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朗,你看新闻了么?玉树地震了——”江同惊慌的声音从手机里传过来,“你能不能联系上展眉?小奕的号码一直打不通。你快试试。”
陈朗心里一惊,险些握不住手机。手足无措地放下,打开电视,新闻正在冷静地播着——玉树今日发生了6.8级地震,死亡人数还在不断地增加。他看着这些画面,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从来没想过“灾难”这种东西会离自己生活里的人这么近。展眉——展眉她会遇上这场地震么?她会受伤么?会被埋在废墟下,断了胳膊或者腿么?她会…她会死么?
这个字即使只在心里一闪而过,也让陈朗一阵战栗。他慌乱地拨展眉的电话——“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该怎么办?——他不能等了。十年前,展眉让他到了意大利等她的电话,他没有等到,从此和她一别就是万水千山。他已经错过了一次,他怎么能再这么徒劳苍白地等着?
“江同,我得去玉树找她。”陈朗言简意赅。“好,我也已经准备好了,十分钟后,在车站见。”
火车停运了,机场封锁了,两人买了一张去成都的机票,又从成都一路搭车艰难地进了青海。路上的灾情不算严重,一切看起来还是安静平和的。货车司机说:“进了玉树就严重了,听说死了不少人咯。电视台报的都少多了,有几个村子直接都没了。”转头看看陈朗和江同:“小伙子,你们什么人在玉树?这么急匆匆来?”
陈朗裹紧刚租来的军大衣,还是抵挡不住恶寒。他犹豫了下,说道:“我们俩的媳妇都在。”
司机赵师傅叹口气:“唉,”然后跺跺脚:“前边就快到了。”
到了她们所在的村落,跟司机师傅一起跳下车,走进了负责这一片的居委会办公室。赵师傅熟稔地和屋子里一个愁眉苦脸的女人打招呼,然后问道:“情况不好?”
“还好,军队驻扎下了,物资也都发下来了,差不多够用。就是村子里呦,死了十几口人…”
这句话让陈朗心里又是一阵颤抖,他忙问:“有一队来支教的老师——他们…?”
女人点点头:“老师们没事。学校里院子开阔,老师们和孩子们都没事,安排他们在帐篷住下了…”
陈朗和江同对视一眼,几乎欲喜极而泣。他们松口气,女人问:“你们要找的是?”
“陆展眉。”“叶子奕。”
“哦,小陆老师和小叶老师啊,”女人稍微舒展开了眉头,“指了指陆老师就住在那边那个帐篷里,你过去看她吧。叶老师在旁边的帐篷里,她们俩呦,人又漂亮,心眼又好,我们都可喜欢她俩…”
陈朗和江同等不及她絮叨完,便各自飞奔去了她所指住处。陈朗哗地撩开厚厚的帐篷,一阵温暖将他包裹起来。屋子里点着两盏油灯,火苗热烈地跳动着。屋子里的女人闻声转过身。是展眉。尽管她穿着粗布的民族服装,她的头发长了不少,随便地散在身后,不施粉黛,略有憔悴。可几乎在那一瞬间,陈朗就十分肯定,这就是展眉。他没来得及想什么,就已经冲过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就像这辈子第一次拥抱一个人一样,粗鲁地,蛮横地,没有章法地用力拥抱着她。展眉在他怀里惊喜地说:“今天刚刚通了信号,我的手机坏了,正要去借达玛姐姐的手机给你打电话报平安。你怎么来了的?江同来了么?听说路都封了,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你…”
不等她说完,陈朗吻住了她。展眉感到他的身体在微微抖动,他哭了。陈朗的眼泪落在展眉的下巴上。展眉知道他为什么哭,其实她也不是不害怕。灾难来的那一刻,天旋地转,所有的东西轰鸣着倒塌。大自然暴怒的一刻,她才忽然觉得自己的一切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可怜又可笑。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蓁蓁,见不到妈妈,也见不到陈朗了。后来,她没有死。可这些日子,她见到了太多的死亡。她是多么地痛恨自己之前的二十六年都没有用力地活过,多么痛恨自己来这里之前没有跟陈朗解释清楚。如果她就在今天死去了——她害怕陈朗会永远恨她。可是比起来恨,她更害怕陈朗会淡忘她。淮安已经走了。可她还活着,她不应该一再逃避。
展眉也流下泪来。无声的眼泪在她脸颊上汹涌而畅快地滚落。陈朗抹了一把她的眼泪,凝望着她。展眉已经二十六岁了。昔日的花瓣一样娇美而柔弱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历尽沧桑。她的眼角刻上了几道波纹,她的皮肤也不再如以前一样细腻白皙。她爱过别人,她生下了别人的骨肉,可那又如何?陈朗畅快地想着。他再看着她,依旧是柔情万种涌上心头。
展眉噙着泪,笑了。
陈朗看着她,也笑了。
她笑了。这一刻她依旧是十六岁的模样。陈朗忽然又觉得,这十年,岁月其实只在自己一个人身上流淌了。展眉还是十六岁的展眉。而只要她还年轻,他的青春就不会结束。他曾经真的想过——在知道展眉爱过了别人时,在蓁蓁出生时,在展眉说出那句“我们算了吧”时,他想一气之下永远不再见她。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崩地裂,让他又重新正视了自己的心。
陈朗——他自己跟自己说。一辈子没有那么长,你和展眉,转眼已经认识了小半辈子了,余生苦短,你们哪里还有时间,还有资格一再犹豫,一再错过?
他凝望着展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展眉,等回去,我们就结婚吧。”
展眉看着他笑:“我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陈朗。你要想清楚。”
“从此以后,蓁蓁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女儿——你知道的,蓁蓁一直很喜欢我呢。你可以忘不掉她的亲生爸爸,我不怪你。但是答应我,试着,和我重新开始。”
展眉微笑着闭上双眼,两行泪又落下来。她踮起脚亲吻陈朗。油灯的灯影将两人的影子落在墙上,拉得很长。陈朗捧起展眉的脸,轻柔地吻,她的长发从耳后散下来,包裹着他的肩膀,他想起了十年前那个下着雨的初夏夜晚——本来在一开始就已经写好的结局,只是因两人的少不经事,各自不肯让步而徒增了一路波折。他用额头抵着展眉的额头,泪落了满颊。
他和她,都已经走了太远。该停下来了。他路过了太多的风景,都是打马走过,不曾停留。他曾经迷恋过无拘无束的自由,迷恋过疾驰的刺激,迷恋过一切新鲜的,简单而粗劣的日子,而如今才明白,若无家可归,所有的自由都只是徒劳的流浪,到最后,便只是年华虚度,一身疲惫,徒留憾恨。
他听到展眉轻声说,
“陈朗。”
“嗯。”
“陈朗。”
他不再回应。她的意思,他一向清楚。陆——展——眉,这三个字,是他前半生的执念,也是他后半生的归宿。这个姑娘用她的长头发,她的小梨涡,她的笑靥结束了他近三十年的流浪。她,是他今生今世,最初的,最后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