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士兰说得很艺术,掩去了褚昭然练习跪拜时没有蒲团的事情,只说练习的次数多了。练习次数多,这是教习教的严格,褚昭然学的认真。

不存在内文学馆的人故意苛责褚昭然的情况,虽然没有练习宫规蒲团是正常的事情,其他女官宫女也都是这么学的。可褚昭然毕竟不是一般女官,如今伤了腿,皇后未必不会心疼自家人,反过来责怪内文学馆。

皇后不知是否听出姚士兰话里的玄机,她语气依旧平淡,问道:“你可曾亲见她的伤势?”

“尚未。”姚士兰如实回答,接着解释道,“娘娘曾特地下令,命微臣等对褚侍中一视同仁,不许有特例优待,故而并未主动上门。不过微臣派人候在褚侍中院外,并未见褚侍中的人去请太医。”

没请太医就说明伤势不会太严重,这也佐证内文学馆的教习并未故意苛责,只是褚昭然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受不了一点磕碰。同时她们内文学馆因为这点伤势立刻上报,也说明她们对褚昭然的重视。

“既然如此,便继续教学吧。莫耽误进程。”皇后当机立断道。

“微臣领命。”姚士兰毫不犹豫应下,有了皇后这句话,她们接下来便敢接着教下去了。

皇后吩咐完,没再看姚士兰,目光继续锁定在棋盘上,轻飘飘说道:“跪安吧。”

姚士兰应了声,起身慢慢倒退着出门,韩宫令看着她出了门,这才对皇后说道:“娘娘,您看奴婢要不要亲自去看看县主?”

虽说韩宫令是皇后从英国公府一道带进宫的,没受过内文学馆那边系统的训练,但她入宫这么多年,对宫里的一些潜规则还是十分了解的。比如刚刚那位姚学士的话,多半是掺着一些水分的。

汝宁县主受伤到底是因为她身体单薄,但是内文学馆的人教习时没有留神、有所疏漏,光凭姚学士一人之词,不能盖棺定论。

皇后的注意力依旧集中在棋盘上,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棋盘上,黑白棋子互相胶着,势均力敌,看不出孰强孰弱。

皇后轻轻捻起一枚棋子,没急着落下,手肘撑在桌上。许久,她款款将棋子落下。

“派人盯着小院,别让里面的人发现。若是她们去找太医,立刻过来回禀。”

殿内忽然响起皇后的声音,声音平静,语气冷淡,不像是关心小辈的语气,更像是在下监视的命令。小院自然指的是褚昭然现在住的院子。

只是……为何皇后会下这样的命令呢?明明只要派人过去一瞧,不就什么都知晓了吗?

尽管韩宫令想不明白皇后的意图,但皇后的命令容不得她来质疑,她带着满肚子疑惑下去安排了。

皇后又缓缓地落下一子,散落各处的黑子被连成一片,原本胶着的局势立刻有了扭转。

“哗啦。”

皇后伸手将棋盘全部打乱,刚刚韩宫令的困惑她不是没有看到,汝宁是韩宫令看着长大的,舍不得汝宁受委屈是人之常情,不光是韩宫令,就连她也一样。

只是,她既要用汝宁,就得先把汝宁身上那股子骄傲先打散了,把她打磨得足够圆滑,这样日后才能放心地把她安排在她能发挥的地方。那个地方,不是和后宫这点日常琐碎的事情打交道,是要和无数个质疑她女子之身、带有偏见的男子,和他们去参与朝政,议论国事。

正所谓,玉不琢不成器,此时若不好好磨砺,日后如何能放心把她放到吃人的地方?

皇后这般良苦用心,褚昭然自然是不得而知,此时的她匆匆用过晚饭,便躺在**,胡思乱想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才迷迷糊糊睡着,做了一晚上光怪陆离的梦。

第二天一早,银花捧着一副护膝到了褚昭然面前,这护膝是她连夜赶出来的,来不及寻新棉花,把从她带的一件冬衣拆了下来,又把棉花重新弹了一遍,保证棉花松软。

褚昭然伸手接过,因为时间仓促,银花来不及在上面绣花样,只是素锦缎的样式,摸起来倒是很蓬松,可见银花并没有因为时间急,就敷衍了事。光这份心意,褚昭然就感激不尽。

她看着银花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说道:“抓紧时间回去补觉吧,昨天我还没来得及找韩宫令,教习宫女一时不会过来。你若是有事打发茯苓出去便是。”

银花应下,但仍执意要伺候褚昭然洗漱,用早膳。

“奴婢到底服侍县主多年,知道您的习惯,便是现在让奴婢回去休息,让茯苓来伺候您,奴婢也担心她会不会有所疏漏的。”

她既然这么说,褚昭然也不好再执意让她现在就回屋休息了。横竖白日无事,银花有的是时间休息,早一刻晚一刻都差不多。

于是,褚昭然将护膝暂时放在床边(上午理论课用不着,等中午回来再绑就来得及),洗漱完,用过早膳后,褚昭然起身出门。

临出门前,对着还要送她出门的银花催促道:“快去休息,别送了。”

上午依旧是理论课,照例由内文学馆的学士教授。有了昨天的经验,她今天特地早来了一刻钟,此时讲堂内只有她一人。闲来无事,褚昭然便拿起桌上的《礼记》读了起来。

“快些快些……”

院子里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有催促说话声,有急促脚步声。

褚昭然立刻将手里的书放下,侧耳听着外面的声音。

内文学馆负责执掌教习妃嫔礼仪,所以进内文学馆的女官每个人都把“规矩”二字刻在骨子里了,毫不夸张地讲她们每个人都是行走的礼仪教科书,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十分轻缓。能让她们如此匆忙,甚至发出如此嘈杂的声音,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呢?

褚昭然心下好奇,可听了半晌,没听出由头,她干脆起身出了讲堂。

“出什么事了?”

褚昭然拦下一个路过的小宫娥,内文学馆除了女官,也会有一些帮忙打杂的宫娥。

小宫娥不认识褚昭然,但看她身上朱红官服,小宫娥不敢轻易得罪,如实说道:“回大人,今日皇后娘娘召入宫侍选的姑娘进宫,咱们内文学馆奉命教习宫中礼仪。现在正给姑娘们腾讲堂呢。”

褚昭然顺着小宫娥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她对面那排屋子,都敞开着大门,好几个小宫娥进进出出忙着搬桌椅板凳以及蒲团这类物品。

蒲团!

褚昭然看着此物气就不打一处来,合着进宫侍选的人能用蒲团练习跪拜,女官就得在青石板地砖上死磕呗!侍选的人怕磕,女官就不怕吗?怎么?女官们的膝盖都是铜铸铁打的,不怕疼不怕伤吗?

凭什么这般区别对待!

褚昭然愤愤不平后,默默转身回屋,坐回原位。

凭什么?凭的很简单,侍选的姑娘里是要经过殿选的,理论上都要被圣人和皇后挑选的,总不能让她们一瘸一拐地面圣吧?更何况,这些姑娘里是要出皇妃的,教习们若是对她们太苛刻,日后难保皇妃不会秋后算账,教习们不敢担责,自然不敢太苛刻,规矩点到为止了。

“至于我……”

褚昭然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暗暗自嘲道:“我就是倒霉,我就是活该,皇后给的康庄大道不走,非要另辟蹊径选个荆棘路。皇后心有不忿,让内文学馆的人公事公办也是理所当然,人之常情的。”

“你今日到得很早啊。”

褚昭然正胡思乱想着,身后突然传来学士的声音,她立刻起身给学士行礼。虽然学士和她一样品级,但师徒名分在前,她仍得主动施礼问安。

“坐。”姚学士轻轻说道,语气很温和,并没有端着老师的架子,仿佛她们就是普通同仁一样。

说来这个学士,褚昭然有些看不太清楚,说她对自己客气吧,教学时那叫一个一丝不苟,但凡褚昭然稍微开一个小差,学士的眼睛就和雷达传感器一样,立刻察觉,轻则眼神警告,重则语言提醒,听昨天的意思,若是褚昭然再开小差,她就要用戒尺伺候了。

教学这般严苛,可散学后,她又是一副温和、友好的样子,就像此刻,还能和褚昭然说一两句玩笑话,态度举止也没有端着师傅的架子。

怪道年纪轻轻便能坐上学士的位置,这种收放自如的态度,让褚昭然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都无法切换自如,可人家就做得游刃有余,每一面都刚刚好。

“开始吧。”

学士一声令下,将褚昭然从胡思乱想中拽了出来。

今日依旧是《礼记》,这时门外的声音已经逐渐消失,想来是小宫娥们已经把用具那些搬完了。屋子里只能听到学士的声音,师徒二人,一个专心讲解,一个用心聆听。

只是学士还没讲完一章,院子又响起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就叫我们住在这里吗?这也太破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进来,语气难掩的厌弃感觉。

褚昭然虽然看不到说话人的表情,但也猜到,此时对方一定皱着眉,满脸嫌弃,甚至可能说话时,都掩着口鼻,这说话声有些瓮声瓮气的。

这时另外一个声音传来——“你小声些,这里不是定远侯府。”声音被说话人压低,可也没压得很低,都能传到在屋子里的褚昭然耳朵里。

定远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