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被岳凌楼用椅子砸跑的月摇光,正在院子里闲晃。
说是闲晃,但脑子并没有休息,边走边沉思。西尽愁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而能令他方寸大乱的人——当前就只有岳凌楼。西楼两人表面上看虽然已经心意相通,但实质上,他们中间却有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这条沟是岳凌楼自己划上去的,不仅是对西尽愁,而是对所有人。典型的缺乏安全感的做法,把自己从人群里孤立出来。现在的西尽愁正沿着索桥,试着逾越这道天堑,他已经成功了大半,也越来越靠近真正的岳凌楼。
但即使如此,主动权也依然在岳凌楼手上。如果能让他铁下心来,挥刀断桥。那么,即使是西尽愁,也只有死路一条。
月摇光的目标并不是水寨,但西尽愁却是个必须要除去的危险人物,不然总有一天会挡他的路。
而现在的水寨,暗流汹涌、危机四伏,各人皆心怀叵测。
陈渐鸿猝死,寨主之位悬而未立,唐碧当然期望他的儿子陈凌安继位,而萧顺等人则主张由长子陈商南出任寨主,两派虽未势成水火,但也难以共处。再加上现在紫星势力又渗透进来,虽然目前并看不出紫巽一行人目的何在,但必定会成为主宰水寨前途的第三股力量。天地啸龙虽然觊觎总寨主之位,但现在却不幸沦入欧阳扬音的掌控之中,欧阳扬音并不听命于紫星宫,而是拉拢西尽愁自成一派,所以也就成为了幽河寨里第四股暗流。
目前,除了欧阳扬音已经主动行动以外,其他三股势力都处于观望阶段,妄图以最少的消耗,获最大的利。只要能让这几股势力争斗起来,形成漩涡,把其中几人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趁机除去,应该也不是件难事……
思及此,月摇光的脸色又阴翳下来,步子也越发沉重,越走越慢,细细琢磨着自己的计划。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思绪被打断的月摇光回头一看,来人竟是——紫巽!
见月摇光惊诧地望着自己,紫巽也走近几步,来到近前,轻声道:「真没想到,你竟是天地啸龙的公子……月摇光,你究竟瞒了我们多少事?」
月摇光无奈地摇头,回答:「瞒也瞒不住,你还不是知道了?」
「虽然知道了,但心里总归不舒服。既然你有这重身份,为什么当日不带我们入寨?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路……」边说着边半眯起眼,典型的怀疑目光。
听紫巽的意思,月摇光也知道他以为自己还有部分立场战在水寨这边,所以才隐藏身份,以拖延紫星宫进入水寨的时间。于是解释道:「并不是摇光有意隐瞒,而是我早已抛弃『天地御月』的身份,不再把自己当成水寨中人。所以也不想在人前提及自己的过去……」
「所谓的『过去』……是不是和天地琉华有关?」
紫巽的咄咄逼人,竟把月摇光惊得打了个寒战,双眉压低沉声道:「你到底还知道多少?」
紫巽笑笑道:「不多,也就和西尽愁知道的差不多吧。」
关于天地御月的一切,他都是从欧阳扬音告诉西尽愁的话里听来的。当日被青神寨的人请上船后,西尽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上楼去找欧阳扬音拿『三月五百香』的解药,而之后在房间里欧阳扬音对西尽愁说的每一句话,都准确无误地传到紫巽耳里。
见月摇光沉默了,仿佛是陷入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紫巽又道:「听说天地琉华死后不久,你就离开了水寨,一去就是五年,直到五年前北极教覆灭以后,你才回来。如果照时间来推测的话……天地琉华是你杀的?」
月摇光一怔,不禁后退一步,竟答不出话来。好像是陈旧的伤口被人戳中了,隐隐发疼。
紫巽留意着月摇光脸色的变化:先是惊惧,再是沉痛,最后竟有一丝隐约的悲戚。于是也明白了大半:看来天地琉华的死,的确是和月摇光有关,但同时,他好像并不是对这个哥哥没有半分感情,而应该是有什么苦衷,所以才会露出哀恸之色。
紫巽打破沉默道:「其实就算天地琉华是你杀的,这没什么大不了。你不是北极杀手么?只要命令一下,就算对方是你的父母妻儿,该下毒手还是要下……」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事?」
听语气,显然月摇光是想尽快结束掉这个话题。
紫巽摇头道:「不。其实我来是为了问你,为什么没有把我托付给你的事情办到底?」
月摇光一听就明白,但还是确认了一遍:「你是说保护岳凌楼的事?」
当日送紫星宫三名使者进入水寨之前,紫巽就曾要求月摇光保岳凌楼平安,因为这是紫星宫大祭祀紫坤吩咐下来的任务,他自然不敢有半点怠慢。然而,当紫巽第二次见到岳凌楼时,他却和西尽愁在一起。虽然的确是平安无事,但月摇光毕竟是擅离职守了。
知道紫巽是在怪罪他,月摇光淡淡一笑,轻松地答道:「如果没有西尽愁,这护花使者当然应该由我来当。但既然西尽愁出现了,他们眉来眼去的,我还凑什么热闹?毕竟……如果岳凌楼真遇到了连西尽愁都不能保他平安的灾难,我留下来又有何用?不过多一个死人而已。」
「你倒挺懂得给自己找说法的……」听他这么一说,紫巽也觉得有点道理,于是不再计较,转而问道另一件事,「在你进水寨之前,应该和天地啸龙联系过吧?」
反正瞒也瞒不住,为了不让紫巽对他更加不信任,月摇光索性以实相告:「他用飞鸽传书联系过我,问我水寨地图到底有没有落入紫星宫手中。」
「那你怎么答的?」
「我告诉他,无论地图虚实,紫星宫想做的事,绝对没有办不到的,让他放弃抵抗。」
听罢,紫巽笑道:「你倒真是看得起我们紫星宫。」
月摇光认真道:「这不是奉承,我只是以实相告,谁知他竟不听劝告,派人抢先接走了紫星使者,引入水蛇阵。」
天地啸龙放出的那只飞鸽,也就是当日萧辰清奉唐碧之命,派人监视到的那只。
当时,唐碧以为天地啸龙会尾随陈晓卿出寨,但他却只放出一只飞鸽,再没有其他动静。后来,陈凌安偷溜出寨的消息传来,唐碧不得已之下,才答应接受紫星宫人入寨,以此求得陈凌安的平安,但谁知紫星宫派出的三名使者竟被青神寨的船抢先接走,带入水蛇阵,妄图陷幽河寨于不义。
得知消息后,唐碧急派萧顺前往水蛇阵救助紫星使者,谁知却在淅川河中巧遇逃脱软禁的陈凌安等人。既然陈凌安平安归来,紫星使者到底是留是杀,萧顺也不敢妄自决定,于是趁着暴风雨把西楼两人弃在船上,任他们自生自灭。
但万没有想到,在淅川河中,他们却中了欧阳扬音的季紫兰之毒。用同样的□□控制住天地啸龙的欧阳扬音,以青神寨主夫人的身份率领众人,再把被困的西楼两人连同尾随逃船寻来的紫星宫人接入水寨。
虽然过程的复杂程度早已超过紫星宫的想象,但今时今日,紫星宫人总算是站到了水寨的土地上,也算是顺利达成所愿。
紫巽猜测道:「如果天地啸龙早知道你在船上,也许就不会用水蛇阵这记毒招了,毕竟你是他儿子。如果你早告诉我们你的身份,进入水寨的事情也不会这么麻烦……」
听紫巽话里隐隐又有责备他隐瞒身份一事,月摇光自朝地笑道:「你不会是想用我威胁天地啸龙领你入寨吧?」
「难道他不会答应?」
「当然不会。」月摇光想也不多想,即刻回答,「我的死活他从来也没放在心上,就算当日知道我在船上,也照样会下令把我们困死水蛇阵。」
闻言,紫巽纳闷道:「怎么?你们父子关系不好?」
月摇光苦涩地一笑,低声道:「他的眼里只有天地琉华,就算天地琉华死了,也从来没有把目光放到我身上。其实,我一点也不后悔杀死天地琉华,如果他活着,我就一辈子只能生活在他的光华之下,做一个影子和陪衬。」
紫巽终于明白,淡淡道:「人果然是你杀的。」
「当然是我。」月摇光不再隐瞒,坦诚相告,但眼中的悲戚不但没有减淡半分,还越来越深重。他的声音在喉咙里哽了好几下,终于说道:「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明明应该是你的东西,但你永远也得不到。明明触手可及,但每次那个人都会抢先一步,你永远只能当第二,永远也赢不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如果没有他就好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他,所有的目光都应该聚集在我身上……」
「所以你就让他消失了?」
「没错。天地家的少爷,只要一个就够了!」
「但你后来又为什么要出走?」
「你何必每件事都问得这么明白?」月摇光不想再深谈下去,皱眉瞪了紫巽一眼。
见状,紫巽也不再追问,垂下头,嘴角的笑意依旧淡淡的,像和煦的春风。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却非常萧瑟,好似隐藏了很多无奈:「也许在外人看来,第二位和第一位的差异并不大,但只有当事人才明白,与其看着那东西近在咫尺,而又得不到,还不如让它远在天涯。那种永远差一步的感觉,真的令人不太舒服……」
月摇光轻轻叹气:「原来你也明白。」
紫巽突然道:「也许西尽愁也是个无法超越的人物吧……」
月摇光微微一怔,转瞬便明白了紫巽话里的意思,续道:「只要有西尽愁,欧阳扬音的目光就永远不会落在你身上,是不是?」
听到月摇光一句道破,紫巽也索性承认道:「西尽愁对我,就像天地琉华对你的阻碍一样。现在,也许你已经教给我一个解决的办法了……」
「你难道是想……」
月摇光的脚步蓦然停滞,但最后『杀他』两个字却迟迟未能出口。
紫巽回头对他莞尔一笑,算是承认。
的确,如果怎样也不能超越的话,不如就让那个挡在前面的人——消失!
青神寨天地啸龙一行人留宿在幽河寨,唐碧顺了欧阳扬音的意思,连夜派人传书其他各大水寨,命诸位寨主火速前来幽河,说有要事商议。但具体要商议什么,传书里并没有提及。这样做,无疑是为了令其他寨主措手不及,趁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正了西尽愁的位。
由始至终,所有人都是在按照欧阳扬音的意思办事。
天地啸龙是,唐碧是,就连西尽愁——也是!
那天晚上,欧阳扬音彻夜未眠。在幽河寨清静的别院内,她独自坐在凉亭中。
下人们都已入睡,庭院里只听得到此起彼伏的聒噪虫鸣。不知不觉间,早已进入夏季。草木茂盛,花香四溢,夜风习习。虽然惬意,但依然没有令欧阳扬音微颦的双眉散开。那种愁绪万千的表情,就连西尽愁,也是第一次见到。
「我不出声,你还要站着偷看多久?」
一直独坐到了下半夜,欧阳扬音才轻轻叹气,重新拿出个杯子,斟满了茶放好,等待着西尽愁的现身。
下一秒,果然见一条人影从阁楼的阴影处闪身出现,悠闲地朝欧阳扬音踱去。边走还边辩解道:「这哪叫偷看,我是在暗中保护你。这里毕竟是水寨的地盘,你说话做事还那么嚣张,也不怕惹火上身?死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话音落下时,西尽愁已经在欧阳扬音对面坐下,揉着站得有些发酸的腿,颇有埋怨地望了欧阳扬音一眼。
「我既然来到这里,就自然有惹火上身的心理准备。不怕火不烧,就怕烧不旺。」欧阳扬音笑吟吟的,从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刚才的忧郁之色。
「你不怕,我还怕着呢。」西尽愁摸着心口说,「点火容易救火难,我只期望你这一把火,不要把我烧得尸骨无存才好。」
欧阳扬音淡淡一笑:「这世上,恐怕还没人有那个本事把你烧得尸骨无存。你如果真那么好摆平,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坟前的草也有几丈高了吧。」
「你好像把我想象得太厉害了。看清楚,我就只有一个脑袋、一条命,丢了可没多的。」西尽愁虽然还在笑,但笑容中却多了几分沧桑和无奈。为什么他越是想置身事外,那些麻烦事却接踵而至地找上他?
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低声问道:「欧阳,你何必非要我来当这个寨主?」
「十天而已,这个小忙你也不帮?」欧阳扬音蓦然抬眼,眼神中多了几分严厉。
「不是不帮,而是我根本就一头雾水,你好歹解释一下你的动机,让我清楚一点行吧?」
欧阳扬音道:「你不要管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只要知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就行了。」
「那我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西尽愁还是不知道。
「以总寨主的身份下令,发动十三寨上上下下所有力量,让他们帮我搜一个地方。就算把十三寨给翻过来,也要把这个地方找出来!」
见欧阳扬音说得异常严肃,西尽愁也被那逼人的气势震慑,寻思一阵才问:「什么地方?」
欧阳扬音放下手中的茶杯,正色道:「是一个温度极低的地方,无论什么季节,冰块在那个地方都不会融化。」
西尽愁开玩笑道:「既然如此,你不应该来水寨,而应该上雪山,那里到处都是你要找的地方。」
闻言,欧阳扬音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陷入回忆之中,低声道:「是啊,当初所有人都以为是在雪山。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见欧阳扬音表情阴郁,西尽愁微微皱眉,也跟着紧张起来,追问道:「什么没有了?」
欧阳扬音轻轻叹气,摇头道:「是一个对紫星宫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紫星宫这次执意要进水寨,其目的就是要把那样东西找出来。我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方法确定那样东西被藏在水寨的,但我相信,既然他们已经找过来了,那样东西就一定在这里。而我,则必须在他们之前,把那样东西——毁灭!」
毁灭?!
西尽愁一惊,身子不由微微向前倾斜,靠近问道:「到底是什么?」
欧阳扬音只是叹气,欲言又止,眼中既有忧愁,又有悲伤。她真的很想告诉西尽愁,但刚要开口,却又觉得头绪纷繁,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终于,她只用一句「说来话长」,就把西尽愁给打发了。
紧接着,西尽愁又试探地问道:「你要找的东西是一块冰?」所以才必须先找可以存放万年寒冰的地方。
欧阳扬音摇头道:「并不准确,应该说是要找被封在寒冰里面的东西。」
西尽愁沉思片刻,稍稍明白了一点,低喃道:「既然那样东西对紫星宫来说很重要,你却执意要毁了它,难道……」蓦然抬眼,郑重地警告欧阳扬音,「你就不怕紫星宫找你算帐?」
欧阳扬音冷冷一笑,反问道:「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他们?这个世上,谁也不能阻止一个不怕死的人要做的事情……」
「你到底是怎么了,欧阳?我觉得你变了,以前的你绝对不会这么疯狂……」
「错了。我倒认为现在才是真正的我,不过隐忍了那么久,直到今时今日,才真正暴发出来而已。」
和西尽愁的紧张比起来,欧阳扬音的回答非常平静,就像是在谈论天气一样稀松平常。
西尽愁闭了闭眼,感觉自己正一阵一阵地犯着头晕,仿佛在自言自语,望着天说:「欧阳,我真的越来越不懂你了。」
「是么?」欧阳扬音又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茶,同样用自言自语般的声音说,「我倒认为,你从来就没有懂过我……」
忽略掉欧阳扬音话中的怨念,西尽愁蓦然睁眼,沉声问道:「十天!为什么一定要是十天?」
「现在我所剩的时间,已经不足十天了……」欧阳扬音平静地为西尽愁纠正错误,「只有九天,也许连九天都不到……总之,欧阳扬音可以在这个世上存在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西尽愁静静地听着欧阳扬音讲话,并没有打断。
欧阳扬音轻轻拨了拨耳边的细发,淡淡道:「欧阳扬音不是我,只不过这个假名用了太长时间,长到连我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的真名。」
听她这么一说,西尽愁才想起来。六年前,欧阳扬音叛出紫星宫时,逃亡到西方边城,并且在那里结识了寂寂无名的西尽愁。『欧阳』这个姓,是她自己为自己定下的;而『扬音』这个名,则是西尽愁替她取的。指的是她身上佩戴的小金铃发出的声音,『扬音』即是——轻扬的铃音。
欧阳扬音轻轻一叹:「原来已经六年了……」
回忆起以前的事情,西尽愁也颇多感慨,但却用淡淡的一笑带过,立即重新回归现实,问道:「难道你说的『十天之后,欧阳扬音将不复存在』,指的是——你要恢复自己原本的身份?恢复到在紫星宫时的身份?」
欧阳扬音淡笑着否定了西尽愁的这个猜测:「我是不会回紫星宫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毁灭它,怎么可能会回去?」
「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西尽愁也有些急了。
欧阳扬音淡淡说出两个字:「惜燕。」
「什么?」西尽愁没反应过来。
「被我抛弃了六年的真名——是『惜燕』。」欧阳扬音轻轻一笑,「你以前不是很想知道吗?为什么我现在告诉你了,你却一脸茫然。」
「是惜燕。」欧阳扬音温和地替他纠正,不愠不火,双眼含笑。
西尽愁也懒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索性道:「好,惜燕就惜燕,你到底……」
「西尽愁。」没等西尽愁把话说完,欧阳扬音就打断了他,「你不要说话,听我说。惜燕现在想替欧阳扬音问你个问题——」
西尽愁一时未能答话,因为欧阳扬音正深深地凝望着他。并且,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认真。那双眼眸,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而是凝重到了近乎深沉。
欧阳扬音轻轻吸了一口气,终于问道:「惜燕只想问你——从你六年前第一次在边城见到欧阳扬音,此后六年,她在你心中,有没有占据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位置?」
「……」西尽愁怔怔地望着欧阳扬音,竟难以回答。
「只是一点点而已……」欧阳扬音强调了一下,声音中是无法遮掩的期盼。
西尽愁轻轻叹气,终于道:「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女人。」
西尽愁抬头望了欧阳扬音一眼,却道:「只是一个很优秀的女人。」
欧阳扬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哽咽的声音回答:「……惜燕明白了。」
「不过……」见到欧阳扬音难过的表情,西尽愁有些不忍,突然道,「也许你在六年前问这个问题,可以问出不一样的答案。」
欧阳扬音平静地注视着西尽愁,艰难地回答:「惜燕明白,也许在一年前问,也可以问出不一样的答案。」
——因为在一年前,岳凌楼并没有闯入西尽愁的人生。
「惜燕……」西尽愁轻轻唤了一声,点了点头,轻声道,「替我转告欧阳扬音——我希望她以后可以继续当一名优秀的女人,不要让我失望。」
欧阳扬音直视着西尽愁的视线突然产生了无数四散折射的光芒,眼泪非常平静地沿着她的脸庞滑落,平静地就像她此时此刻的表情。
也许那并不代表伤心,而是代表解脱。
问题既然已经有了答案,也就不再是问题。它会渐渐被时间尘封,慢慢遗忘。
欧阳扬音一直没有抬手去揩脸庞的眼泪,任由它们缓缓流淌,「你和她……是不是错过了?」
西尽愁轻轻垂下眼,他有点不忍心去看此时此刻的欧阳扬音,只有空****的声音,低沉地回响在幽河寨深夜寂静的庭院里:
「也许,真的是错过了吧……」
翌日清晨,十三水寨各大寨主齐集幽河。
他们都以为这次幽河寨召开集会,是要对陈渐鸿的死,给出个说法,并且集思广益,定出个抵御紫星宫入寨的可靠计划。但是,当他们连夜赶到幽河后,才发现幽河寨中并没有想象中大敌将至的紧迫感,相反,寨中上下都是一派和平的安闲景象。
幽河首辅萧顺没有露面,只由他的独子萧辰清接待着各大寨主。但是,萧辰清出现的时间却也极短,说话声有气无力的,脸色更是不对劲,苍白得就像染了什么不治之症。陈渐鸿的两位公子——陈晓卿和陈凌安都没有现身。只有长子陈商南露面的时间最长,十三寨议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他在安排打理。
寨主们都奇怪,唐碧平时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要压低陈商南的气焰,怎么这次竟放手让他抛头露面?
临近正午时,议事厅内,唐碧端正地坐在最上方的席位里。在她身后,立着始终垂头不语的西尽愁。欧阳扬音则以青神寨主夫人的身份,坐在天地啸龙身边。表面上看,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面色不佳的天地啸龙身上,但实质上,她却一直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唐碧的一举一动,生怕临时生变。
唐碧静静地坐着,并不急着发话。而席下的各大寨主皆窃窃私语起来,议论着唐碧身后那名陌生男子的身份。
西尽愁名声虽响,但实际见过他面的人却不多。如果是在江南一带,认识他的人应该多点,但这里却是四川水寨,被河水阻隔着,跟外界的交流远不及其他门派多。所以,他们认不出西尽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又等了一会儿,萧顺、萧辰清、陈凌安、陈晓卿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他们皆没了平日的精神,全都是一副病恹恹的萎靡模样。虽然面对着各大寨主,他们都在努力强打精神、硬撑门面,但终究是有点力不从心。
见状,欧阳扬音抿嘴浅浅一笑,把头稍微又埋低了一点。她并不怕这些人认出她、找她算帐,她只是不想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到她身上。毕竟,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让唐碧给西尽愁一个身份,可以让他有号令十三寨的资格。
萧顺和陈商南同坐一桌,他们对面,陈凌安和陈晓卿并肩而坐。四人中除了陈商南背脊挺得笔直以外,其他三人皆因为身中季紫兰之毒,浑身乏力,低头不语。
萧辰清终究是凭着顽强的意志力,克服了季紫兰带给身体的种种不适,端正地立于唐碧身后。除了脸色比平时难看许多以外,并没有什么异常。他和西尽愁一左一右地站着,在席下众人看来,颇有些像唐碧请的两位门神护卫。
人终于到齐了,待萧辰清站定以后,唐碧的目光淡淡扫视全场。接着,给出一个手势。
这时只听一声悠长的钟鸣响起,瞬间传遍了整个议事厅。刚才还在私语的人都立即收口,凝神端坐,严肃地望着坐在主席位上的唐碧,等待她的发话。
唐碧的眼神迅速扫过欧阳扬音和陈凌安,轻轻叹了一口气,突然站了起来。
「各位寨主远道而来,唐碧心知诸位对水寨的忠诚。总寨主新死,尸骨未寒,但紫星大敌却已当前。就像群龙不可无首,同样,十三水寨也不能一日没有总寨主。所以,唐碧这次急召各位前来议事,就是为了解决这总寨主的继任问题。」
她话音一落,人们就议论起来。
突然听到席下有人喊话,说推举天地啸龙。
若是以前听到这话,天地啸龙必定喜气洋洋地道谢,并且发誓要为水寨尽心尽力。但是现在,他却低垂着头,身体阵阵发抖,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滑落,不停地对着推举他的人摇头摆手,连话也说不出来。
欧阳扬音在一旁小心地伺候着,又是拭汗,又是嘘寒问暖。在外人眼里看来,还真以为天地啸龙艳福不浅,讨到个好老婆呢。
见状,唐碧冷冷道:「天地寨主感染恶疾,恐怕难以担当,各位再推举其他人选吧。」
有人自以为猜透了唐碧的意思,说让陈凌安继位。但唐碧却以『凌安年幼,难以胜任』为由拒绝了。又有人说陈晓卿,但还是被唐碧用同样的理由谢绝。诸位寨主面面相觑,不知道唐碧心中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这时,萧顺突然站了起来,义正严词道:「父死子立,理应由长子陈商南继位!」
他声如洪钟,响亮非常,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皆汇集在陈商南脸上。
一听有人推举陈商南,唐碧的脸立即垮了下来,冷冷一笑,恶言讥讽道:「萧顺,枉你还是幽河首辅,辅佐总寨主那么多年。现在大敌当前,总寨主之位当然应该由能者居之,怎么能拘泥血缘,断送水寨!」
萧顺据理力争:「陈商南才思敏捷、有勇有谋,完全有能力力挽狂澜!在下认为——他正是统领十三寨的最佳人选!」
唐碧冷哼一声:「是不是最佳,要比较以后才能说。」
萧顺猜道:「难道夫人心中早有人选?」
唐碧没有立即作答,而是微微偏头,望着身后的西尽愁。众人的目光皆跟随着她,聚集到西尽愁身上。西尽愁无奈地轻轻叹气,摇了摇头,好像心里在说:该来的还是要来。
唐碧走到西尽愁身边,意味深长地朝萧顺一笑,面向众人,缓缓解释道:「其实……继任总寨主的人选,早在总寨主临死前,就已经为水寨选好了。」
闻言,众人一惊,皆露出不解之色,等待唐碧接下来的话。
唐碧望着西尽愁,又道:「总寨主以长庚剑为信物,把水寨交托此人代为管理,等到紫星大敌退去,我们再集会重新商议总寨主继任一事。」
唐碧的话和当日欧阳扬音教给她的虽然有些出入,但问题不大——只是把西尽愁可以在水寨发话的时间缩短了一点而已。
在欧阳扬音看来,这并不影响她的计划,所以也没有什么反应。
然而唐碧这样说,也有她的目的:如果按照欧阳扬音当日的吩咐,让西尽愁继位寨主,如果那只是欧阳扬音欺诈她的谎言,十日之后他们仍然逗留水寨,那么她自己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不就收不回来了吗?所以把时间限制在紫星宫退去之前,一来为自己留了后路,二来也没有违背她答应欧阳扬音的事情,一举两得。
用唐碧的眼神里读出了信息,西尽愁乖乖取出长庚剑,当着众人的面,交入唐碧手中。唐碧拔出长庚剑,利落地挥舞了几下,算是让各大寨主验明长庚剑的真假。
众人皆是一脸震惊,双目圆睁。事发突然,他们还没从唐碧的话里回过神来。
首先反应过来的萧辰清,他立即反对道:「水寨的事情,怎么能交由一个外人作主?!」
唐碧一扭头,声色俱厉地责备:「这是总寨主临死前做出的决定,难道你敢不听?」
「可是。」萧辰清道,「我与这位兄台有过数面之缘。当日我随凌安、晓卿两位少爷逃出紫星宫的软禁后,遇到了他,就是因为这柄长庚剑,我才让他上船。但是他对我说的是,他去水寨只是为了替总寨主传达一句关系水寨前途的遗言,从未说过要统领水寨!」
唐碧冷漠道:「如果他一早就告诉你真相,恐怕早就被那些阴谋篡位的人暗杀了。」
「可是这种前后说话不一致的人,要我们怎么相信他!?」
「就算你不信他,难道不信我?更何况……」唐碧拖长了声音,面向众人,续道,「你们不信他,只因为你们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如果你们知道了,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总寨主会在临死前,把水寨托付给他了……」
闻言,萧辰清也不再说话,又上下打量了西尽愁一遍,心想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唐碧环视众人,淡淡笑道:「总寨主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只因为知道此人绝对不会有辱使命,因为他是——隐剑、西尽愁!」
短暂的沉默过后,人群哗然了!
那个昔日名满江湖的传奇剑客竟然近在咫尺!人们打量西尽愁的目光中,由先前的猜疑,逐渐变为惊异和折服。好像只是听到『西尽愁』这三个字,就可以相信水寨绝对不会有危险似的。
但这时还有一个人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依然在怀疑西尽愁的身份,他就是——萧顺。
萧顺上前一步,抱拳道:「只听夫人一句话,我们怎么能相信他?」
唐碧道:「他到底是真是假,你们试试他的身手不就知道了?」说着,狭着那双闪动着狡黠光芒的眼睛,望向了西尽愁,挑高声音道,「我听闻西尽愁使得一柄看不见的剑,只要手指一动,就能伤人于十米之外……今日,总算能有幸一睹其傲人风采……」
西尽愁苦着一张脸陪笑,心里暗叹:哪有那么夸张啊?江湖传言你们也信?
正在众人起哄要他露一手绝技,以证明身份的时候,陈商南突然上前一步,毛遂自荐道:「在下陈商南,代表幽河寨,请阁下赐教。」
这下,西尽愁更是骑虎难下。议事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们两人的身上,就连唐碧,也都带着看好戏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人。
陈商南这么做已经摆明了他的意图——他是要和西尽愁斗技。技高一筹者便统领水寨,输的人就退位让贤。
他一直有心要争总寨主之位,但无奈有唐碧一再阻拦,今日终于等到这么个难得的机会,只要他在众人面前胜过西尽愁,总寨主之位舍他其谁!他之所以这么大胆,一来他不信眼前这人真是西尽愁;二来,他已经豁出去,要放手一搏了。
陈商南抱拳一礼,手持佩剑,走到大厅正中站定,肃颜等待西尽愁接受挑战。
唐碧温和地一笑,正想把长庚剑交给西尽愁,却突然想起西尽愁用的应该是隐剑,于是什么武器也不给他,就用目光劝他去跟陈商南比试一下。
西尽愁的处境自然是非常尴尬。
一来,他的隐剑早在一年前,就已经给了岳凌楼;二来,他的右手中了欧阳扬音『三月五百香』之毒,毒发的时候,连杯子等小东西都拿不动,更别说是要他舞剑了。
这下,他手无寸铁,加之右手几乎不能活动,叫他下台真刀真剑地跟人比武,就跟送上门去,任人宰割无异。
在众人目光的追随下,西尽愁虽然百万个不请愿,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下台,走到陈商南三米外站定。他冲陈商南苦涩地一笑,竟用眼神像欧阳扬音求救。谁知,欧阳扬音却像避瘟神似的,立刻撇开头,理都不理他,暗示他自己想办法解决。
其实西尽愁心里也明白,欧阳扬音此时的身份是青神寨主夫人,不能贸然行事,但是——
抬头望了望面前杀气腾腾、势在必得的陈商南,西尽愁苦笑着再次叹气。
心想:这种情况,叫我怎么办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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