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昭然做了一个梦,应该是做了一连串梦。
她梦到了过去,梦到她在宿舍彻夜赶作业,伴着风扇声,她们整个宿舍灯火通明,六个人或站或坐,每个人在自己桌前,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亚克力板切割成不同大小,而后对着墙上贴的图纸,粘到桌上尚未看出模样的建筑模型上。
夏日炎炎,汗珠从她们额间慢慢滑落,偶尔有人抵不住困意,打了起哈欠,站着的人累到坐下……
梦如电影般转场,宿舍变成了宽敞的办公室,褚昭然和同事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窗外是灯火阑珊,又是一个不眠夜……再转场,是褚昭然正在会议室对着几位甲方汇报方案,她如一个自信的演讲家,对着投影的图纸侃侃而谈。
梦里的她眼如明星,明亮又璀璨,不单是那双眸子,她整个人仿佛被无数道聚光灯聚集,就像热血漫画中的主角,在自己的专业上熠熠生辉,自信又从容。
褚昭然如看客般,将这一幕幕纳入眼底。梦醒前,梦里的“她”似乎也看到了褚昭然,会议室里其他人一瞬间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她们二人,或者说是一个人……
她们四目相对,褚昭然被那双充满希冀眼神的眸子看得心头一紧,从梦中挣脱出来。
黑暗中,褚昭然慢慢抬起手,虽然看不清自己的指节,可仍旧来回转动手腕,认真地端详着。
她在看自己这双曾经画过无数图纸的手,在看曾经搭模型的手……而如今这手有多久没画过了?
褚昭然苦笑,这副身体又不是上辈子的,这双手哪里经历过绘图、建模的经历?如果不是突然梦到上辈子,她怕是早已忘了在草图纸上绘画的触感,忘记了曾经在键盘上游走的感觉,如果不是这个梦,她都快忘记那个对建筑万般热爱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了。
刚穿来时,她因为上辈子的死,刻意将和建筑有关的事情都遗忘掉,每日以打发时间读书写字,除了那荒唐的“怕死两不原则”,她和这个时代的姑娘几乎没什么区别。唯有梦中,偶尔梦到上辈子的事情。
时过境迁,她连这样的梦也不再做了。如果不是今日的梦,她都快忘了上辈子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褚昭然脑袋“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她忘了上辈子的褚昭然,忘了上辈子的一切,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在抛弃上辈子的自己了呢?可上辈子,那是她的曾经啊!一个人把过去的自我抛掉,这个人还是原来的人吗?
这个答案,褚昭然自己也想不出来。
她闭上眼,长叹一声,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眼泪却慢慢从眼角滑落,烫得她心脏跟着抽搐……
“县主。”
帐子外,银花的声音轻声响起,褚昭然下意识嗯了一声,思绪慢慢回笼。
银花捧着烛台走进里间,“县主要不要吃点东西?”她一边说,一边将烛台放在床边的高几上。
床幔被银花撩起,褚昭然看着对方,摇了摇头。
“不要吗?”银花接着劝道,“不麻烦的,茶房温着鸡汤、燕窝、还有粥和点心,生病不吃东西怎么能痊愈呢?”
褚昭然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那就来碗鸡汤吧!”鸡汤好歹有些咸味,比另外两个粘粘糊糊的口感舒服些。
银花去端鸡汤,褚昭然双手捂脸,用力来回搓了几下,而后长出一口气,暂时将刚刚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到一边。她穿鞋下地,睡了一天,腰略感到酸痛,她揉着腰在屋里随意踱步。
银花回来看到这幕,不禁问道:“您怎么下床了?”
褚昭然笑笑,“躺了一天,想下来走走。”
银花哦了一声,问:“那您想在哪儿用膳?”
许是大脑仍旧混沌,这种问题褚昭然竟然罕见地沉思了片刻,她是想去东次间的榻上,但又觉得那边还未点灯,过去太折腾了。在西次间看了一圈,最后指着靠墙的圈椅,“就那儿吧。”
银花依言将东西摆到圈椅旁的月牙桌上,除了褚昭然点的鸡汤外,还有一样翠玉豆糕,和一盘姜虾。看花样和菜色,似乎和褚昭然在含凉殿吃到的有些相似。
褚昭然拿起筷子,笑道:“这膳房今日发挥很不错啊。”
银花没接话,脸色古怪地看着褚昭然。可惜褚昭然正低头喝汤,没看到她的表情。
一碗鸡汤下肚,又往姜虾盘子里夹了几次,这才放下筷子。
褚昭然接过银花递来的帕子,轻轻将唇周擦拭干净,将帕子放在桌上,“说说昨夜的事情吧。”
“昨夜……”银花似乎在措辞,略停顿片刻后,慢慢将昨夜的全部经过都说给褚昭然。
怕褚昭然生气,她说完后,不忘柔声劝道:“县主,您还病着,切莫为这些不愉快生气。”
褚昭然摆摆手,宫里拜高踩低的事情,她没经历过也见到过,因为这些生气着实犯不着。她忧心的是其他事……
“慕云琅呢?你可知他是如何请到的太医?他被圣人叫走后,紫宸殿那边可有其他消息?”褚昭然抛出一连串问题。
银花摇头道:“太医的事情慕公子只说他有法子,具体的没有说。至于紫宸殿……”银花略回忆了下,继续道,“紫宸殿的消息总不好打听,您若是担心慕公子,要不奴婢明日去卫所打听一下?”
“你让我想想。”褚昭然手捏着下巴,有些犹豫。让银花去打听,传出去可能有私相授受之嫌。
可若是不去,她又担心慕云琅的情况。深夜请太医,除了宫里的主子,就算慕云琅估计也不容易,她就怕慕云琅用极端手段,比如夜闯太医院这种,若是如此,慕云琅怕是要挨罚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惩罚,重不重,有没有受伤。
褚昭然犹豫半晌,终究是情感战胜理智,“明日你留心一下巡逻的金吾卫,若是遇到慕云琅什么都不用做,若是没遇到,给巡逻的人塞些银子,问问慕云琅的情况。”
银花毫不犹豫应下,“是。”她见褚昭然眉心一直紧锁着,想起李太医叮嘱要褚昭然忌忧思过重,她连忙宽慰道,“其实您也不用太担心,您和慕公子一个是皇后外甥女,一个是圣人外甥,慕公子为您夜请太医想来不算什么大事的。”
大约是怕褚昭然不相信,她特地提起白日里的几件事。
“宫正司把今日来咱们院子里撒野的女官和内监都送去掖庭局审问了,那个不肯给奴婢手令的宫女虽然没被送去掖庭局,但也受了杖刑。太医院那边好像圣人身边的周内监过去训斥了。皇后娘娘还派韩宫令送来好些补品。这显然都是圣人和皇后娘娘给您撑腰,先前宫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都没有了。”
“哦?”褚昭然略感诧异,喃喃道,“这么快就结束了?”
银花不解:“结束什么?”
褚昭然回过神,笑道:“结束打压我呗。”
银花更加困惑了,这好端端的,为何要打压人呢?
“用人手段而已。”褚昭然好心解释。皇后当初费尽心思,将她逼迫入宫,肯定是看上她某一特长,想留她在身边驱使。可皇后肯定担心褚昭然被迫入宫心有不甘,无法认真完成任务。自然,皇后要上些手段。
内文学馆每日的礼仪学习,是以礼仪让褚昭然认识到如今的身份差别。比如宫中的流言蜚语,既是为了打压褚昭然的自尊。也是为了营造出褚昭然“失宠”的假象,这样总有拜高踩低之人来找褚昭然的麻烦,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找麻烦的人多了,褚昭然孤立无援,自然会想起皇后对她的各种优待。
想起因为皇后,她在宫里享受到的种种优待。想的时间久了,当初再多的心有不甘都会被磨平,她会为了在宫里更好地生存下来,主动投效皇后,向皇后臣服。
可惜,褚昭然看透了这点,想让她臣服?不可能!她就不相信,宫里这些人敢真的把她生吞活剥,让她直接见阎王去!
再说真到那种地步,皇后还能淡定看着吗?不可能,既然皇后费尽心思把褚昭然弄进宫,就说明有非她不可的理由,虽然不知道这个理由是什么,但终归是褚昭然的护身符。
褚昭然都做好和皇后对抗的准备了(无声的那种,她不是硬刚的人),谁想到皇后居然收手了?这病生得可太有用了
“不明白。”银花如实说道。
“这些不重要。”褚昭然莞尔一笑,指着桌上的菜肴,“你只需知道,咱们接下来再不用银子换饭菜了。”
银花恍然大悟:“对哦,今日便是如此,而且咱们这饭菜都是从大师傅灶台上出来的……”说话间,银花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褚昭然见状,笑着将人打发:“时候不早了,去休息吧。”
“那怎么行?”银花摇摇头,将困意压了下去,“您还病着……”
“你家县主我只是风寒,又不是病入膏肓,不用张口闭口提我还病着哈。”褚昭然笑着打趣道,“行啦,去睡吧。我漱过口也要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