殿中带着细雪的微风仿佛还留在她的鼻尖,又转瞬被李青燃的气息冲淡。
眼前的李青燃的这张脸,与梦境中辰虚的脸重叠交叉,虚虚实实。
或者说,他们其实并无区别。
是梦么?
宴厌有些分不清楚了。
在长久的感同身受中,凤三殿下的那一瞬心动,化作了她此刻胸腔里的轰鸣。
这艘孤船在此刻仿佛成了一处私密之地,水雾迷蒙,不透风声。
仿佛是为了确定什么,宴厌低低开口,“李青燃?”
李青燃:“嗯。”
听见李青燃近在咫尺的应答,宴厌逐渐找回五感。
她微微蹙了一下眉,随着神识恢复,宿醉后的头疼慢慢爬了上来。
她只记得在太湖上,她喝了一小坛酒,硬撑了一日后终于昏睡了过去。
一开始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稳,死域无休无止的哭叹哀鸣裹挟着长风,呼啸在她耳侧。
再然后……
宴厌极轻声呢喃,“刚才,我做了一个梦……”
李青燃没有听清,侧身靠近了一点,“什么?”
宴厌往旁边避了一下,定了定神,抬眸道:“那不是梦。”
太真实了。
梦境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了。
真实到几乎在明摆着告诉她,这并非梦境。
而是曾经切实发生过的,一段,把她钉死在不曾有过的时间线上的往事。
一段辰虚与凤三之间的往事。
李青燃点点头,声音温沉,“你先前被梦魇了,睡得很不踏实。”
“所以你就把这段堪称美好的回忆借给我看?”
她不经意的蹙了一下眉,一瞬间的难过让语气显得有些生硬。
她顶着那张与凤三殿下极其相似的面容,脱口而出:“李青燃,你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在想着谁?”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