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绊了我的脚?看不见,我一个趔趄——再抬眼,正对着一的牌位,巨大,肃穆,就立在祠堂的中央——我方才怎么没有注意到?

“叶门忠仆李氏”。

我喃喃念了一遍——叶门忠仆李氏?这是……这是谁?

牌位下款一行小字:

“叶岍立”。

叶岍——这不是我爹?那么李氏……李氏……

我的脊背一阵发凉——是李妈,虽然没有名字,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李妈!

还有一行字:

“生于崇樾十四年,卒于文熹二十三年。”

文熹二十三年?这是一个什么年号?

崇樾皇帝……崇樾十四年……崇樾二十八年……崇樾二十九年……崇樾三十三年……文熹皇帝……文熹元年……文熹二十三年……

这些数字在我耳边被奇怪的声音念叨着,好像是太史令,翻着他的册子……

文熹二十三年……不……一定是弄错了……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年号?

哦,混乱,没有头绪——

不过,有一点——李妈,她是个鬼魂,这是无疑的了!

鬼魂,和那女人是一伙的!

“夫人——”李妈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倒吸一口凉气。

“夫人——”她又唤了我一句,“您闹够了没有?”

“站住——”我尖叫着,“站住!不要过来——你——你这鬼!你离我远一点——我早就觉得你是鬼——你——”

她看我的眼神变得温和了一些:“鬼?”她居然微笑了。

“你笑什么!”我恨恨道,“你得意什么?我明日……不,现在就去找一班高僧来……找一班道士来……我要把你和那女鬼都赶出去……”

我的话音还未落下,门口乱糟糟响起一片脚步声,总有十几个人吧。“快——快——”我听见那个女鬼的声音,“快——她们在祠堂里——快——”

我就突然看到了很多陌生的人,我愣了,然后乐了——和尚,道士,神婆,应有尽有,真是我想什么就什么了。当然还有,陌生的女人——猜着就是那个夜夜闯进我梦里的女鬼,我头一次见到她的样子——三十岁上下,相貌平常,穿是一件豆绿色织锦的袍子,上面镶滚着鸡油黄的边,更点缀着同样颜色的小花——如同一碟韭菜炒鸡蛋。

“大胆妖孽,胆敢骚扰赵夫人的清幽?”道士指着我道。

“妖孽?”我看看,那是指的李妈了吧?

李妈却是一脸无奈的看着我。

“妖孽,你为什么不离去?为什么?”

“笑话!”我发现那个和尚是冲着我说话的,“笑话,你怎么叫我离去?你是什么?我是上林夫人——我还要在这里,直到——”我不晓得自己要直到什么,直到我杀死陈永晔?但是他又在哪里?

可是和尚根本就无视我的话,听不见一般,向那个赵夫人道:“夫人,妖孽厉害,你可知她的来历?”

“啊……我知道……我猜测的……”赵夫人道,“她是上林将军的夫人……叶翩翩……”

“叶翩翩?”和尚、道士和神婆面面相觑。

“叶翩翩已经死了二十八年了!”神婆说,“死了二十八年,早就该投胎了,怎么会还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许是——她和太子当年一同造反,被上林将军害死了……我全只是听说的……他们的事情都是稗官野史……唉,这些都不重要!”赵夫人怒道,“你们都是做什么的?自从去年三月,我搬进来之后,就没一刻是安宁的!”

神婆嗫嚅着又说了两句,我没听确切。

我没心思听——

叶翩翩已经死了二十八年。

我已经死了二十八年了!

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

我在花轿里看着我的匕首。

花轿从上林苑的后门抬出来,上了大街,过了广场,然后突然进了小巷。

我感觉又是一个圈套,可是来不及思考,陈永晔的脸已经出现在轿子门口。

“你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在想杀你,我默默回答。

“你……应该已经忘记楚天了吧?”他笑,“今天,你会彻底忘记的——我保证——”

什么意思?今天彻底忘记?

我一时愣了,匕首没有刺出去。

我就因而永远失去了机会——轿帘在我面前放下。

悔恨。

我听见外面一阵嘈杂,似乎什么人跑来报讯,他们提到太子,提到兵变,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陈永晔大声骂了句粗话,脚步匆匆而去。

轿子又起了,十六抬的轿子,稳当。

还是嘈杂,轮到轿夫们骂粗话了,好像还打了起来,我的轿子重重摔在了地上。

这一震,让我翻江倒海。

悔恨,还是悔恨,我不知道在悔恨些什么,总之是悔恨。恨自己杀不了陈永晔,恨自己被情人出卖,恨自己被出卖了,还想着那个死去的情人。

已不成了,已不成了!我喃喃。

匕首,一下,两下,三下,我刺了下去。

轿子外的打斗停止了,锣鼓喧嚣。

十六个轿夫重新抬起我,出小巷,上大街。

爆竹衣子,飞散。

飞散,然后坠落。“卜”的一声,落在我的花轿上,打着旋儿,一阵小风,掀起轿帘儿的一个角。

外面黑压压的人群——黑压压,只有脑袋和头发,没有五官。爆竹衣子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长街如同血肉模糊的战场。

好得很,血肉模糊。

上林将军是马上建功的,如今,我也杀不了他,他也等于在马上得了天下——所以,战场,他在战场上娶妻。

妻子穿着浴血的嫁衣。

涂着泪血的胭脂。

抿着咳血的朱砂。

还有——指甲染着凤仙花汁,血红,像刚刚杀了人一样——

杀了人,杀了谁?

明亮的天光,照着我胸前插着的匕首。

杀谁?杀谁?

我杀了我自己。

叶翩翩,卒于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

到如今,整二十八个春秋。

“原来……原来我已经死了?”我看一眼李妈,她淡定的神气。

“是的,夫人,死了二十八年了。”

“二十八年了,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您不甘心。”

“不甘心?”

“是的……”李妈淡淡道,“因为,您觉得死的不值,你还觉得,拖累了太子殿下。”

“啊?”

李妈的故事,是这样的——

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上林将军陈永晔回到上林苑,看见太子楚天在他的庭院里。

他对太子微微一笑,傲慢道:“殿下,您也是来观礼的么!”

楚天也笑,带着三分傲骨,七分憎恶,不回答。

陈永晔道:“看来太子不是来观礼的——是来杀微臣的。”

楚天没有半分的吃惊,淡然道:“将军说的什么笑话?”

陈永晔道:“性命是拿来说笑话的么?”

楚天回答:“不是。”

陈永晔又笑:“那么,太子还来?不要性命了么?”

“性命?”楚天冷冷道,“我要性命,你给我么?四弟的性命,你又何尝给他?”

陈永晔哈哈大笑:“年轻人,果然沉不住气——你就是承认,你是来杀我的了?”

不等楚天回答,他又继续说下去:“不过,你比你那愚蠢的弟弟好多了——你也比他狠多了,连自己的女人都可以拱手送给我,你想乘今天办喜事我昏了头,就杀我么?”

楚天不答,默认,手握着配剑的柄。

“你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吧?”陈永晔面不改色,“可是,你突然听说,她病了,住在我这里了,你就沉不住气了?你还是多情种子,多情误你!”

楚天道:“少废话,总之今日,便是要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