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武当少侠和铁门千金的婚讯便传遍了武林。

是夜,易知难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房间里的一应家具均已换新,窗上贴着红彤彤的“囍”字,窗外的大红灯笼发出柔和的光芒,照在他恍惚的脸上。

一转眼,他就要成亲了。

没有特别欣喜,也没有特别紧张。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浮在浩瀚的大海上,沉不下去,也看不到岸。

唯一让他能踏实点的,是惜晴。确切地说,是那个手帕。那是他唯一一个与过去的自己还有联结的凭证。让他觉得,他还可以踩到地上,而不是飘在空中。

“笃笃笃。”敲门声响,“易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惜晴走了进来。她的脸色绯红,气色看起来非常不错。

他笑了:“刚分开一会儿,这么快又想我了?”

她嗔他一眼,坐在他身边:“三天之后,我们就要成亲了。按照风俗,这三天我就不能来见你了。”

“哦——所以你现在抓紧时间要把我印在心里了。”

“讨厌。”她抬头,“明天,你陪我去逛集市吧?麒祥斋里的两支钗我喜欢好久了,一直没有买,我想在大婚那天戴上。”

他吻了她的额头:“好。娘子说啥是啥。”

“谁是你娘子啦!”她羞得满脸通红,跳出他的怀抱,害羞地出了门。

人间四月,庐州城里难得的好天气。

易知难从未陪过女子逛集,此时陪着这位大小姐逛了足足一个上午,大包小包买了一路,累得他叫苦连天:“你骗人,你明明说只买两支钗的!”

铁惜晴仍吵着要去看绸缎,“好好好,”易知难用肩膀擦了擦汗,“那我在这茶楼等你,你慢慢挑。”

铁惜晴嘟着嘴离去了。

放下那堆包裹,他甩了甩酸涩的手,坐在茶楼外的亭子里,叫了一壶黄山毛峰。

这座茶楼依水而建,旁边便是噫嘻河。清风吹来,凉风习习,摆上一壶清茶,两味雅菜,眼前景色如诗如画,让人暂时忘却烦忧。

眼前忽然走过一个女子,那女子身量窈窕,气质如兰。一头长发,墨中泛红。一双眼睛水灵清冽,一如古潭秋水。

就在她走过街角的时候,随身的手帕不小心掉了下来。易知难见她好像浑然不觉,连忙捡起了手帕想要还给她。

然而,他不经意看了一眼那帕子,愣住了。

那是一方绸制的白色手帕,一角之上,绣着一朵颇为张狂的红花,似菊非菊,似棠非棠,像是一滴飞溅的血染在了洁白的丝绸上。

他的心疯狂地跳起来。

自从他醒来,他的心都未曾跳得这样快。

他不顾一切地追出去。然而眼前人流熙熙攘攘,他一时间也找不见那位姑娘了。

他定定地看着这条手帕,不由得疑窦丛生:

“这玩意儿是批量生产的吗?”

回到江宅已是日落时分。

膳堂备好了晚餐。铁千刃今天不在,他们两人难得吃了顿放松的晚餐。餐后又上了一盘易知难最喜欢吃的红炉烧饼,他足足吃了好几个,嘴边都是烧饼的碎屑。

“噗。”铁惜晴忍不住笑了,拿出手帕给他擦了嘴巴,“你呀吃个烧饼都像小孩一样,要不要给你做个围嘴?”

他看到她手中的帕子。

是他随身珍藏多年的那条。

见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帕子,她疑惑地问:“怎么啦?”

“惜晴,我今天在街上,捡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手帕。”

她顿时僵住,如被雷劈。

她的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转瞬便笑着对他说:“我都忘了。这个样式都成了我们庐州城时兴的样式了。”

“是吗……”他喃喃自语,“那就怪不得了。”

她的心怦怦直跳:“易哥哥,认人要认心,你不能只凭一条手帕认人。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你对我是极好的。”

“那你就不要整日里胡思乱想了。”她严肃道,“过两日我们就要成亲了,你好好休息。”

“哦。”

他枕着手躺在**,不断回想起白天的那一瞥。

那个女子,没有轮廓,没有声音,只掉下一方手帕,就如流星般消失在了人流中。她是谁?她为什么会有这个手帕?她在哪里?

他坐不住了。

他起身出门,一路来到白天喝茶的那个地方。这里已经没有了白日般热闹,只余零星的小店在收拾货物准备打烊,结束了一天的辛劳。

忽然,不知何处传来阵阵凄婉悠长的琴声,引着他不知不觉地走到噫嘻河旁。

河边有一座凉亭,孤零零地耸立在那里。

亭中有一白衣女子,端坐于石凳之上,正优雅地抚琴。

琴声阵阵,旋律幽幽。易知难不由得随着琴声唱了出来:“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曲终了,易知难已然走到亭前,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姑娘,顿觉铺天盖地的幻影在眼前划过:那冰肌玉骨、柳叶峨眉、翦水秋瞳,都是如此熟悉……他脱口便道:

“姑娘好生面熟啊!”

那女子并不看他,只说:“坐。”

他坐下,从怀中掏出那条手帕示之:“这条帕子,可是姑娘之物?”

她微微一笑:“你还记得。”

他一惊:“我们以前认识?”

“算是吧。”

他追问:“你是我的什么人?亲人?朋友?知己?同门?”

她并不答话,只斟了一杯酒递给他:“请。”

他摇摇头:“近日婚礼,琐事甚多,我不能饮酒。”

她僵了僵:“婚礼?”

他点头:“两日之后,在下大婚。”

“和谁成亲?”

“游侠派副门主千金铁惜晴。”

“为什么要和她成亲?”

“今生挚爱,互许终生。”

“……”她沉默良久,道,“据闻你意外失了记忆,你怎么知道她就是你今生挚爱。”

当听到“意外失了记忆”这句话时,他的眼中划过一阵异样的光芒。

他不动声色道:“自然是心有灵犀,不言自明了。”

她忽然不屑地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姑娘,”他炯炯地盯着她的眼睛,手中已暗暗握住腰间的佩剑,“我失忆的事情,只有个别人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微微一愣,见他的目光已有凛然杀气,只听他继续说:“此事在武当和游侠都没有被张扬,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人会知道,除非——”

“什么?”

“除非那个害我失忆的凶手!”

电光火石间,她就被利剑抵住咽喉,易知难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知我的秘密?为什么引我来这?”

她笑了。

但见她抬起皓腕,将斟满的酒杯递到他面前:“喝了我这杯酒,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看她刚刚喝过,他便接过那杯酒饮尽了:“说!”

她静看着他:“我是你的债主。我来是跟你讨债的——你欠我的,都得给我、一点一点地还清楚。”

“我欠你什么了?”

她缓缓靠近他:“一辈子。”

“你……”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话,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胡言乱语!”

“怎么,你还不信?”她步步上前,不顾脖子已被利剑割伤,“你挖地三尺找了我这么多年……怎么转眼就要娶别人为妻?”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找你?”

“铁惜晴是个骗子,我才是你的——今生挚爱。”

他从头到尾打量她,只觉得这张面孔好生熟悉,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惜晴……不是骗子。”他摇摇头,“她真心对我好。而你……我不记得了。”

她的目光渐渐冷了。直如深秋的霜。

“你忘记,也要忘得彻底一点。”她冷笑,“有点后悔,当初的药用少了,干脆让你人情世故全忘干净,多好。”

他的眼睛猛地瞪大:“果然……是你!”

“是我又怎样?”

“你是何身份?为何要害我失忆?”

“你得知了我门重大机密。要么让你死,要么让你忘记。你告诉我,我该怎么选?”

“机密?”他眉头一挑,“你是何门何派,什么了不得的机密必要我死?”

她摇了摇头,神情已颇为无奈,只软软唤了声:“知难……”

这一声,直如冷玉凝香,钻心透骨。看着她楚楚的眼神,他的心头忽然一软,收起剑来:“罢。既是我不应知道的机密,我也无需再问了。今日相会,只当两清。你我从此互不相欠,就此告别。”

他转身就走,然而却突然脚下一软,猛地跪了下去。“怎么回事……如何全身无力?”

只听身后传来:“你已内力全失,不要再做无谓挣扎。”

他瞪大了眼睛,突然了悟:“酒!”

她笑了。

“你究竟想怎么样?”

“你欠了我一身债,这会儿想并蒂良缘、洞房花烛,还没问过你债主放不放过你呢。”

“你想坏我亲礼?!”他大惊,“你敢……”

话音未落,他的灵台一阵晕眩,整个人昏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