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时,我看到了洛杉矶罕见的雪景,雪片在地上只盖了薄薄一层,气温远不如日本寒冷。
小墨试操新刀,对着一棵拇指粗的小树苗,只挥一刀就斩断了。
我裹着大衣蹲在一旁抽烟,见此场景,不由出声痛斥:“你一直是这样试刀的?你知不知道,随着你砍断这一棵小树,地球又变暖了一点点!”环保的说法不解恨,我又加上佛理来强调:“你知道吗,砍树比砍人的罪孽更重!人尚有善恶之分,树没有!”
“我错了,”小魔低头认罪,“以后试刀,我就砍自己大腿!”
我两根手指夹着烟,从鼻孔里喷出一股V字形烟雾,趾高气扬,中学教的那点自然知识果然是有用的啊!
小魔把刀插回皮鞘内,掀开外套别好,对我说:“走吧。”
我还以为是要去吃早饭呢,点点头就跟着他走。小魔慎重提醒:“检查一下,别丢东西,我们不会再回这里了。”
我一怔:“那我们去哪儿?”
小魔挺喜欢看我稀里糊涂的样子,轻抚我的狗头:“墨尔本。”
“你摩托车也不要了?”
“用了好几天,应该还给它的主人了。”小魔无耻的样子格外英俊。
“不过,现在我们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做——”他又小小地卖了个关子,惹得我快要从追问变成拷问了,他才笑嘻嘻地说:“吃饭、买衣服。”
“我操,魔爷威武!”
对一个女人来说,吃饭、购物什么的,真是太喜闻乐见了!
刚下过小雪,马路边都是半融化的积水,被各式大脚印踏得满是泥泞,十分肮脏,几乎无处落脚。想当年,我喝多以后还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打过滚,根本不在乎踩这点小泥水。但小魔说,我抱你过去吧。然后一个弯腰就把我抱起来了,还是特别琼瑶的公主抱。
“你手不疼?”我讪讪地问。
“疼啊!”小魔一脸委屈,“抱你,手疼;不抱你,心疼。”
“您可真会说话……”
在快餐店门前,小魔把我放下来,我立即抓过他的手瞄了一眼,还好,新换的纱布干干净净,没染血渍。想来也对,以小魔的强壮臂力,光用胳膊托着我就能像搬老南瓜一样走上几里路,根本不必触动掌中的伤口。
嚼着热狗逛完了一条街区,我觉得无法正视小魔给我挑选的一身行头:银黑色薄纱开衫,酒红色金属框墨镜,麻面料的深紫色衬衣,七分墨绿铅笔裤,细带捆绑式豹纹高跟鞋。
等了半天,没看见棉袄,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我在澳州冻死了,政府会颁奖给你?”
“小姐你好,墨尔本现在是夏季,白天最高气温在26摄氏度以上。”小魔笑吟吟的眉眼与中学地理老师怒不可遏的嘴脸相重合,我马上就闭嘴了。靠,这个非常识性错误我只承认一半责任,墨尔本的逆天气候必须负另外一半责任!
面对试衣镜,我深深地绝望了,这套衣服将豆蔻年华纯真无邪的我衬得一脸痞相,活像个刚刚替黑社会要账回来的大姐头。我甚至觉得,能把衣服穿出这种气质的人,一定是可以毫不犹豫抢走小孩棒棒糖的那种生物。无论嘟嘴、瞪眼,都显不出活泼可爱来,我索性冲着镜子扬一扬拳头:“魔镜,魔镜,你他妈快告诉我,老子新衣服看起来怎么样?”小魔这个毫无审美的家伙,居然踱过来鼓了鼓掌,连赞“好看”,还补充说“待会儿若能打几个警官、踹几个议员,你就是美国漫画里除暴安良的女英雄了。”同时,他也代表广大**民对我提出了殷切的期望:“多吃点饭吧姑娘,以你现在的胸部,不摸纽扣是分不出正反面的。”
回了他一记白眼——我都懒得应付你的调戏,反正总会有个叫小八的恶鬼给你托梦的!
路过百货公司橱窗时,家电区的一面大屏幕正在播报洛城新闻,两位男主持人面色沉重,语气激昂,许多顾客驻足观看,纷纷交头接耳。
“……这不是绑架救援,恐怖袭击,这简直是一场侵略!这是一场战争行动!洛城被敌人成功登陆!警方的表现不仅愚蠢,简直愚蠢!”
“LAPD已经出动了,布防严密,直机升已被控制,是洛杉矶的SWAT部门……”
慷慨陈词的两位主持人身后,正循环播放着记者拍摄的现场画面,镜头模糊且不断晃动,有个亚洲女子的脸孔伴着摩托车的轰鸣声一闪而过。
我心虚地扶了扶墨镜,缩起脖子环顾四周,小魔正笑嘻嘻地看着我。
“别看了,女超人,我们走吧。”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出人群,再也没有松开。
我挣不脱他的钳制,连气带恼,一抬手,张口咬在他手背上。
小魔顿时痛得歪眉斜眼,但就是死不松手,好一阵夸张地大呼小叫:“喂喂,干嘛咬得这么狠?十二生肖里头你是属鳖的吧?”
下午,我拿好假护照和机票走进候机大厅,小魔借口去了个厕所,十几分钟后再回来时微微掀开外套给我看,身上的刀已经不见了。我又是好奇又是羡慕,上下打量:“你把刀都藏到哪儿去了?能过安检吗?”
小魔贱贱地吐出四个字:“行——业——机——密!”
呸!谁稀罕你那点破机密?贱人就是矫情!
我斜眼看着他手臂上漂亮的肌肉线条,觉得十分遗憾:“可惜你不爱用枪,我认识一个家伙,玩大狙的样子帅极了!”
“一只猴子拿着枪也能杀人!”小魔极度不满,顿了顿,忍不住追问:“是哪个家伙?”
“他叫小杰,是……是一个韩国人的保镖。”说及朴承胤就忽尔一阵心酸,有小杰在场,他应该被顺利搭救出来了吧。略一怔忡,我继续描述下去,“他可厉害了!昨天在晚宴案发的现场,他就像好莱坞警匪大片的男主角一样,浑身环绕着英雄光环,抱着一狙击枪从三楼窗口跳进去,然后,以一敌百,枪枪爆头!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看他帅气地杀人……”
“我知道他,在S城打过照面,那个傻逼用枪指着我的头。”小魔打断我的絮叨,神情不悦,“他不是普通保镖,是韩国人雇佣的一个特种兵,比女人见的血多,比男人见的浆多。”
我对小杰的最后一枪仍存疑惑:“为什么,他一枪爆头,却没有触动松发式引爆器?”
“松发式?没有引爆?”小魔起初也很意外,深蹙着眉思索了一下,又询问了几个射击角度之类的细节问题,片刻之后,终于恢复至正常神色,一脸了然于胸的微笑,“我知道了,其实原理很简单,他从背后斜下方开枪,就是准备射中脑干,让对方因脑损伤而瞬间死亡,人为地制造出尸体**状态,因为肌肉收缩而导致手指僵硬。听起来很玄乎是吗?其实,只不过是个常识。你有没有看过西班牙斗牛?斗牛士如果在表演中没能杀死公牛,就会这样将它处决。”
这番学术性解说,听得我迷糊又自卑,早年在大学的常微分方程课上也有同样感受。
登机时,前面人掉了东西,小魔殷勤地捡起来交还给人家,然后转脸向我邀功:“你看,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很正常,善良、理性、富有正义感,捡了别人的东西从来不会私吞。所以,本质上,我还是一个好人吧?”
“差远了!”我不屑,“雷锋同志两天就能捡500斤大粪!”
小魔同志严肃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认真地问我:“捡那么多,他吃得完吗?”
在过去的二十八年,我经常装出一副刚从澳洲回来的样子,其实刚从兰州回来。有时候,只是从兰州拉面馆吃了碗牛肉面回来。
而现在,我真正踏上了墨尔本图拉曼里机场的土地。
正午的阳光明媚无比,天空是惊人的湛蓝色,微风拂过时带着一股来自大洋的湿润暖意。我晕头转向地跟着小魔走出机场,坐上了出租车,扒在车窗上拼命地往外看,像个初出国门的土包子一样,色迷迷地盯向路边款款走过的清凉美女:“天然的金发喂!天然的大咪咪喂!简直让人兴奋得受不了啊!”
小魔一脸惊诧:“你没见过日本的大乳妹和美国的金发妞?”
废话!我虽然去过东京和洛杉矶,但是公务缠身,行色匆忙,搭乘的是唐龙的私人飞机,连逛街都派专人押送,地点全是老唐指定的,哪里能体验到丝毫旅行的快感?
“我对这个城市一见钟情了……你在这里住过很久吗?”我由衷地感到羡慕。墨尔本的创意文化弥漫于整个城市,大部分建筑都是不规则的,极具艺术气息。全然不像我自幼生长的那个老城区,齐刷刷的格局,像用统一格式打印出来的,一眼看去分辨不出哪个巷口才是自己家。
“你喜欢?”小魔握住我的手,“等这件事了结之后,我们就住这里,不回去了。”
“可我、我什么都没有带……”我有些结巴。
“跟着我,只要带上一口好牙就行了。”小魔将我的手背举至唇边,印下一吻,“再给我一点时间,用所有杀戮,换你一个爱人之名的亲吻。”
我定定望着他,尔后,迅速转头看向窗外。
生锈的眼睛,流不出泪水。
我在危城的交界
目睹你的一切 锈迹班班的眼泪
我坚决 冲破这一场浩劫
这世界谁被狩猎
谁淌血 我却只为挽救你的无邪
城墙上我在等魔坠 火焰吞噬无名碑
摧毁却无法击溃 若我爱上谁
车子在宽阔的马路上飞驰,小魔开着他的跑车,我手中捧着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子。
现在天色微暗,已是美丽的黄昏。刚刚过去的下午,我们做了很多事,在他指定的街区一下出租车,他首先像变戏法一样,到某个地下车库提出自己的车,载着我在整个城里兜风,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傍晚时分,他才将这一行的目的透露给我,又像变戏法一样摸出了那把直刀,让我从商店里挑个盒子包装好,然后驱车直奔城外。
我们将通过跨海大桥,抵达某个小岛。今天晚上,在那里,会有一个盛大的狂欢party。
——小魔赶时间打一把新刀,原来是为了赶在哥哥生日这天,作为礼物奉上。
——他果然有一个哥哥,我的心思又活络了。
“很抱歉,陈七。”小魔突然说。
我不解。
“他的生日,我必须送上礼物。”不知为何,小魔一直只以“他”来指代自己的亲哥哥。
我明白,晃晃手中的盒子:“刀很不错。”
小魔直视前方,无声地笑了笑,然后摇摇头:“这刀不是给他的。”
“是给你的。”小魔飞快地侧眸瞥了我一眼,再转回头去,满脸都是凝重与决绝的神色,“你,才是我将要送出去的生日礼物。”
我错愕万分:“什么意思?”
“听我说,陈七,这些非常重要,你一定要记住!”小魔减慢了车速,一字一顿,在我耳中句句听来惊心动魄,“他喜欢收集最美的武器,和最烈的女人,所以,我必须假装把你和刀一起送给他。我需要你替我做一些事,并不困难,但是需要你百分之百地服从我、信任我。陈七,你相信我吗?”
我深呼吸一次,凛声问:“和救纪墨有没有关系?”
小魔点点头。
于是我也点点头:“我可以。”
入夜时分,我们驶上了这座小岛,乍入眼帘的是一座高耸在山顶的城堡。
环山公路宛延盘旋,一直通向山顶,路两旁灯光迷离,照射在整齐而诡魅的林木怪石上,如梦似幻。仰首看去,正在举行狂欢party的城堡被各色装饰点缀得五彩缤纷,于气派之外更添瑰丽炫目,犹如一道彩虹。仿佛是哪位好心的仙子为城堡主人施展了魔法,直接从童话故事中变出来的。
“父亲很爱他,为他买下了这座星形的岛。他在父亲的心里,大概是像星光一样的存在吧……”小魔一边稳稳地开着车,一边给我介绍,“刚才的那座跨海大桥,也是父亲修建的,为了方便随时跟儿子见面。”
我下意识看向小魔手臂上剜出的伤口,好生唏嘘:同样是儿子,一个好命,另一个烂命,为何待遇差这么多?
停好车,小魔牵着我走下来,踏上闪着莹光的水晶小道。城堡内外宾客如云,一派人间天堂的繁美景象,门阶下的庭院里,穿着清一色燕尾服的乐队正在演奏优雅的曲子,客人们都悉心打扮过,男的优雅体面,女的衣香鬃影,人们各自捉对谈天,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不时传出年轻女性夸张的大笑。人群中央的长桌上,摆着各式冷餐和灿亮的银制餐具,靠山崖的平台上,还有厨师在现场烧烤海鲜,不知道用的是什么燃料,居然连一丝烟雾也没有,完全不像国内的烧烤摊,满眼苯并芘。
有个妖冶的女郎直接驱车停在台阶下,打开后备箱,满满一后备箱的红玫瑰,殷艳夺目。
我谨慎地瞄一眼,按捺不住问小魔:“你看那下面是不是藏了尸体?”
“我觉得藏了**。”小魔顺口搭了个腔,“喝什么?”
“来杯卡布其诺,加麻辣酱,谢谢!”
小魔失笑,不听我满嘴跑火车,径自去找侍者给我拿了一杯软性饮料。
我接在手中,诧异地问:“你什么也不喝?”
“凡是奥格雷迪开的party,饮料里面都含有酒精,即使可乐和橙汁也不可信。”小魔解释,“刚好,我对酒精过敏,0.5%的含量就足以让我发病了。”
奥格雷迪就是他哥哥的名字,听名字像是个外国人。
直到走进城堡,小魔指向一个戴眼镜的高大男子,低声介绍“奥格雷迪”时,我才意外地发现,丫果真就是一个外国人。
虽然小魔不情不愿地告诉过我,他与奥格雷迪是亲生兄弟,但这两人的长相却截然不同。小魔是典型的亚洲黄种男子,削鼻薄唇,眼睛细长,盯住人时总有种猎手盯住野味的阴森感。而奥格雷迪却是个浓眉大眼的白种人,长相具有澳洲成年男子独有的粗犷和老成,长而卷的偏棕金发遮住了一边眉眼,下巴宽而方正,胡茬修得极为漂亮,深棕色的眼睛藏在镜片之后,在璨灿灯光的映射下,显得有些幽暗和沉郁。
从外形判断,不必小魔亲自说明,我也知道他们一定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了。
无论是作为城堡主人,还是作为寿星公,他的穿着都太随便了,牛仔裤加一件深色衬衫,没打领带,光脚趿着一双人字拖,手中端的据目测是杯烈酒。
有个漂亮丰满的金发女郎正缠在他身边,红唇开翕媚态毕露,**的腰肢都快要主动贴上去了。我细一打量,刚刚就是她开车带来了满满一后备箱的红玫瑰,这货穿了一身镂空的豹纹皮裙,很难认错的。
“现在,你要把我们送给他了?”我眯着眼,将手上的刀盒抛起,再接住。
小魔默默地看了我好一会,抬手为我把一绺头发掠到耳后,动作轻柔:“真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点……”
随即,他把左手放在我背后,揽着我走向奥格雷迪。
“嗨,哥哥!”
小魔用英文打了个招呼,奥格雷迪倏地回身,看见我们,夸张地堆起了一个露出后槽牙的大笑容:“喔,我亲爱的弟弟,好久不见!”
这俩人真虚伪!看他们冰冷的眼神,也许内心里恨不得用刀捅对方。
“生日快乐!”
小魔把我推到身前,我微笑着把刀盒递过去。
奥格雷迪的视线停在我身上,狐疑地转了一圈,接过盒子,放在耳边抖了抖,像是根据声响在分辨里面装的东西,然后随手递给了一个下人,假惺惺地吩咐:“拿到我房间,好好收起来。”
金发女郎娇嗔地挽住了他胳膊,他礼貌而歉意地一笑,转身欲走。
“等等,奥格雷迪先生,我也有礼物送给您。”
我叫住他。
一转身,放下酒杯,我在满堂宾客当中,盯住了一个西装革履的肥胖男子。他脸色一变,低下头匆匆走开。大厅里客人众多,我紧迈几步,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上了他,挑衅地伸出手搭在他肩膀上“Excuse me,Sir……”,下文还未说出口,他突然发力甩开了我的手,发足狂奔。
他一边朝门外逃跑一边紧张地回过头瞄我,不料前方正巧有人推来蛋糕桌,他慌忙侧过身子,可惜仍是避让不及,顿时被绊了了个狗吃屎。精巧的小圆桌被这胖子一撞,摇晃倾斜,眼看体积硕大的多层生日蛋糕就要尽数倒在桌布上了,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桌沿,振腕间急抬骤落,恢复了桌子的重心,蛋糕颤巍巍地保持了坚强站姿。
胖子朝前仆下时,西服里有个拳头大的物件被甩了出来,赫然是一架微型相机。
他惊惶失措,跪在地上飞身回跃,欲扑过来抢回去。
我伸长左手扶着桌子,手臂不动,旋身向右侧跨一步,尖尖的鞋跟扎进相机一端的挂绳里,发力回勾,一个劈叉般的上踢腿,相机在鞋跟上转了两圈,被高高地抛上半空,我一抬右手,稳稳地将正在下落的相机抄在了手中。
胖男子狼狈地爬起来,脸色骤变恼羞成怒,挥拳劈脸打来。
想跟我打架?我不由得好气又好笑,轻轻松松侧身避让,飞起一脚踹在他肉滚滚的腿弯里,再伸手拉过来一张椅子,让他怪叫着四肢乱舞地倒在椅子上。我一踩他膝头,借肥肉的弹性跳上了椅子,一脚踩着椅背,另一脚踏在他肥厚的肩头,压低声警告:“别动了,胖子,否则你这一身肥肉就是今晚的主菜!”
——这个动作没有任何实战意义,纯属摆pose秀身段,按京剧里的行话,叫作“亮相”。
后空翻跳下椅子,我把相机递到奥格雷迪面前,施施然摘下墨镜:
“听说您最讨厌狗仔,恰巧,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