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以后,也就是一九五二年冬天。有天下午,县委宣传部接待了省报来的一位姓范的记者,他是专门来采访农村互助合作情况的。宣传部建议他去玉龙村采访,因为那里有全县最早成立的一个初级农业合作社。是从互助组发展起来的,如今已发展到五十多户了。范记者说:“这可太巧了,我这次来也打算去玉龙村走走。明天我就去。”
那时候,县里还没有一个像样的招待所。宣传部只好把范记者安排在县委临时客房里,随机关食堂就餐。晚饭以后,通讯干事给他送来一些有关玉龙村初级农业社的书面材料,并告他说:“正好玉龙村的村长来了县城,要不要先找他谈一谈!”范记者立即说:
“太好了。最好能请他今晚来坐坐!”
通讯干事走了不多一会儿,就把玉龙村的村长找来了。两个人一见面,又惊又喜。范记者发现村长是假疯子周斌;而周斌也认出了范记者就是土改工作团的范秘书。两个熟人见了面,首先各自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老范说:太原解放以后,他就被调去筹备办报,后来就从事了新闻工作;周斌说他是五年改革村政时被选为村长的。老范边从竹皮暖瓶里倒了两杯开水,边拿纸烟来招待,边问道:
“你到城里干什么来了?”
“今天上午接到县里的电话……”
“玉龙村有电话了?”
“去年春天安上的。这是村里惟一的现代化通讯设备。”周斌说:“县里要搞个阶级教育展览,听说我保存着地主家一些文书资料,他们想从中挑选一些展品,今天下午我就骑自行车亲自给送来了。”
老范忙问道:“那个老奸巨猾的冯承祖,如今怎么样了?太原解放后,你们抓回来了没有?”
周斌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接着告他说:当时县里开了介绍信,村里派他和几个人去了太原,通过军管会、派出所,后来总算找到冯承祖他们住的地方,可人早死了。据院邻说:在解放军攻城的时候,太原城里已大乱了。一伙子阎军跑来向他们搜刮财物,从话音里听出来是曾经护送他们来太原的那伙兵。把他们带来的财物都哄抢走了。夫妻俩关着门大哭了一场,只听老婆说:“咱们这可是从狼窝里逃到虎窝里了!”老汉说:“这是天杀我也!”后来就没声音了,第二天才发现双双死了。是气死的?是吓死的?还是服毒自杀的?那时候到处混乱不堪,根本没人管这些事,后来还是收尸队拉出去掩埋了。
老范又问道:“他大儿子呢?”
“你是说冯守仁?他是在警宪指挥部,据传说是被乱枪打死了。”
说到警宪指挥部,老范忽然想起曾看过这样一份材料:警宪指挥部是阎锡山手下特务头子梁化之的嫡系部门。在解放大军围攻太原时,阎锡山走投无路,藉口去南京向蒋介石搬救兵,坐上飞机逃跑了。在太原即将被攻克时的激烈战斗中,梁化之决心效仿德国法西斯头子希特勒和艾娃,在苏军攻克柏林时的结局,他和他的姘头——阎锡山的五妹子,全身浇上汽油自焚了。在他们自焚之前,曾把他手下的男女骨干召集到一起,喝酒、跳舞,疯狂玩乐了一场,然后就互相开枪射击……
老范猜想冯守仁可能就是那样死的。接着又问起了他三儿子冯守礼的情况。
周斌说:“解放军攻城时,冯守礼被阎军抓去做苦工,算是保住了一条命。太原一解放,他就自动回来投案了。按说他是地主的儿子,他妈是地主的小老婆,可老百姓都知道,他们在这个家庭里的处境,实际上一个是长工,一个是老妈子。人们都没把他们作为地主分子对待,他们也奉公守法,安心生产。十二婶和她干妹子——就是二海嫂说:‘我从心里觉得土改算把我母子俩也解放了!活得也自在了!’看来说的倒是真心话。”
周斌知道老范很想了解村里人的一些现状,没等他提问,接着又讲了以下一些情况。
冯承祖的亲家蔡太师,除交出一些土地外,继续在经营他的玉记杂货店,生意不错。
冯承祖的主要参谋冯德厚得病死了。
冯承祖的狗腿子冯金狗,虽然罪恶很大,因为土改中坦白交待得彻底,没有判刑,而是留在村里监督劳动。去年他和二忙人正式结成了夫妇。他们过去就有勾搭,这叫“疥蛤蟆配青蛙,西葫芦配南瓜”,正好是一对。
高二锁的断腿早已长好了。土改一结束,就和邸玉兰正式结婚了。现在已有了一个三岁的胖小子。
老范忍不住插嘴问道:“老生姜对这事的态度怎么样?”
“整天抱着外孙逗玩。”周斌接着说,“还有一对新婚夫妇,这就是牛冬生和马丽英。介绍人就是我。马丽英去年也生了个儿子,他们户口册上登记的还是两户人家,可实际上是在一起过日子。村里给他们把房子调整了一下,一块都搬到了方万宝院里,这样生活上就方便多了。他俩决心要把俩老人养老送终,把俩孩子抚养成人,如今张小龙已经上小学了。”
老范叹了口气:“这些年,每逢想到牛冬生,我不由得就有一种抱愧的心情,总觉得对不起他!是在我主持工作时‘磨’了他……”
周斌说:“你不了解牛冬生,他决不是那种鸡肠小肚的人。就说胡踢蹋吧,这是直接整过他的罪魁祸首,分到土地不会种,要求参加农业社,许多人都不同意要,连副社长冯二海都不点头,可冬生坚持要。他说:‘咱们集体不管,谁管?我就不信改造不过他来!’最终还是把大家说服了。”
“牛冬生确实是个好同志,好农村干部。”老范顺口说,“可惜就是没有文化。”
“说起这事来,我倒想向你表表功!”周斌说,“你知道,我是学师范的。这几年,我在村里办了个成人文化补习班,每天晚上把干部们拧到办公室学文化。”
“效果怎么样?”
“可满四年工夫,差不多的人都能马马虎虎看报纸了。”
他们俩东家长,西家短,越说越有兴趣,一直说到半夜。一暖瓶水喝完了,一盒纸烟也抽光了。正好客房里有两副行李,这天夜里,周斌也就在这里睡了。
第二天早饭后,老范借了一辆自行车,两个就相随着到玉龙村去了。
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