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家人里,林逾静最喜欢的是奶奶,因为只有奶奶真心喜欢她。爷爷总是喜欢看着她严肃地叹气说,一个女孩儿,再怎么样也不会有大出息。八岁之前是林逾静最开心的日子,因为她住在奶奶家。那是一片老街区,她每天和一群相似年纪的小男孩小女孩在街巷间玩耍打闹,天黑再回到奶奶家的小公寓。奶奶总是笑眯眯地问:“阿瑾明天想吃什么?奶奶给你做。”她挑食得厉害,因为她不肯吃胡萝卜,奶奶家的饭桌上从来没出现过萝卜。奶奶总是给她编着辫子,心满意足地说:“我们阿瑾真好看,长大了,一定有好多小男孩喜欢我们阿瑾。”
她就会做个鬼脸,扎到奶奶怀里说:“阿瑾只喜欢奶奶,我永远和奶奶在一块儿。”
八岁那年的春天,林逾静从外边摘了一朵凤凰花,她跑回奶奶家时,看到巷口的梧桐树下停着一辆车。梧桐花落了一地,像紫色的云落到了人间一样。她进了家门,奶奶和奶奶口中的“爸爸妈妈”坐在沙发上,看到她回来了,奶奶忙说:“阿瑾,爸爸妈妈来接你回去了…”
她跟着这两个人到了深圳。他们的家在布吉镇的一个小区里,只有小小的一套房。林逾静不喜欢这个家。卧室里放着一张婴儿床,里面有一个婴儿在安静地睡着,那是她的弟弟,林子君。
她不喜欢他们,她偷偷跑出去找奶奶,迷路被警察送了回来。他们也一样不喜欢她,他们只喜欢蠢笨却听话的弟弟,对他们来说,林逾静不过是个外人。
她没想到自己在这个讨厌的地方一待就是十几年。上了小学,初中,高中直到大学。她从初中就开始住校,很少回家。林逾静唯独感谢父母的,是他们给了她一副媚骨天成的容貌,从小学开始,就有小男孩给她递纸条,买零食,在她回家的路上拦住她,问她能不能做他的女朋友;再大一点,这些男生为她打架,为她挨处分。十五岁那年,她初三,心心念念地喜欢商场橱窗里的一条白纱裙。那条裙子348,她直到死都记得这个价格。因为她对一个追了她很久的胖子说,你帮我买那条裙子,我就让你亲我——这是她的初吻。林逾静知道,开了这个头,她就没办法再停下来了。
她从来没有“钱”这个概念,因为她不是一个在乎这些东西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根口红,有多少条裙子,因为有很多她连吊牌都来不及剪掉,就被丢进衣橱底不再穿——总是有人愿意给她花钱。读研究生时,她和一个不同系的女生住在一间小小的二人寝,那个女生叫安然。
安然来自一个贵州的小城市,个子不高,说话温声细语,长得还算清秀——这是林逾静对她大体的描述。林逾静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但也没有恶意,有时候看她打工辛苦也没有好看的衣服,林逾静会把自己穿了一两次就不喜欢的裙子送给她。说心里话,林逾静心里有点看不起她。毕竟——毕竟她看得起的只有那些比她更好看的女孩子。所以她能看得起的人很少。
所以安然害羞地给林逾静讲她喜欢的学长时,林逾静心里在偷笑。顾淮安?安然恐怕还不知道,在追林逾静的人里,顾淮安是坚持最久,也最痴心的。他没什么不好,就是读大学的时候,穷了点儿。林逾静想,如果他再跟我表白一次,我就跟他在一起试试。林逾静其实也有点喜欢这个美术系出名的才子,虽然她一直不肯承认。
可是灾难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林逾静记得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春天时,人总是很容易困倦。她看着看着书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一阵烟味儿呛醒了,她睁开眼,看到了满室滚滚的浓烟,熊熊的火焰包围着她。她忙跌下床,喊:“安然,着火了!”
没想到安然就站在门口,倚着门笑着看她。她冲到门口,发现门被安然锁了。“你干什么?”林逾静说一句话,就被呛得咳嗽半天。
“林瑾,”她喊着朋友才喊的林逾静的小名,“我爸癌症恶化,昨天去世了。”
“你爸去世了你也不能拿我做陪葬啊?你疯了吧安然?我们快出去…”
“林瑾,顾淮安一直喜欢你,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我跟你讲那些事的时候,你在心里笑花我吧?”
林逾静咳嗽得说不出话,屋子里面已经没有什么氧气,她感到头晕得支持不住。
“林逾静,我恨你。”林逾静渐渐失去了意识,最后听到安然说着,“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看不起我爸爸妈妈的人,你们都该死。”
林逾静没有死。是**的,蛮横有力的疼痛让她苏醒的。她躺在医院里,周围是她的同学,导师,辅导员,以及她不愿意见到的父母。她被裹得像一只木乃伊——医生说,她全身烧伤了百分之六十三。她的脸,整个上半身,以及右大腿,都烧伤了。她的嗓子也被浓烈的烟呛坏了,要过很久才能说话。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知道,她这辈子,已经到头了。
顾淮安是在三天后的傍晚来的。没有客人会在下午来看病人,所以他不是客人,他什么都没有拿。林逾静转过头不愿意看他——她知道,她早就不是曾经风情万千的林瑾。她现在,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怪物。顾淮安温柔地拉过她幸免于难的,依旧美丽的手,对她说:
“阿瑾。安然已经死了。造成这些的是我,如果你愿意的话,和我结婚吧。”
林逾静知道他是为了赎罪。顾淮安是一个爱逞英雄的人,他总是给自己太强的道德压力。他愿意赎罪就赎吧——安然已经死了,她没办法再恨安然,那就恨顾淮安——只有乐此不疲地维持这这份恨意,她才能找到活下去的乐趣。
又一次植皮手术失败后,她和顾淮安结了婚。从此,她住进了顾淮安的家里,不负所望地折磨了他整整十年。有时候她累了,会疲倦地摩挲顾淮安身上拜她所赐的伤疤,一遍遍地道歉,然后累极了就沉沉睡去。等醒来,又是无休无止地辱骂,厮打,歇斯底里地笑和哭喊。
后来,顾淮安终于倦了。他说,林逾静,我们离婚吧。
林逾静,我的债,该还完了。
林逾静见到了他心爱的人。那个叫陆展眉的姑娘,有着和她很像的眉眼,但她完整,年轻,干净,温柔。
林逾静跟顾淮安说,我答应和你离婚。你来找我,带她一起来。
她在屋子里每个角落倒满了油,她准备了一把很贵的打火机,只要他们来,她就像当年的安然一样,用一把大火了却一切。可是她挂了电话,在她往卧室倒汽油时,她突然看到了床下有一把梳子。她够出来,想起这是顾淮安曾经给她买的——他轻柔地给她梳着长发,笑着说:“我帮你把分叉的地方都剪掉了。你看,现在头发顺多了。”
她突然觉得无比地疲倦。她对自己说,阿瑾,算了吧。都算了吧。然后她取出那条十五岁时用初吻换来的、她留在身边十几年的纱裙,躺在浴缸里,放满温水,撒上了十几朵玫瑰花的花瓣。她拿过水果刀,轻轻地划过她洁白的手腕。血像一道线一样,沿着她崎岖不平地手臂流了下来。她又割了一刀,然后垂下手臂,闭上眼睛,在缱绻暧昧的花香里,静静等着黑暗来临。
爸爸,妈妈,子君,淮安,陆展眉——祝你们余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