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白净的手, 又从被窝中伸了出来,伸到一半又似乎想起什么缩了回去,凤三道:“仙官哥哥, 可否帮我唤几个小仙侍过来。”

辰虚回道:“宫殿有禁令, 他们进不来。”

凤三听言愣了一下, 然后点点头。

“父皇生气了?他总不让我去人间走动。”她看了一眼辰虚,反过来宽慰了一句,“没事, 等过一会儿他气就消了。他向来气不了多久的,等他气消了我再同父皇去说情。”

“说情?”辰虚慢条斯理地顺着她问, “你说打算说什么情?”

“说放你回去啊。”

凤三想着这几天恐怕是没什么来服侍她的侍女了。

麻溜地自己从**爬了起来。

当她赤脚踩在地上的时候, 发现自己的衣服不大合身, 似乎大了一号。

霓裳罩衫松松地挂在身上,裙摆长长的,有些绊脚。

凤三下意识喊了一句,“来人……”

然后栖梧宫里唯二的两位,对视了一眼。

凤三:……

辰虚:……

“落了禁令, 那你怎么进来的?”凤三忽然回过神来, 有些迟疑道,“你莫不是在哄我?”

她提着不太合身的裙摆, 亲自去推了推寝殿的门。

一道极微弱的光闪了一下,结界撑开如将她往后弹开。

对于禁令来说,这种反弹的程度实在有些温柔,倒的确像是她父王的手笔。

可是她往后踉跄的那一步,恰好踩住了自己的裙摆, 顿时滚作一团。

小凤凰拔了根凤羽, 想重新化一身衣服。

指尖的凤息噗嗤一声黑烟袅袅, 自己的灵力凝滞不发。

她这下是真的有些慌了。

不等她想明白便脚下一轻,整个被抱起。

凤三搂着辰虚的脖子,闷闷道:“仙官哥哥,是父皇把我的灵力封了吗,他这回真的很生气?”

“没有。”辰虚将小凤三放回了榻上,缓声道,“记不记得,回来前,你在丰都遇到了什么?”

丰都处于人鬼交界之处,偶有逃逸而出的地缚灵,地缚灵种类繁多,一时半会儿难以彻查。

凤三这反常的情况,恐怕不是被什么哄骗了,就是被什么欺负了。

凤三忽然将自己的裙摆抖了一下,从兜里掏了一把种子出来。

这是人间一种名为梨花海棠的种子,花色重瓣白中带粉,似梨花又比梨花要热闹一点。

的确是丰都一带的产物。

凤三的眼神半垂着,稍微锁着眉头。

似乎也在思考,自己在丰都发生了什么。

她只记得丰都靠北一点的悬崖前有一大片海棠花林。

一般而言,海棠花颜色太过于艳丽,有些俗气。

但是那一片的海棠花枝叶高大,开得繁茂颜色又浅。

丰都一带本来是阴气沉沉的地方,因那一片如霜雪般的花林而带来了些生气。

让她觉得和某个人很配,所以就去取了。

“再后来似乎还遇到了人,打了一架……他不让我走……”

凤三回忆断断续续,说得颠三倒四。

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她的头又隐约痛起来,痛感并不太重,只是伴随着昏沉睡意。

实际上她回来之后就一直在睡,都不知道睡了多久了。

辰虚刚想开口,便看见凤三忽然安静了下来。

凤三本来就不大,现在又变小了一点,尚有稚气的脸在这一刻,带着些十分不符合她年龄的严肃神情。

“天录上说,堕魔者不记往事。我这不会是要堕魔了吧……”

凤三抱膝,缩成小小的一团,咽了一下口水,有一瞬间的惊恐。

辰虚能感受到凤三灵魄在微颤,声音也因此沉了几分,“很难受?”

凤三摇摇头,那双眼睛水汪汪的蓄着泪,下一秒似乎就要掉出来。却又在看到辰虚的那一刹那,挤出了一个有些别扭的笑,用有些稚嫩的声音反过来安慰道,“仙官哥哥,你别害怕。我还没认你作师父,他们不会说你有一个邪魔徒弟……”

话还未说完,凤三眼前的冷雾骤浓,在身体腾空的瞬间,她本能地朝身边扒拉了一下。

再睁眼时,她已经离开了“瀛洲”,到了丰都。

她整个人埋在辰虚的颈窝里。

辰虚抱着她,一旁还站着一名神色奇怪,想看又不敢抬眼的青衣书生。

青衣书生忍着笑开口道:“凤三殿下,情况帝君已经同我说了。你去哪里不好,偏偏要去……”

杜衡向来都爱操心,爱操心的人嘴就有点碎。

不过杜衡十分有眼力见地在辰虚眼神扫过来的瞬间,把后半段咽了回去,转而询问道:“这片海棠林延绵数百里,覆盖了死域与人间的陆路结界线,三殿下,你可还记得是在哪个方位遇到了缚地灵?”

“她不记得。”

凤三还没来得及回忆,辰虚替她回道。

就在杜衡有些无语的时候,凤三伸直胳膊,朝一个方位指了一下。

杜衡:……

辰虚:……

凤三一进这个林子,就感觉更困了,仿佛随时都能睡着。

说话的时候便少了平常那种活泼劲儿,显得黏黏糊糊的,“那边的花开得盛些。”

辰虚单臂抱着凤三,杜衡在前头用星盘定位,海棠花瓣如梨花落雨般纷纷然然,覆盖了整个山丘。

沿着凤三指路的方位,在前头不太远的地方,有一棵极大的海棠树。

这棵树醒目之处倒不是在于它“大”,而是它巨大的树干从中折断,花冠有烧焦的痕迹,一看不久前就经历过一场打斗。

海棠树下的却不是什么缚地灵,而是趴卧着一只正在打瞌睡的魇兽。

魇兽形如白虎,也叫作欢喜兽,以梦为食。

若是被咬上一口,轻则让人嗜睡不醒,重则让人患上离魂症。

杜衡凭空化出一支笔,在空点了几下,墨迹落地为牢,将魇兽囚禁在其中。

他们下界的时候并未遮掩仙气,阵仗极大。

两道仙辉就这么从九重天上直接落到了丰都里,惹得无数缚地灵扒着悬崖往上探头看热闹。

魇兽迷迷瞪瞪地睁了眼睛,看见周围的金光符咒愣住了半晌。

杜衡叫醒凤三,“三殿下,可是这只欢喜兽欺负你了。”

凤三从辰虚的颈窝中抬起头来。

这一看不要紧。

凤三还在眯着眼睛认人,魇兽倒是先认出来了。

魇兽趴在地上,呜咽长啸,明明是只虎,叫得和狼嚎似的。

一副冤情不浅的模样。

杜衡手中的判官笔顿了一下,解了禁制。

这只魇兽大约千岁,应当是到了化形开口的年纪。

但禁制一解,魇兽还是呜呜咽咽,满地打滚,看得出很委屈,但说不出半句人话来。

它一委屈,就显得另一位当事人有些可疑了。

凤三扒着辰虚的脖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努力认了半天点点头,说了一句,“它吼我。”

杜衡等了半天没下文,接了一句,“然后呢?”

毕竟堂堂辰虚上神和司命星君两位主位仙官,因为一只欢喜兽吼了自家小孩儿特地下凡来一趟,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在杜衡的鼓励的眼神中,凤三终于又想起来了一点点。

“然后我被吓了一跳,就和它打了一架……”

又一阵安静。

辰虚终于开了口,“打赢了?”

凤三点点头,然后嗯了一声。

杜衡这一下,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扶额。

魇兽还在一旁呜呜嚎叫,扒在悬崖上正在探头的地缚灵们倒是一个个先开了口。

说得没头没尾,七嘴八舌。

“是她是她。”

“是她吧?”

“对对,我记得是。”

“好大的雷啊。”

“把山崖都劈崩了。”

“树也劈断了。”

“轰隆隆的电闪雷鸣和白天一样。”

“把那只欢喜兽劈得修为都散了呢。”

先前辰虚和杜衡都以为凤三是被地缚灵用幻境哄骗,损了记忆。

此地地缚灵众多,要一一排查需要耗费时日。

凤三遇到魇兽这种用蛮力的,硬打架是吃不上亏的。

但也不至于像它们所说的,将山都劈崩了。

杜衡渡了一缕修为给魇兽,让魇兽暂时化了人形。

魇兽化形成一个与凤三年纪相当的小孩儿,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一句,“它们说的都是真的!”

杜衡纳了闷了,“凤三殿下,何时修了雷霆之术,竟有如此大成……”

再者,既然打赢了,怎么又变成了这副模样了呢。

辰虚化了一道仙枷,套上欢喜兽。

“前日东迦山尊者在寻座下灵虎,杜衡,你将这只魇兽送去东迦山一趟。”

杜衡应了一声,再想说点什么,便觉得眼前碎雪蓬然一炸,辰虚和凤三都没影了。

在去东迦山的路上,杜衡越想越奇怪。

虽然帝君方才说话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总觉得他走得有点急躁。

不对,准确的说,这趟下凡也有点急躁。

辰虚将凤三直接带回了薄光殿。

他扶住凤三的下巴,往旁边拨开。

果然在她耳后看到了隐约现出两片金羽印记。

这是凤族历劫之后才会留下印记。

凤三在那个山头应了六千岁的第二道天劫。

在上古时期,大魔大妖和神兽神禽其实并没有如今这么大的分别。

凤族每隔三千岁的应劫,和修者飞升的天劫,在本质上有相同之处。

都是非同小可,可能消陨的大劫难。

金羽印记并不隐秘。

只是就连辰虚也没有想到,居然当真有凤族连自己的天劫都敢往外乱跑,还靠近鬼界那些地方。

这是打算应不过,就地化作邪魔回老家吗?

小凤三偷偷瞄着辰虚,明明从脸上看不出什么,但她就是能隐约感觉到,眼前的仙官哥哥似乎有点不大高兴。

于是,在辰虚开口前,她无师自通,福至心灵地喊了一句,“师父,徒儿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