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见陈凌安埋头冲了出来,候在帘外的萧辰清急忙追了上去。但陈凌安走得极快,连萧辰清都要小跑几步才跟得上。直到出了陈府,萧辰清才抓住他的胳膊。刚才他们母子俩的对话,萧辰清都听入耳中。

于是轻声劝道:「回去道个歉吧……你这么说,你娘会伤心的……」

陈凌安愤怒地甩开萧辰清的手,「你只会为她着想,究竟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你娘她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毕竟青神寨不除,陈家的地位始终不稳……」

「那你认为她放火烧寨是对的?」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是你娘啊……」萧辰清的眼中有一丝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虽然她这次火烧青神寨的做法是有些残忍,但她都是为了你。只要这样想,难道你还不能原谅她、理解她么?」

闻言,陈凌安冷笑一声,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我永远也不可能理解她!一个总寨主之位真有这么重要?为了这个,就值得牺牲青神寨所有人!」

萧辰清还想说什么,但陈凌安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甩开他的手,忿忿离去。

望着陈凌安走远的背影,萧辰清无奈地摇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转身向唐碧的卧房走去,刚在门口站定,就听见唐碧的声音从房间内传出,「进来吧,我知道你回来了。」

萧辰清应了一声,掀帘走入。

唐碧软软地坐在木椅上,单手支住额头,不停轻叹。

萧辰清刚想安慰,唐碧却先问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萧辰清如实答道:「我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那他是怎么答的?」

见萧辰清不说话,唐碧也明白了,摇头道:「算了。如果凌安能有你一半理解我就好了。」

唐碧微微抬眼,见站在门口的萧辰清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想说什么?」

「什么都没有。」萧辰清急忙低下了头,局促不安的样子。

「辰清,你有没有恨过凌安?」

萧辰清急忙道:「没有!从来没有!」

「真的没有?」唐碧的声音高了几度,含着一丝怀疑的成分。

「真的没有!绝对没有!」萧辰清恨不得立刻跪下证明他所说的话。

见状,唐碧低低地又唤了一声。不过,中间停顿了好久,才续道:「我一直不懂你。你父亲萧顺一直期望陈商南继位,你为什么不帮他,反而站在我这边?」

「……」萧辰清的回答还是沉默。

「你说吧,没关系。」

唐碧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支住额头的手垂了下来,交叠着放在膝盖上。她的眼神很怪,就连表情也跟着起了变化。那眼神里,有一丝不解,也有一丝无奈,还有一丝——难过。

「夫人……」萧辰清垂首而立,声如蚊呐,和平时能说会道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其实……我从来没有恨过、嫉妒过凌安少爷,我只是羡慕他……如果……如果……」声音突然急促起来,还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好想叫你一声……」

最后一个字正要脱口而出时,唐碧突然截断了萧辰清的话,「你不行。」

她的眼中竟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恐慌。

萧辰清怔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出一个字:「是。」

随后,房间里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打破这种压抑气氛的人是唐碧。只见她淡淡地注视着萧辰清,有些颤抖的双手蓦然绞紧,肩膀也不受控制地跟着颤动起来,声音更是抖得难以辨识。

她就用这样的声音告诉萧辰清说:「凌安是你唯一的弟弟,你要帮你,你一定要帮他。」

萧辰清的回答还是那一个字:「是。」

「二十年前,陈家夺走了我所有的幸福……还有你的。辰清……这笔债,我们唐家一定要讨回来。他们欠我们的,要用十三寨来还!辰清……帮你的弟弟凌安……得到十三寨……」

「那么……」唐碧的眼神一阴,压低声音道,「就去把陈商南的人头——给我取回来!」

两日后,水寨终于在淅川河上,发现了西尽愁和欧阳扬音的漂流船。

十三寨里大部分人手都被派去寻找紫巽所说的那个神秘地方,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继续搜查西尽愁和欧阳扬音的行踪。因为人手不足,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们在发现目标后,并没有立即靠近,而是远远尾随其后,跟踪监视,等待支援。

然而,西尽愁和欧阳扬音并不知道这一切。

这两天,表面看来非常平静。甲板上根本不见半个人影,西尽愁没有出现,欧阳扬音也没有出现——因为他们一直都在舱内,整整两天。

淅川河的水流一直很平缓,少有风浪,即使是在船上,也几乎感觉不到船的摇晃。舱房的布置很豪华,特别是那张垂着红纱帐的床,柔软并且宽敞。地板上的衣物凌乱,空气中弥漫着炽热的气息。在昏暗光线的笼罩中,幔子里隐隐幢幢的是两条人影。

欧阳扬音在上,西尽愁在下。

「我曾经在青楼隐匿三年,先后又嫁两人为妻,但是——你却是我这辈子的,第一个男人。」

轻轻用指尖描绘他的脸部紧绷的线条,欧阳扬音的声音虽然含着一丝轻笑,但那笑意却是苦的。

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不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强迫西尽愁要了自己的处子之身。

即便如此,对方不会爱她,也许还会因此厌恶她。但是,这一切都无所谓了。只把这当成一场梦,一场自己消失前痴狂的迷梦。

把头靠在西尽愁的胸膛,她可以听见他有节律的心跳。第一次靠得这么近,凝听他的心跳,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如此清晰。

然而,她觉得那颗心脏在说话,那颗心脏在告诉她——他心里的人不是她。

从来不知道自己已经悲惨到这种地步,即使已经用了这种卑劣的方法,却依然输得毫无回旋。欧阳扬音的身子突然蠕动了一下,她轻声低喃着:「虽然岳凌楼得到了你的心,但是我却得到了你的骨肉——这是他永远也得不到的。」

岳凌楼得到了她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她也得到了岳凌楼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欧阳扬音告诉自己:我没有输,只是打成一场平手而已。

「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就注定要辜负一些人。我只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一些补偿,好让自己不至于被辜负得太惨。」这么为自己解释着,欧阳扬音无奈地叹息着,「为什么一个人的心就这么小,小得只能装一个人呢?」

她缓缓起身,披上外衣,用指尖整理着自己凌乱的青丝。

「从今以后,你再也不会见到我,我会在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把我们的孩子抚养长大。这两天的一切,你都把当成梦……我离开以后,梦就醒了……一切都没变,你也还是和以前一样……」

说到这里,她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呜咽着:「西尽愁,你回我一句话……你回我一句话啊……」

「欧阳……」这时西尽愁才有了反应,他说,「把解药给我。」

闻言,欧阳扬音一怔,随即大笑起来,「我不会给你!」

她的身子向后一缩,蜷在床边,把自己抱得很紧,眼神里有些神经质,淡淡说道:「水寨的人应该就快来了,他们不会杀你——因为尹珉珉在。她会想尽一切办法保你的性命,就像当日你和陈商南比武时那样。」

「欧阳……」西尽愁又是一声低唤,喉咙好似被什么东西堵着,听起来非常沉闷,「既然你说离开后一切都不会变,还是和以前一样。但是你毁掉我的内力,断我筋脉,你叫我怎么和以前一样?!」

「我没有!」欧阳扬音低喝一声,垂头轻语,「你的内力还在,不过需要时间恢复。你的筋脉也未断,不过只是暂时麻痹。只要花点时间,静静调养,你还是可以和以前一样。」

「你何必又要这样做?」

「我……只是不想让你去送死。」

欧阳扬音并不知道青神寨已经被唐碧下令焚毁,而岳凌楼却早被月摇光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她以为在这场青神寨的浩劫中,只要西尽愁不插手,岳凌楼就必死无疑。但是,她却算错了。

翻身下床,穿好衣物。欧阳扬音没有再回头看西尽愁一眼,她站在窗边,拂面的河风掀起她冰冷的发丝。

最后,她只对西尽愁说了声「再见」,就纵身跃出。

随即,身体依旧无法动弹的西尽愁,只听到『扑通』的落水声,知道欧阳扬音跳入淅川河,其他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时,一直在远处监视的水寨中人,惊见有水花溅起,以为是西尽愁和欧阳扬音跳水逃跑,急忙移船包围过来。谁料在船上,他们竟找到了废人一样的西尽愁。不过欧阳扬音,却不知所踪了。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在她落水的地方,已经反反复复搜过了好几遍,依然没有半点线索。

之后,西尽愁被带回幽河寨,正如欧阳扬音预料的那样。他并没有受到处罚,并且在尹珉珉的极力捍卫下,他受到贵宾一样的待遇,留在幽河寨疗养。尹珉珉顾不上给陈凌安解毒,每天都守在西尽愁身边。但每当问起他是怎么受伤时,西尽愁都避而不谈。

在幽河寨修养的时候,从尹珉珉口中,他得知了青神寨被焚烧的消息。

又过了几日,紫巽突然告诉他,在青神寨的尸体里,并没有发现岳凌楼,也没有发现月摇光。紫巽以为西尽愁知道一点那两人的消息,然而事实却令人失望,他从西尽愁口中并没有得到一点线索——就连关于欧阳扬音的线索,也都没有。

青神寨被烧毁的第十天,也就是欧阳扬音消失的第五天。十三水寨的人,踏上了青神寨的土地。

已经过去整整十日,青神寨再无活口。因为唐碧的严酷手腕,香醰红并没有按照欧阳扬音的意思,在十三寨流传起来。唐碧火烧青神寨的做法虽然残忍,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她的确把香醰红引起的损失,降到了最少。

十三水寨中的十二寨全都搜过,但就是找不到紫星宫要找的那个地方。所以,这最后的希望,就全落到青神寨里。关于青神寨那个禁地的传说,十三寨的人都略有耳闻。所以,这次十三寨登陆青神的目标,都指向了那一个地方,也就是——

岳凌楼和月摇光的所在地!

「我已经被你拐出来十三天了!」

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岳凌楼狠狠地剜了身旁的月摇光一眼。再过不久就又是黎明,新的一天即将到来,然而月摇光却依然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

「再等两天吧,等满了十五天后,我就带你出去。」

月摇光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疼的四肢,笑吟吟地望着岳凌楼,自言自语起来:「十五天已经够长了,如果十三寨还是无法控制香醰红流传的话,我也没有那个耐心再等下去。」

这句话,月摇光显然是低估了唐碧的实力。其实早在十一天前,唐碧下令一把火,就完全阻断了香醰红传播的可能。如果早知道这点的话,月摇光也不用在这个地方等这么久了。

月摇光背向岳凌楼,望着东方天空渐渐明亮起来的颜色,轻声道:「我们消失了十三天,不知道外面的局势发展成什么样了……喂,你……」

他的话戛然止住,不经意的一回头,竟发现岳凌楼蜷缩着身子,把头埋在膝盖上,看不见表情,却可以看到肩膀的微微颤动。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变成这副模样?

月摇光有些迷糊,怀疑这是岳凌楼的诡计,靠近几步道:「你装死也是没用的,反正要两天之后,我才会带你出去。」

岳凌楼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头依旧埋得很低,但身体抖动的幅度却明显加大了。

月摇光微微蹙眉,越看越觉得这不像是装的,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正要再走近几步,却被岳凌楼一声喝止:「你不要过来!」

这下,月摇光更加肯定岳凌楼是真出问题了。急忙扶住他的肩,但手掌刚一触及皮肤,顿时就觉一股热气隔着衣物传了过来。月摇光面色一肃,正要强迫岳凌楼把脑袋抬起来,肚子上猝不及防就挨了一脚,偏倒在地。

岳凌楼皱眉低吼一句:「我叫你不要过来!」趁着月摇光跌倒的瞬间,起身摇摇晃晃朝隧道内走去。

「你给我站住!」

月摇光哪是那么好摆脱的人物,一把揪住了岳凌楼的衣服,往后一拉。岳凌楼本就东倒西歪的身体顿时一个趔趄,身子转了一百八十度,双膝『咚』的一声磕到地上。随后,整个身体都笔直地朝前倒了下去。

见状,月摇光终于知道事态的严重。把他抱起来,这才发现岳凌楼的体温高得实在不象话。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火球似的。然而半昏迷状态中的他还在挣扎,手肘胡乱撞了几下,但力道太轻,没能把月摇光撞开。

「你给我老实点。」月摇光低声警告,箍制住岳凌楼动来动去的手。

「你不要管我!你走!」再也没有挣扎的力气,全身软瘫,双眼紧闭,就连呼吸也急促起来,阵阵热气从嘴里吐出。

「你这是什么毛病?」

伸手在岳凌楼的额上一探,觉得并不像发烧,又在脸颊和脖子摸了几下,都是一股热辣辣的烫。情急之下,月摇光撕开了岳凌楼的衣物,本想以此降温,谁知却意外发现了他肌肤上刺眼的红斑。

如果是西尽愁,立刻就知道那是花狱火的症状,但是月摇光的反应却要慢半拍,愣了好一会儿,才正色问道:「这是紫星宫给你下的毒?」

「呵……」岳凌楼轻声一笑,微微睁眼,不答反问,「你对紫星宫那么熟,应该对这种毒也有不少了解吧?」他的声音极低,每说一个字就要深吸一口气。但话里的意思,却承认了这毒和紫星宫之间的关系。

所以,月摇光更加肯定了他的推测,确认道:「是花狱火?」

「你连这个都知道,果然厉害。」语气里没有丝毫称赞,相反,满是讽刺和自嘲。提起最后一丝力气推开月摇光,但身子还没站起来,就觉得脚底凌空,竟被月摇光打横抱了起来。

「我早该想到的……」月摇光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抱着岳凌楼朝一线天瀑布下的水潭走去。

预感到大事不好的岳凌楼,猛一睁眼,瀑布飞溅的水珠已经打在他的脸上,而且随着他们向水潭的靠近,水珠越来越多,越来越冷。用力抓住了月摇光的后领,背脊不禁直了起来。溅到后背的冰凉水珠,让他的神志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你想干什……」

话只问出一半,只觉眼前一花,随即只听『扑通』一声,整个身体如坠冰窟,瞬间冷了下来。不仅如此,就连脸颊都冷了下来。十指紧紧揪住了月摇光的领口,岳凌楼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潭水已经淹没头顶,然而身体还在不断下坠。

月摇光,你可恶……

体内的热流,和体外的寒水形成强烈的对比。那一瞬间带给皮肤的麻痹,竟有一股舒适的感觉流走全身。只是……如果不是在水里就好了……

屏息已经达到极限的岳凌楼,突然一仰头,正要不顾一切都冲出水面,却突然感觉到一股力道从头顶压了下来——那是月摇光的手!

——可恶!难道你想溺死我!

在心里咒骂了一句,突然身体又被一只手臂抬起,岳凌楼向上一仰头,这才终于浮出水面。重新恢复呼吸的他,忍不住把肺部扩张到最大,拼命换了几大口气,正想开骂,却听见月摇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是不是舒服多了?」

背靠在岸边,身体还浸在水里的月摇光把岳凌楼抱住,为他揩去脸上的水珠。

「舒服?差点就死了!」

恨了他一眼,挣扎着正要爬上岸,却又被一把拉入潭中,制住肩膀,动弹不得。

月摇光道:「听你说话比刚才有力气多了,还敢说不舒服?不过,我还真没想到,这潭水竟这么冷……」说着就打了一个寒战,没给岳凌楼思考的时间,后腿抵在岸边一登,两人竟朝寒潭中心漂去。

先前靠着岸,岳凌楼还有胆子跟月摇光顶嘴,但见现在四处都是水,什么威风都没了,还被吓得急忙把月摇光抱住,生怕被单独丢在水里。

谁知月摇光这个救生圈做得并不称职,难得见到岳凌楼这么主动投怀送抱,坏坏地一笑,搂过岳凌楼的腰,竟一头扎入水中。于是两人再次全身被潭水浸泡,岳凌楼气得在水中恨恨掐月摇光的背,但月摇光好像根本没感觉似的,一定要等到岳凌楼奄奄一息时,才浮上水面。

这么反反复复折腾了几次,花狱火带来的灼热和痛痒好像都被这寒潭水消融了,几乎感觉不到。但同时,岳凌楼的意识也已经所剩无几。两人就这样在水里不知道泡了多久,昏昏沉沉的岳凌楼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岸边传来——来人并不少,应该有二三十个。并且,月摇光的所有动作都在那一刻僵住。

岸上有人在叫月摇光的名字,岳凌楼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好像是……陈凌安的?他叫的不是『天地御月』,而是『月摇光』,岸上没有一个人叫出『天地御月』这个名字。

迷迷糊糊的岳凌楼用最后一丝尚存的理智分析,得出结论:来人不是青神寨中的人,并且他们并不知道月摇光『天地御月』的身份,只知道他是月摇光。

就像月摇光自己所说的,天地琉华的死,也杀了天地御月。

也许,除了青神寨的人,没几个人知道天地御月已经回水寨了吧?所以,在幽河镇的时候,陈凌安、陈晓卿、萧辰清都没认出月摇光就是天地御月。就连后来在水蛇阵,萧顺也没能认出来。

因为在很多人心中,天地御月已经死了。就像在月摇光自己心中,天地御月也已经死了一样……

岳凌楼很想睁眼去看岸上到底站着些什么人,但他已经精疲力竭,抓住月摇光衣物的手也渐渐没了力气,只觉得身体很沉、很沉……并且很冷,和寒潭之水几乎是同样的温度……身体好像已经不再是自己的,而是和寒潭之水融为了一体……

突然,岳凌楼只觉头脑昏痛,不知怎么就向后一仰,悄然无声地从月摇光手边滑落,向寒潭之中沉去。当月摇光反应过来时,反手一抓,却什么也没能抓住!

——好冷,越来越冷。

在不断下坠之中,岳凌楼突然想起了西尽愁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被淹死的人,都是浮在水面上的。于是岳凌楼开始自我催眠:我是尸体……我是尸体……我是尸体……

可是,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身体还是在不断下坠……不断下坠……

想试着去划水,但手臂根本没有力气……

突然,一个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臂,向上提去!

是谁?月摇光?——只能是他,也的确是他。

水下很黑,别说是岳凌楼,就连月摇光也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在那一片黑暗之中,岳凌楼却隐约听到有什么声音在击打着鼓膜……咚咚……咚咚……

很有节奏,也很悠远……

心跳?难道是心跳?

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有心脏在跳动的声音……这会是幻觉么?心跳……为什么在潭底会有心跳……

无法再去思考,意识已经完全化为一片黑暗……

就在月摇光把他向水面拉的过程中,岳凌楼失去了所有知觉。

岳凌楼再次睁眼,看到的是灰色的天花板。

身上盖着软软的被子,背后是柔柔的褥子,还有右手……怎么热热的?偏头一看,居然是西尽愁这个呆子!不仅握着自己的右手,还把额头抵在上面,垂头睡得迷迷糊糊的,不省人事。

有那么零点零一秒的时间,岳凌楼很想把手抽出来,但见西尽愁一动未动,睡得跟孩子似的,就又有些不忍。心想,既然他想握,就让他握着吧。

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试着回忆意识消失前的一刻,他应该是在一线天下的那个寒潭里。而西尽愁……不是早就跟欧阳扬音跑了吗?一想到这里,就气不打一处来,右手紧握成拳,毫不客气地朝西尽愁的额头顶去。

一声闷哼,西尽愁也终于醒了。揉着被顶痛的地方,惊喜道:「你醒了!」

「难不成你以为我梦游啊?」朝他一扬下巴,岳凌楼赌气似的把手抽出来。

「如果你连梦游都不忘打我,我未免也太悲哀了吧?」西尽愁一边笑,一边把岳凌楼的手拉回去,重新握在掌心。

「你干嘛啦!放手!」岳凌楼又抽,不过这次可就没那么容易抽出来了,西尽愁把他握得死死的。

「你昏迷的时候,手一直是冷的,像冰一样,到底怎么搞的?」边说着,还心疼地皱了皱眉,把岳凌楼的拳头包在掌心,轻轻挫揉着,想靠摩擦生热。

「好了!放开!」一边喝止,一边甩手,但依然无济于事。

西尽愁欣慰地一笑,又道:「不过现在好多了……不像刚被送来的时候,全身没有一点温度,跟死人似的。知道的知道你是溺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刚从墓里被挖出来的呢。」

「哪有那么夸张……」小声嘟哝了一句,心中也有些后怕。如果当时月摇光没有出手相救,恐怕自己也只有死路一条。还有,那个从潭底传出来的声音又是什么……是幻觉,还是真实的?

「不过,总算是得救了,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西尽愁边说边起身,小心翼翼地把岳凌楼的右手塞进被褥里,再替他压好被角,这才放心离开。待西尽愁走远,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了,岳凌楼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没有问他——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正想起身看个究竟,却听见窗框发出一声异响,扭头一看,居然是月摇光翻窗而入!时机把握得这么好,西尽愁刚走他就进来,想必已经在窗外潜伏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想到这里,岳凌楼正想奚落他两句,却见月摇光神色严峻的走到床边。

没给岳凌楼开口的机会,月摇光压低声音,简捷地问道:「你溺水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

闻言,岳凌楼微微一怔。心想月摇光说的声音,是不是指那心跳?

「到底听见没有?」见岳凌楼不答话,月摇光又逼近一步,眼神也更加森冷。

突然,岳凌楼冷冷一笑,反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月摇光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岳凌楼又反问:「我要明白什么?你要说就说清楚一点。」

「不,什么都没有。」月摇光低声结束了这个话题,突然又看了岳凌楼一眼,像是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岳凌楼的这句话里,隐隐有些逐客的成分。

月摇光眼中的迷惑越来越深,只见他摇着头,重新走回窗口,突又回头,严厉地警告了一句:「如果紫星宫,或者十三水寨的人要问你什么,你最好少说话!」

说完,冷冷地扫了岳凌楼一眼,轻捷地跃出窗外,眨眼就不见影踪。

这下,岳凌楼的表情才由刚才的轻闲,一下变成冷俊。

既然月摇光会问那个问题,就证明他也听到了潭中的那个声音。两个人都听到了同样的声音,就又证明——那不是幻觉,潭底的那个声音是真实存在的。

——现在,只有岳凌楼一个人可以断定那心跳声是真实的!

本来月摇光是可以的,但岳凌楼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因为太过诡秘,月摇光也像岳凌楼一样,不敢确定那是真实,还是幻觉。

面对刚才月摇光问题,如果岳凌楼回答『有』,无疑,月摇光会知道潭底有秘密;相反,如果回答是『没有』,凭月摇光的头脑,一定可以猜出那是岳凌楼有意欺瞒。所以,只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装作不懂月摇光的话——才能真正迷惑住月摇光!

但这也只是暂时的,月摇光极有可能重新潜入潭底一探究竟!而自己不懂潜水,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潭底的秘密先被月摇光洞悉了么?

突然觉得有点不甘心——那么,就只有找帮手了!

现在身边靠得住,而又可以帮自己潜入寒潭的人……难道要找西尽愁?

当岳凌楼发现自己还真想不出其他人选时,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时候,西尽愁端着饭菜推门而入的身影,恰巧同时出现。

当西尽愁无意中抬头,和岳凌楼的目光接触时,竟愣在门口不敢走了,「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会害怕。」

「哦,什么眼神?」岳凌楼尽量让自己的眼神看上去非常亲切友好,但无奈还是掩盖不住其本质上的谄媚讨好,以及威逼拐骗的成分。

「直说吧,我知道没好事。」西尽愁把饭菜放好,认命地搬张凳子坐在桌边,倾听下文。

「这是哪里?」岳凌楼从最基本的问题切入。

「幽河寨陈府。」

「你在这里干什么?」

「做梦!谁把你弄伤的?」

「你想帮我报仇?」

「那你打听那么详细干什么?」

「详细吗?我不过随口问问而已,你少自作多情。」

其实西尽愁并不是自作多情,他只是想借这个方法,让岳凌楼放弃谈论这个话题而已。毕竟,他和欧阳扬音之间发生的事情,目前为止,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岳凌楼又问:「我想知道我们是怎么来幽河寨的?」

「被送过来的呀!月摇光是紫星宫一方的人,谁敢动他?你又是和月摇光在一起的人,谁又敢动你?既然动不了,只好把你们带回来了。」

「现在水寨已经听命紫星宫了?」岳凌楼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同时,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好像也说不上『听命』那么严重,不过现在十三寨上下,都按照紫星宫的意思,在找一处神秘的地方。」

「神秘的地方?」岳凌楼凝神重复。

西尽愁点头道:「没错,是一处温度极低的地方,无论什么季节,冰块在那里都不会融化。不仅是紫星宫,就连欧阳扬音都在那处地方。」

最初告诉西尽愁有这么个地方的人,就是欧阳扬音。后来在幽河寨呆了这么些天,知道紫星宫也在找同一处地方。

「温度极低的地方……」岳凌楼思索起来。

如果是在那个寒潭底部,也许温度真的可以低到可以保存寒冰也说不定!难道那里——就是紫星宫要找的地方!还有那心跳声,究竟又是什么!

岳凌楼神色一肃,蓦然抬头,郑重道:「西尽愁,你帮我盯着月摇光!如果他回了青神寨,立刻告诉我!」

「又是月摇光……」西尽愁酸酸的话里,有些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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