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日本的第一天,唐龙出席K-1事务局举办的协议签署大会,跟某个矮子社长洽谈下一年合作事宜。刘易斯身为K-1的勋功老臣,也得到了日本铁杆拳迷的热情追捧,事务局甚至表示要送他一张外卡,给他在K-1 Japan GP(日本大奖赛)中预留一个决赛名额,但是被老刘无情拒绝。
我早就猜到了,人家现在只对喝酒呕吐哭媳妇之类的锦标寒感兴趣。
由于我除了“八嘎”之外不会说别的日语,唐龙担心我见人就用这句打招呼,让刘易斯陪我出去逛东京。
一个月前为洛城之行作准备时,老唐就替我找了一位外语老师,教了我一个多月,几度被我气得寻死觅活,最后我总算嗑嗑巴巴把36个英文字母认识齐了,但它们凑在一块儿还是觉得有点混乱……该男性老师一听这话,气得**炎都复发了:“哪一国的英文字母是36个?你是不弱智会死星人吗?我真想拿个小锤把你脑壳敲开,塞副猪脑子进去,给你改造得聪明点!”本来他还奉命想让我学几句常用日语,我一大脚踹过去,顺便对他深情唱了一句:“I believe you can fly……”老师在两米之外落地,从地板上抬起脸时眼角隐隐有泪光闪动,不知道是蛋被踢疼了还是感动于我优秀的英文发音。
从办公室出来,刘易斯沉着脸率先下楼,我屁颠屁颠地跟着。
窗外还在飘着零星的雪花,一楼气温寒冷得多,我像特务似的把帽沿使劲往下压。有分教:帽子遮着眉,不是特务就是贼。
一股从西伯利亚南下的强冷空气刚刚侵袭了日本岛,东京下了一场大雪。在这样的天气,你想“呵气如兰”不一定能成功,因为不一定有韭菜味儿的兰花,但是想“呵气成霜”的话男女老少都能轻松做到,高烧病人行走在室外还有杀气腾腾的视觉效果。
我素来怕冷,今天更对自己呵护备至,一身的猫冬高级套装:“帽子手套羽绒袄,靴子皮鞭安全套”——呃,这个黄段子是如此押韵,以至于我情不自禁地说错了,其实是“靴子围巾大口罩”。反正用各种温暖系的东西把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恨不得往鼻孔里填鸭绒,乍一看就好像这姑娘天蚕神功练成了,正准备化蛹一样,偷人家几瓶啤酒往怀里一掖出去跳楼都摔不炸。倘若我选择在冬季跟人结婚,新婚之夜,床单上的那滩鲜血必然是倒霉新郎倌一层层扒衣服累吐了的。当然,也有可能我等得不耐烦了,摸一把剪刀递给他:“姑且绞一洞,将就使之……”
几小时前,老刘曾盛赞我这身装扮:“穿得跟拳击手套一样,800磅以下的力量都不能隔着衣服把你揍疼。”
多么精确到位的形容啊!我已经看出来了,在搏击界,刘易斯的文学水平最高;在文学界,老刘拳打得最漂亮;在搏击和文学两界,人家喝的伏特加最多啊。
楼下的大门外停着一辆车,有个西装革履的日本司机恭恭敬敬在门口候着,一见到我和刘易斯走近,立刻绽放笑脸迎过来叽哩哇啦地跟老刘说上了,瞧那劲头,眉开眼笑滔滔不绝的,简直像一位潜伏在日本说相声的东北演员。刘易斯和他简单说了几句,示意我跟着一块上车,估计可能是社长特地派来,专门载我和老刘出去逛东京的。
其实我都听懂了,真真的!但不解释怕你们看不明白。
最近在我芳踪所至的任何场合,唐龙都会让刘易斯陪着,要说他没有替刘易斯拉皮条的用心,连皮条都不会相信的。这可能就是老唐带我来日本的最重要原因,在这个**的国度,不发展点奸情出来,你都愧对组织上安排这一趟旅行的美意。
另一个原因是顺路,办完了这边的事,我们就直奔洛杉矶。
当然,唐龙的官方解释是想帮我增加一点阅历值,眼界决定境界嘛,以前我总是去街上的农贸市场买菜,后来进了一趟新市区的有机产品超市,顿觉是人间仙境——菜价直逼肉价,肉价直逼药价,药价直逼房价,房价直逼绑架。
再说,被日本姑娘伺候两天,我以后就不好意思总是追着日本人就喊打喊杀了。
上车前,那个司机神奇地从臀后某处抠出一枝笔和小本子,请求刘易斯给他签名。上了车更是兴致高涨,一直在用颤抖的嗓音跟老刘拉家常,得到几句不咸不淡的搭理,居然幸福得脸色通红,“哦哦”地惊叹,活像一只想亲自下蛋又下不出蛋来的公鸡,忐忑难安,欲仙欲死。看他那一脸欲壑难填的饥渴相,要不是因为打不过刘易斯,都恨不得在车里就撕扯掉衣裤的禁锢,把老刘姑娘扑倒在后座上糟蹋了。
我真替他臊得慌!但同时内心里又很期盼这种事发生——五岁之后我就没踢过裸裆了。
刘易斯跟司机简短交谈几句,指挥着他把我载到一个看起来很高档的购物中心,停车以后借口“有点儿私事要办”,把我往商场里一撇,自己跑没影了。我乐观估计他是去找厕所,悲观看法是他不想跟我出现在同一地图。
司机毕恭毕敬跟在我身后,满脸耐心地陪着我看衣服鞋子,一看就是专门搞接待工作的,平时陪吃陪喝唠嗑,洗花澡时也能给领导望个风。他的中文水平比我的日文水平仅略胜一筹,基本上我们俩要靠手势和眼神来辅助交流,眼球表示压力很大。
司机:刘太太您看起来真年轻啊,一点都不像四十多岁,顶多三十七八……哎呀,这件大衣太合适您了,以您这样出众的气质,真是比动物还要适合穿皮草啊……
陈七:哥们怎么说话的?听着跟骂人似的!
司机:刘太太您真有眼光啊,买下这件白色的棉褛吧,它很衬您黝黑的肤色……
陈七:你再动口我就要对你动手了!
司机:刘太太,您——
陈七:闭嘴!
然后飞起一个连环腿把他踢出了作者所在星系。
咳!好吧,以上段落纯属幻想对白,如有雷同,算你白倒霉——其实我压根儿没有听懂司机说的是什么,像日语这种小规模的岛国语言,智商稍微高点儿的都听不懂。况且,中午的酒饭还没着落呢,买单之前不能对地主太暴力了。
东京城冰天雪地,商场内温度却很高,身边一张张猥琐面孔与暖空气磨擦着,似曾相识。我一直期待能在街面上发现日本演员,可惜一个都没认出来,大概是他们穿了衣服的缘故。
我像个聋哑人一样逛商场,除了竖中指之外就不会别的手语,真是太伤怀了。
五楼的某个橱窗里有一双靴子吸引了我的注意,细长的水晶酒杯跟极富**力,灯光打在凹凸不平的棱形突起上,晶莹剔透,又折射出些许优雅不羁的味道。我拐进去穿上试了试,鞋很漂亮,专柜小姐的态度也很热情,精神面貌良好,可能送到中老年保健品公司去做过促销培训。我望着新靴子满心欢喜,但手伸进口袋才发现,早上换衣服的时候又忘了带钱包……虽然我跟人家语言不通,但掏钱掏不出来的窘态是国际通用的,专柜小姐客气地拿回靴子跟我再见。
唉,丢得脸中脸,方为人上人。
我站起身,然后发现了一件更悲惨的事:一直跟着我的司机不见了。
难道是刘易斯故意安排的吗?两个人合谋丢下我,自己去一边风流快活?没那么容易!我可知道来的时候那车停在负二层的地下车库呢。
半碰运气半是瞎蒙地找到了电梯,下到-2层的停车场,我记不起车牌号码,正在绞尽脑汁地回想,忽然听见前方通往下一层车库的拐角处传来拳脚声,还夹杂着语速极快的喝骂,像是有人在这地方打架。
作为一个敲闷棍经验十分丰富的打手,我下意识的动作是蹲身,躲在车后潜行过去。
我不打算凑热闹,只是没见识过日本市民打架,好奇心发作想瞧几眼。能让我驻足观看的斗殴必须具备一定的技术性和趣味性,我对娘炮们捏着小拳头互捶胸膛无爱。而且最重要是我没时间,在我想象中,日本的麻雀都能**两个小时以上。
挪近了些,我探头探脑地打量一眼正在过招的双方,不由吃了一惊。
这一片宽敞的拐角地带,就像是临时开辟出的街头拳场,有好些人把对殴双方围在当中,其中两人手里拿着样子不同的DV正在拍摄,左右两辆轿车内还伸出几颗头颅呼喝指点,满脸兴奋,看起来他们不过是一群青春冲动的小年轻。
然而被围观的那两个人,其中一方竟然是刚才找借口溜开的刘易斯,他的厚外套被远远丢在地下,只穿着一件V领磨砂灰色毛衣,袖口捋到肘上;另一方是个壮实的光头胖子,穿着件宽松的大T恤,衣服下摆几乎盖住了膝盖,这一套反踢裆装备的伪装效果很好,连我都目测不出他脐下三寸的准确位置。
两人交手时的动作辐度都不太大,不像是在作生死相搏,旁边人也只是起哄喝彩,没有上前帮忙的举动。但那个胖子出手很阴,欺负老刘右腿不方便,屡屡抬腿踢击他的膝盖。
找到了刘易斯,我心中大定,索性猫在一旁偷窥他不可多得的实战表演。
老刘的手臂比我讲的粗口还要粗,肌肉绷紧时有种快要撑破衣服的力量感,但此刻他的身体和神态却很放松。他曾经告诫过我,在比赛中,脑子里虽要时刻绷紧弦,但肌肉一定要保持松驰,谁的身体率先僵硬,谁就败了,太大块的胸肌疙瘩虽然象征着极强的力量,但是实际上也会影响出拳速度。
当时,我下意识地垂头看了看自己胸脯,然后他就跟我一齐沉默了。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反正我很幽怨:难怪我出拳一向快……要是人家芙蓉姐姐想揍谁,早上出拳,吃晚饭的时候估计还没打到。
像我这样的弱女子,既然当不了刘易斯那样的力量型,那就争取当个敏捷型的吧。
刚想到这儿,突然有人从后方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捏紧双拳悚然一回头,定晴一看,发现原来是那位把我弄丢了的司机大哥。
司机见了我,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友好地微笑着正准备说什么,眼光不经意地掠过前方斗殴处,猛然间眼光发直,“哇啊”一嗓子尖叫声中,迅速从我身旁冲了出去。我伸手一捞没能拉得住他,只见他口中大声嚷嚷着日语扑向前方围观人群,手中挥舞着一把明晃晃的车钥匙,激动得像神经病突然发作了一样大喊大叫,咬牙切齿地攒着劲儿,浑然不怕用力过猛导致脱肛,一头撞飞两个人闯了进去,英勇地扬起紧捏在手里的车钥匙,以熟练的旋动点火姿势,朝着刘易斯的对手、那个光头胖子斜捅过去。
——这位哥,你敢换个有杀伤力的武器吗?就算身上没带像样的家伙,你至少也要绕到他背后去捅敏感词啊!
原本热闹紧张的街斗现场,突然出现了这等异动,人群中立时传出一片诧谔的惊叫,我尝试着翻译了一下,他们喊的大概是:“这谁家的狗忘拴了,有人管没人管啊?”
那个胖子闻声一转头,只见面目狰狞的司机如狼似虎般扑来,手中还有利光闪动,不由大惊,迅速抬起左手挡在脸前,右手一个上勾拳冲司机下巴揍过去。刘易斯也因意外的场面变化而怔得一怔,停了手。
钥匙在胖子手腕上磕落,同时司机的下巴也被重重一拳打中,整个人向后飞过来。
见势不妙,我赶紧从藏身的旅行车后面伸出一条胳膊,一把扯住了司机的衣领子,将他扶稳,免得他用后脑勺砸了别人的车前窗。
刘易斯马上发出一声怒哼,我半边身子尚缩在车后,没瞧见他的脸色。
旁边那些观众恼火了,纷纷围上来激烈地表达着愤慨,其中一个人指着司机鼻尖的右手被其拍开,顿时火大,摆开熟练的格斗架势,一记凶狠的直拳照着司机鼻梁骨捣了过去。
情势瞬间从突袭变为不利,我很好奇司机的反应,在日本漫画里经常会看到某个不起眼的弱小配角突然爆Power成为隐藏已久的Boss极大怪,我期待着他“唰”地一声跳将起来,凌空朝不同的方向连续踢出八脚,把四周众人都踹得七仰八叉,然后轻飘飘脚尖落地,拍一拍鞋面,气定神闲地丢下一句:“不会十八般武艺的驾驶员不是好司机!”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司机还没来得及躲闪就劈脸中了一拳,“哎呦”一声鼻血长流。
司机踉跄着退后两步,靠在墙上,一只手紧紧捂住淌血的鼻子,神情慌张而无助地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自己的战略纵深,比如地洞、墙缝什么的。我叹了一口气,活动一下左右腕关节,刚准备站出去替他作主,却见他忽然眼睛一亮,瞥向了身旁一块金属质地的广告牌,这牌子灰旧不堪,看得出已有很久未曾修换,歪挂在墙面上摇摇欲坠。
扯下那块广告牌,司机发出一声堪比失贞的惨叫,捧着牌子往自己脑门狠狠磕去。
这一举动令在场所有人都出乎预料,司机一边激烈地高声叫嚷,一边用力猛击自己头部,把那几人震在原地不敢动弹。我起初也很不解,错愕地盯着他的疯狂举动,思索片刻,终于领会到他喊的是什么了:
“都别过来!不然让你们看看俺脑袋是神马馅的!”
这是一种“自损一千,唬敌八百”逊咖战术,在我们流氓圈很常见,跟小贼被警察抓了立马吞刀片是一个原理。
我以前曾见过两个小混子打架,每人从地上捡了块砖头,跃跃欲试。我以为他们会互拍,谁知其中一个混子拿起板砖就往自己脑袋上砸,血当时就哗哗地流下来了。他抹一把血指着对方鼻子骂:“操!就凭你丫,还想跟老子打架?”另外一个混子面色惨然,把砖头往地上一扔,恨恨道:“算你狠!”然后扭头便走。结果流血的那个还不依不饶,指着对方的背影破口大骂:“妈的,以后别让老子碰到你,碰到一次揍你一次!”
眼睁睁看着一场架这样散了,我心里各种纠结啊:你说,老娘还混不混流氓圈了?这年头孩子们看板砖的眼神就像看发糕,而我十几岁的时候,拿橡皮筋弹个石子就算重军火了。
我还愣在原地反思,刘易斯大步走过来,眉头拧得像两条刚从甩干桶里取出来的湿毛巾,一伸手夺了司机手里的广告牌。那头疯狗般歇斯底里的司机一见老刘出手,立刻像被摸顺了毛似的,安静下来,温驯地让他抢走凶器。
“斯斯,我就知道,你终究还是心疼我的!”
我自动为眼前场景脑补一句台词。
“别藏着了,出来!”刘易斯沉声发话,随手把那块牌子扔在一边。
他说的是国语,显然是在命令我,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想召唤自己身体里的第二人格出来聊聊人生,不过这个可能性实在太小……我只好从旅行车后面闪出来,踱着方步往他身边走,微笑着向现场群众频频点头挥手,热情地招呼:“大家好,你们都吃了吗?”
刘易斯嗤之以鼻:“他们听不懂中文。”
“当然。”我停下步子,弯腰捡起脚边的咖啡色外套,抬头时仍旧笑容可掬,“我就当是慰问旅居在日本的中华田园犬了。”
老刘接过衣服,速度极快地套进两条胳膊:“走吧。”
然后他对司机微微一侧头,示意一起离开这儿。司机得了吩咐,低下头去四处寻找刚才被打落的车钥匙,终于在人群的缝隙当中找到了,欣喜地上前两步正准备捡,突然从旁边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军绿色大码胶底鞋,将钥匙踩进脚底下。
胶底鞋防滑、耐磨,抓地性能强,但汗脚千万别买,能把你家白开水都熏成咸鸭蛋味的。
“#¥&%@…!”
那个光头胖子踩住车钥匙,指向刘易斯,语气甚重地说了一句话。
刘易斯还没开口回答,司机的情绪又激动起来,跳着脚破口大骂,而且骂得挺剽悍,因为我听懂了“八嘎”两个国骂音节。他的怒气值从0到100提速只需1秒,远远高于他驾驶的车子的百公里提速。
他分明不是驾驶员,而是肇事员。
像这种准备离开而被人阻拦的情况,我也经常遇到,往往是打完一场架之后,双方老大进入谈判阶段,等兴爷跟人谈完了,我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准备护着大哥走人,对方会跳出一个可能是新入会的鼻青脸肿的小弟,拦住我理论:“站住!那咱们被你白打啦?……”
这种谈话一般进入不了医药费索赔环节,小八会赔他一套组合拳。
肇事员果然激成功怒对方,光头胖子露出一脸恼火的神色,手臂肌肉群迅速进入了战斗状态,大喝声中握拳屈肘,一记凶狠的勾拳打向司机的侧脸。
刘易斯倏地伸手,挡住了这拳,依稀看得见两人胳膊上的汗毛在碰撞中飘摇。
光头胖子见老刘再度出手,不怒反喜,立刻转移目标盯紧了他,拳脚挟着风声接连出招,一刻不停地与他缠斗起来。
旁边有人对司机的嚣张很不爽,揪住他衣领,一拳笔直地朝眼睛杵过去。
喂哥们,不能打眼,这有个睁眼瞎还指着他给领路呢!
不加思索,我一肩膀撞开司机,疾速伸手扣住来袭的手腕,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一拉一带,然后抬起一脚踹在他胫骨上。他马上重心不稳,发出一声惊叫往前扑跌,我松开手让他摔了个嘴啃泥,再飞快地往他背上踩落一只脚,鞋跟犹如螺丝般牢牢卡在腰眼里,足以让他半边儿身子酸疼不起。
每当这时,我就希望自己有很多条腿,此起彼落地踏下去,场面一定就像春节联欢晚会上演的《千脚观音》一样壮观。对方亲属想要回尸体,得用勺子从鞋底一片一片往盆里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