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犹为心惊,只默默听得他忍痛的苦楚呼吸,道,“你……你怎么了……”

莲大人浅浅答道,“那杀手给我下的蚁毒,如今已蔓延至双腿,恐怕无力回天了。”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蚁毒是什么,只觉得这样就使风华绝代的莲大人失去双腿,想来是极其惊悚的,更想着爬起身去查探他的伤势,然而只要胳膊稍稍抬起,一用力,肩胛骨就疼得厉害,可见我用那支簪子刺进去的力度并不小。

此时我和他都静默无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各怀心事。又等了片刻,才见百里大夫和羽上赶到,我的精力立时松懈下来,忍不住闭眼沉沉睡了去。

再醒来,却还是帝都城外的小木屋。

我散着一头长发,身上换了干净的单衣,正和着温暖的被子安卧床榻。羽上也在屋里,她放下玉冠,也随意地用发绳系着青丝,穿的是普通的直裾深衣,而不是黑白相间的道袍。她听见我翻身的动静,遂微微转头看过来,我与她对视一眼,不由在心里赞叹,俗家打扮的她,看起来更为美丽端庄。

“睡了三日,总算醒了。”她清声对我说,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我这才逐渐恢复了神思,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忙捂住已经包扎好的伤口,缓缓支身坐起。“羽……羽上……”我偷瞥她一眼,不知这样称呼是否妥当。

她并未觉得有什么,只淡然地嗯了一声,我想起莲大人,忙焦急问她,“莲大人……莲大人他怎么样了?”

“没事。”听到这样的回答,我稍稍松了口气,不料她又紧接着一句,“不过是一双腿废了。”我惊得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

相比我的神色大变,她看起来却是怡然自得,闲闲散散的样子,“他中的是琴郎阁独有的蚁毒,蚁毒好比我们玉诀的蛊术,一旦中招,就会迅速蔓延,所过之处皆成死肉,要是耽误得过长,则会性命不保。”

我沉思须臾,喃喃道,“就……就没有任何办法么……”

她摇摇头,“我给他用了药,才保住命,可那一双腿,确是再无知觉。”

本来艳绝帝都的莲大人,生得一张比女人还漂亮的魅惑脸孔,不知引得多少人羡慕,如今却废了双腿,可该如何是好……

“莲大人……他……”

“说好,总归有些失落的,说不好,情绪也没那么糟糕,事已至此,再计较又有何用处?他是明事理的人。”羽上知道我要问什么,如是回道。

我的心情极其沉重,为莲大人感到痛惜,也自觉罪恶深重。

“陆阁主他……”话说出来,却又不知该怎么问,羽上立刻解释道,“他受了重伤,已经和残余的琴郎阁杀手赶回了黎国,暂时应该不会再来惹什么麻烦。”

与她说了这番话,我的神思已经渐渐清明,心里一直盘旋着几许疑问,正踌躇着不知如何提起。她看出我有心事,或许留在屋里,也是为了等我醒来与我商议,所以微微一笑,对我道,“睡得够了,看来气色不错,话也能说很多,接下来,我要向你细细告知,此前便要与你说的极其重要的事。”

我抬眼,严肃地看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去静思观求道,我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凤凰命格,你说你叫唐雍月,我就知道你是玉诀人,同时也明了,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

羽上看着我,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玉诀人皆以

压命之物来命名,你亦是如此。”

我不解地赶紧问道,“我的名字,究竟有何深意?”

“唐雍月,雍字是玉诀开国君主狐公子的俗名,狐公子俗名雍容,玉诀人亦有称其为雍容公子的习惯。”

我极其意外,这些只存在雪原雅连山后的秘闻,并不能被世外知晓,而原来我的名字,竟藏有这样的玄机。

犹记得,当初被迫成为赫哲的贴身侍女后,他曾要求我改名,我辩解,“我的雍……我爹讲是雍容的意思。”

原来,此雍容非彼雍容,竟是指狐公子的名讳。

“我玉诀族人,皆通星宿,一生拜月为教,所以你的月,也是指我们玉诀的最高信仰。”

她说完,越发正色对我道,“现在,你该知道自己的身世有多重要了吧。雍月压命,便是天命,你又是凤凰命格,此命一出,必惊天下,所以才用血月印记暂时封住这极大的法力,能够保你平安无忧地长大。”

“所以,陆阁主在竹林外设的结界才会在我刺破封印后自动瓦解?”

她点点头,“不仅是结界,还有我和百里身上被他所控的封印,也都自动瓦解了。”

我想了想,“那……唐呢?唐是什么意思?”

“玉诀建朝以后,定唐为国姓,唯皇族可用。”

脑海里闪过一幅幅清晰的画面。

娘倒在血泊里,拼尽最后一口气告诉我,狐公子的故事可以救命。

弟弟拼死替我掩护,临别之际咬牙告诫,永远不能背弃姓名。

唐雍月,竟是这个意思。

我闻言惊得身上一阵阵颤栗,她继续道,“唐雍月,你可是玉诀的皇族血脉,玉诀的清白正统,还需你来匡复。”她说得那么认真,认真到我听着,都感觉自己的全身血液凝固了。

她不理会我的诧异反应,也不管我是否可以接受,自顾自地说道,“玉诀几千年来,都是唐氏掌权,唐氏才是狐公子一族的正统血脉,而我所在的家族,乃是忠心拥护皇室的忠良世家。可惜,几十年前被洛相篡权逼宫,皇室一脉被赶尽杀绝,我族人也都因为保护皇室,差点覆灭。”

原来,传说里美好安宁,与世无争的玉诀王朝,也有着如此不堪的恶斗。

“我族人拼死才保住当时太子妃的两个孩子,便是你和百里了。当时你出生不久,尚在襁褓,我族人在战乱中与百里失散,只好带着你一个婴儿,在夏朝的胭脂河隐姓埋名,自此定居。所以你的养父母,就是我同族亲人。”

没想到,我和羽上,竟然有如此一段渊源。

“玉诀真正的皇室,如今只有你和百里了,他是皇子,可待他长大,复国报仇,但他此前被琴郎阁收养,封印了记忆,所以他自己不清楚,我也在背负着家族最后的使命离开玉诀,入世寻找的时候找不到他。”

我眼含热泪,哽咽道,“那为什么……为什么我爹娘从来不告诉我呢……他们不让我读书,不让我识字,不让我问很多东西……”

“因为你的生身母亲,太子妃娘娘,她是爱你的,皇室被赶尽杀绝,她临死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像个普通人一样,平安喜乐地过完一生,永远不要卷入任何争斗。所有的复国计划,都寄托给了你哥哥百里,你懂么?”她难得露出了悲戚的神色,扶着我痛心道,“无奈造化弄人,你终究还是卷入了争斗,走到了这一步。”

我怔

怔地掉泪,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回不过神来。

“因为血月印记的封印,世人都以为你是鸾鸟命格,可你的养父母知道内情,所以你们一家,一心只求默默无闻,安逸度日,生怕透露了风声,招致杀身之祸。”

“怎么会这样……”

“既然你知道了一切,就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我决定带百里去别处闭关修炼,好筹谋日后的复国计划,而你,就继续留在中原,扶持能够助我们复国的势力。”

见我仍然难以自持悲伤的情绪,她语重心长道,“唐雍月,你是玉诀皇族最后的血脉了,你要永远记住你姓名,不能背弃。”

我眨着迷蒙的眼,幽幽看向她,她对我微微一笑。

“可是我留在中原,如何才能扶持势力呢?我被算计,做出了通敌卖国的事,现在连唐府都被我牵连,前线战事还打得火热……即便这些都没有发生,安乐公主也是要嫁给我的,我是女扮男装,一旦被发现,就是欺君之罪。”

“李晔还好么?”羽上突然问我。

我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使劲点点头。

羽上笑道,“只要他好,你就不会有事。”旋即又定定地看着我,“当初劝你断情,你不断,如今触发浩劫,还需你去平息,你应该也不愿意忍气吞声吧。”

我闻言暗暗握拳,咬牙切齿道,“高丞相算计我,让皇长子命丧黄泉,庶派夺得储君之位,陆阁主算计我,好在没有让他全部得逞,那赫哲算计我,我就绝不会让他如愿以偿。”

没有在暗督府里等死,还有一个原因,我要亲眼见到赫哲,看他会以何种面目来对我。

羽上满意地笑,“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即刻赶往前线,平定蛮军。”

“以你现在的法力,应该武功大增,而且你身上的煞气并不能被真的化解,执意化解的话,只会甚嚣尘上。还有你的血,如今已经练就血毒,是上好的毒药,加以利用,我相信你能摆平一切。”

我微微担忧,如此,以后可要更加小心,省得无意伤害了旁人。

突然又想起一事,忍不住问,“羽上,您……您认识璞玉和拆离么?”

她平静地摇摇头,“不认识,怎么了?”

我转念一想,羽上她离开玉诀已久,以璞玉拆离的年纪,确实是认识不了的,便敛了神色,“无事,从前萍水相逢的过客罢了。”

羽上将我垂在脸颊的散乱发丝别在耳后,怜惜地看我,“好好休息,准备重上战场吧。”

我坚定地点点头。

要想所向披靡,必须断情。

羽上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边,担忧问我,“经历了这么多事,你对伊舍赫哲,可以死心了吧?”

“投我以砒霜,报之以蜜糖,这就是他给我的爱情,我已决然心死。”

羽上似被我的话触动了,面有动容,怅然叹了一句,“是为女者,无情可称王。”

说完,那款款的身姿便匿在了屋外寂寞的光影里。

古今多少绝色女子,痴心错付,终悟得“断情”二字呢?如羽上那般美貌,那般出尘,想必心底关于情爱的往事比我更为绝唱,我和赫哲的情爱,在这乱世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世事本就如此,何况我非绝色,也不倾城。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到头来不过一场镜花水月,空欢喜的妄想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