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跑出了帝都,在萧索无人的长街溅起一串水花,嗒嗒嗒的马蹄踏着雨声雾气,如离弦之箭般狂奔,直至竹林,刚一涉足就听到电光火石的“噼啪”声响,马受了惊,长嘶几声就躁动起来,莲大人慌忙用手在马脖子处画了个符,这才将其安抚。

“这里设了结界,走不进去。”

我不死心,固执地翻身下马,走到竹林旁,微微抬起胳膊,紧张而缓慢地想要触碰。

“别碰!危险!”莲大人独坐马上,焦急地对我喊道。

我顿了顿,手僵在半空中,担忧地问,“我若触碰结界,会有什么后果?”

莲大人紧紧凝眉,对我道,“我都进不去的结界,以你的能力,恐怕会受重伤。”

“不死,就还好。”

“我没说你不会死!只是难以预测这威力究竟有多大罢了。”莲大人告诫我道。

可是要想追上琴郎阁,救回渡厄监院和百里大夫,必须穿过这片竹林,要是追不上琴郎阁,我也答应了陛下以死谢罪,反正横竖都没有活路,不如赌一把。

这样想着,我便敛了敛神色,心一狠就将手伸了过去。这一瞬简直比一个轮回还要长,我却没有听见电光火石的“噼啪”声,也没有看到结界有任何反应,我的手,正完好无损地停留在竹林里。

有些不敢相信地动了动手指,仍然没什么异常,莲大人讶异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我怔怔地将手收了回来,转身对他惊喜道,“我没有事,我可以进去!”

“难道是陷阱?琴郎阁莫不是故意让你一人进去,好对你下手?”莲大人的脸上忧虑不减。他的猜测是可能的,毕竟我身份特殊,难保琴郎阁不是有意为之,好诱我上当。

只是眼下救人要紧,哪里能顾得上这么多呢……

“我是将死之人,死不足惜。”我冷眉道,说完就走进了竹林,果然结界对我完全不起作用,莲大人忧心忡忡,忍不住在我身后唤道,“唐雍月,难得你让我佩服一次,既然进得去,就请尽最大的能力救回弦歌。”

我背对着他,沉默地点点头,毅然决然地朝竹林深处走去。

雨下得很大,大到我渐渐睁不开眼,四周草叶皆动,雾气弥散,什么都看不清。我只能坚定地朝前走,却分辨不出任何方位,想着何时才能走到竹林尽头。

正往前踏出的一步突然停了,我听见细微的“唰唰”声,有什么隐在竹林之后,缓慢地靠近我。我绷紧了全身神经,集中所有精力去听,心里却微微有了担忧,现下手里没有任何武器,只有腰间的一根长鞭。

“唰唰”声越来越近,我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双手暗暗握成了拳。

僵持的静默背后,忽听一声厉响划过眼前,我等出招已经很久了,立时向后退去,抽出腰间的鞭子往前狠狠一打。眨眼间,终于看清来人,是个黑衣蒙面的杀手,他紧握匕首,眼神凶恶,此刻正杀气腾腾地死盯着我。

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感觉害怕,来不及细想,就主动攻了过去。

鞭子被我一用力,自腕间飞出,直直打向他的眼睛,他一个闪身轻巧躲开,我趁势往一旁的竹子扫去,霎时阵阵乱叶飞溅,紧紧跟着他只守不攻的身影。我知道自己眼里的神色已经越发阴狠,这是你死我活的决斗,我不可有半分的疏忽大意。

那杀手跃身攀上了竹子之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慌忙转势收鞭,而他已经向我掷出了匕首,我猝不及防地侧身,匕首飞快地从脸颊擦过,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几滴鲜血就着匕首,没入我身后的竹子,“咔嚓”一声,那竹子就被这极大的力道震倒了半边。杀手向我飞来,想要徒手与我打斗,我立刻退身,躲在那倒了半边的竹子旁,一瞥眼,就见滴在上面的鲜血变成了黑黑的深紫色。

本来已经束手无策招架不住,见此情景,我灵机一动,用力拔出匕首,开始躲闪起来。杀手冷笑一声,将我逼得节节败退,眼看身后是错综复杂的竹林,我已不好与他周旋,便干脆停了下来。那杀手趁胜追击,飞身一掌劈来,我往地面仰身下去,与他错开之际,飞了鞭子牢牢拴住了他的脚。

以这杀手的能力,要想挣开简直轻而易举,我立时将匕首刺了过去,正中他的脚踝。他吃痛之际暴怒起来,一个发力就生生扯断了我手里的鞭子,向我反击而来,我没了匕首,现下正是手无缚鸡之力。

杀我之人步步紧逼,而我已无路可逃。

我赌三步。只往后退三步。

一步。

两步。

三步。

已摆好架势准备取我性命的杀手应声倒地。

我看着他口吐白沫,抽搐不已的模样,颤抖着长吁一口气。

“小姑娘,到木屋来。”

陆阁主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我冷汗淋漓地回身,只见雾气深重的竹林前方,隐隐透出了一束温暖的光熙。我毫不犹豫地抬脚往尽头赶去,看见了那间熟悉的小木屋,赫哲与我温存一晚的小木屋。

陆阁主正眯着笑眼,慈祥和蔼地立于门外,看着我。

“陆阁主这是在等我么?”我故作镇定。

他笑一笑,对我道,“小姑娘,我等的是莲却。”说罢,他又无奈地摇摇头,“我苦心培养的莲却,本以为他瞒着我还学了不少本事,没想到如此不堪一击,中了我的秘制毒药牵机魂,法力就退化成这样,连结界都破解不了。”

我冷冷盯着他,他继续道,“罢了罢了,莲却其人,算是废了。只是老夫没有料到,还会与你再见一面,不过,小姑娘,你说你不信命,现在你输了,你气数将尽。”

“我也说过,人早晚都是一死,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尽力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点点头,高深道,“你若断情,或许一切还有所转机。你一定没想到,从一开始,你就被人算计在局中了。”

我暗暗握拳,听他笑着揭示阴谋,“老夫开了仁善堂,就是为引人注意的。我与高丞相结盟,让他送纯金夜叉明王像给你,可惜你虽发现了暗示,却没弄懂其中意思,一直迟迟没有动作。后来我让高丞相趁着《唐氏谣》的风头戳穿你身份,谁知竟给你躲过一劫。”

他笑道,“小姑娘,有时候,你机智还算过人。”

此刻的我正极力克制着愤恨的情绪,原来早在那时候,我就被算计了,而高丞相,竟然和陆阁主是一伙的。

“紧接着,陛下就赐婚了,你的身份自然也就瞒不住,便省却我与高丞相去戳穿你的身份,但是伊舍赫哲却在此时秘密地来了帝都,于是我们转而三方结盟,他要取重要情报,还想带走你,我就告诉了他明王像的真正暗示,让他诱你去查探仁善堂和静思观。”

是啊……是啊……赫哲他是伊舍人,如何能看懂明王像上的梵文呢……

如此显而易见的破绽,我却一直没有发现!

“他使了苦肉计,你便乖乖原谅他了,后来我假意当着你面要与他结盟,他也假意回绝,所以你才会去静思观,让我顺利得手。还有皇长子,伊舍赫哲可从来没有杀错人,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让高丞相受益。”

陆阁主看我出神,笑道,“要不是遥关战况大获全胜,连连得手,需要伊舍赫哲的部署,他不会临时弃你而去的,我说过,你们这些年轻人,就他最有出息,他够心狠手辣,是谋大事之人。”

我的心沉了下去,不由苦笑,笑自己太过天真,笑自己感情用事,笑自己那么用力地去爱一个人,那个人竟然是这样凉情薄幸!

一环扣一坏的连环计,我在局中,果然看不清局势。

他说完,兀自笑了片刻,见我不出声,又瞧见我脸上的伤,转而问起来,“小姑娘,你的血果真稀奇。自那一日伊舍赫哲身中数刀,奄奄一息开始,我就发现有蹊跷。”

我暂时压下前尘往事,扬眉反问,“什么蹊跷?”

“伊舍赫哲不过一个没有修炼玄术,身无法力的普通人,怎么会康复得那么快?我曾问你,有没有给他喂过什么药,你说没有。其实我早就在为他诊治时发现了,他的身体里有刚刚注入的毒,这毒只需我稍稍转化,就能变成十足的妙药,这样的毒我从未听过,料想也不会是你故意去下的。”

暴雨将我全身淋湿,我眯着眼冷冷看着滴水未沾的陆阁主。

“如今看来,原是你的血,如此稀奇,不知是怎么造就的?”

我轻笑,“九冥散配日暮,加之药人的血,陆阁主以为如何?”

他哈哈大笑,“想来你也是各种奇珍妙药吃过不少的,时间一长,就渐渐酝酿出血毒,如今来看,时候差不多了。那老夫没等到莲却,等来了你这个稀奇的小姑娘也不吃亏。不过,这个结界连凤凰命格的人都进不来,你一鸾鸟命格,是如何进这结界的?”他转而深沉看我。

我暗自思虑,竟连他都不知道我是如何进这结界的么?

“因为她不是鸾鸟命格。”木屋里走出一个气质清冷的绝美女人,正是渡厄监院。她款款站在陆阁主旁边,面容孤傲,透着苍白,可以看出身有内伤。

陆阁主闻言,侧身瞥了她一眼,默不言语。

我的心里亦是万分不解,正等着渡厄监院的后话。

“唐雍月,你不是鸾鸟命格,旁人都将你的命数算错了。”

我大惊,身形一震,她继续对我道,“我说过,你的命数很是奇怪,混沌不清,晦暗不明。”她停了

停,深邃看我一眼,“其实你才是真的凤凰命格。”

“以羽上所见,老夫手里的人,是鸾鸟命格?”陆阁主问道。

渡厄监院,不,现在该称她为“羽上”了,羽上笑一笑,“鸾鸟可不就是假凤凰么。”

“老夫不信。”

“不用你信,鸾鸟是无论如何都争不过凤凰的。”

陆阁主想了想,狂妄道,“哼,她是将死之人,气数将尽确是没错,不过你把这些说出来,老夫便把她一同带回黎国,若她真的早死,老夫就用她的血炼药。”

我的心寒了寒,担忧地看向羽上。

她还是冷静的神色,“生即死,死即生,要不怎么说凤凰涅磐,浴火重生呢。”她本是对陆阁主似笑非笑,忽而趁我不注意,一道凌厉的目光扫过来,“唐雍月,我是玉诀人,倘若我没算错,你也是玉诀人。”

“我是玉诀人?我真的是玉诀人?”我诧异出声。

可是……玉诀人不是以压命之物作为姓名的么……早在很久以前,来自玉诀的璞玉就否定了我的身份啊……

“唐雍月,我告诉你这么多,不是要你在外面淋雨的!”说罢,她就拔出了插在发冠里的玉簪向我丢来,我赶紧接过,满脸不解。

“印记在哪,就往哪里刺!”她对我大声道。

我闻言握紧了簪子,低头看了看血月印记所在的位置,锁骨下方不到三寸之地,刺进去不会死,可是我仍然犹豫了那么一瞬。

陆阁主不明意味,却也感觉不妙,正要抬手使出法力阻止,我立时将簪子对准血月印记,决绝地刺了进去。

“扑”地一声,就这样直直地没入了血肉。

我低头看着,痛到不得言语,突然陆阁主一掌击来,我被震地往后飞去,直撞到树上才闷声落地。整个身子都没了知觉,一股腥甜漫在嘴里,难以忍耐,最终还是“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快将簪子拔出来!”羽上又对我道。

我两眼发黑,只见陆阁主就要飞身过来将我亲自了结,忙颤抖着手向伤处探去,一咬牙,不计疼痛地将簪子拔了出来。鲜血霎时喷涌而出,飞溅到了地面,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冲击,一阵强劲的风力平地而起,往四处轰然炸开,陆阁主无力抵抗,竟被震得吐出血来,单膝跪倒。

羽上也连连后退了几步方才定住,便趁机向陆阁主打去,陆阁主没有防备,又好似身受重伤,竟处于败势,被羽上招招压制。

他二人恶斗之际,又有无数琴郎阁的精英杀手将羽上层层围攻,情势紧急,而我眼前已是一片昏暗,视线渐渐模糊,再难以看清了。突然有个身影狂奔而来,带着淡淡的药香到我身边,开口却是从前再熟悉不过的温柔声音,“阿月,你怎么样……”

我使劲眨着眼,才隐约看清,平凡的面容已然褪去,替代的是那如谪仙般的清逸俊朗,他将我轻抱在怀,眉头深锁,一脸的焦急,“我是哥哥,我是哥哥……”

“哥哥……”我意识渐弱地重复道。

他有着我不曾有过的记忆,可他却说是我哥哥,原这世上,我还有亲人么……

忽又一人奔至我面前,我却无力睁眼,只听到了些许对话。

“弦歌,你果真没死!”

“结界破了,封印也破了,我法力已经恢复,你快带着阿月走,我与羽上一同对付琴郎阁的人。”

“好,你要小心。”

迷迷糊糊中,只觉一人将我抱起,随后便是一阵覆于马背上的颠簸。

“嗖”地一支暗箭,自竹林中飞速穿过,正中马身,我与抱我之人皆怆然落地。

“以莲祭司现在的法力,恐怕难以抵挡我等小辈了吧。”

“哼,就凭你?”

我闭着眼躺在地上,静静听着打斗声,莲大人,方才要救我出来的是莲大人。他确实,快要招架不住了……

我想要起来,却不管怎么挣扎,都无可奈何。忽然,什么利器划过血肉的声音,我看不见,却听得极为触目惊心,随即是莲大人隐忍的闷哼。我突然觉得害怕,莲大人,该不会遭遇什么不测了吧……

勉强地睁开眼来,捻了粒血珠在指尖,那方才与莲大人打斗的杀手缓缓向我走来,一脸奸笑,“捉了这小姑娘,阁主就会让我当祭司了。”

我虚弱地看着他,努力扯了嘴角,报以一个干涩的微笑,他诧异之际,我拼尽了仅剩的所有力气,将血珠向他眼睛甩去,他立时痛苦地大叫,捂住双眼挣扎倒地。

如今,只要碰到我的一滴血,就有如万毒焚身。

“莲大人,你怎么样……”我喘着气,声音微乎其微。

“怕是……怕是……腿保不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