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周一,此时已是人力资源部实施调整的两周之后了。

两周中的调整情况基本上令人满意。各分公司的人事经理都反映:调整之后在工作上的衔接的确较之前便捷许多,省略了很多不必要的协调环节。这些,其实已在陈溪的预料之中。以前的那种对接模式,只是总部的三名经理管事方便,而各个人事经理对着总部的协调却要与三个人分别沟通,涉及其中一些具体问题,还会卷入他们三人间的矛盾而受些“夹板气”。如今这样只对其中一人,自然要轻松一些。而总部的这三名经理尽管负责的事务较之前复杂,但毕竟算是有了个学习和提升的机会。陈溪的这种做法谈不上为难他们,因此他们的心里倒也平衡。

眼见陈溪这边近日来的好势头,方姜楚楚有些坐不住了,照这样下去,恐怕她的那些旧部下会一点一点地被陈溪“腐蚀”掉……

由于上周五,方浩儒以及金融公司的几位高管要去大业银行参加一个重要活动,因此周五的例会推迟到了今天下午。中午,赵玉芳突然打电话给陈溪,向她通风报信,说在行政部无意间听到方姜楚楚和秘书Alice的对话,方姜楚楚似乎要在会上提关于近期进出口公司的人员招聘问题来针对陈溪,所以特地提醒她小心。

陈溪淡然笑笑,谢了赵玉芳的一番好意,同时提醒赵玉芳既然身在行政部,做好自己的工作为首要,不必与她“走得太近”,避免卷入一些无谓的办公室政治。而对于方姜楚楚,她凭着敏锐的职业感官,早已觉出这位弟媳不会安于坐视她有所起色,因此各方面也都在小心戒备。

下午的例会,先是各个分公司的负责人通报自己公司的情况,以及一些需要总部协助解决的问题。不出陈溪所料,进出口公司的总经理曾尚天充当了方姜楚楚的喉舌,在会上提出,最近人力资源部的招聘工作较之前明显拖沓,致使他公司两名报关员的职位至今还没有招聘到位,在职的报关员若再这样超负荷工作,恐怕也支撑不住了,到那时人员的缺口更大,业务马上会面临僵滞的局面。

方氏进出口有限公司不同于集团的其他分公司,乃方氏早期进入内地的根基公司,因此当时沿用的是“方氏”的名号。进出口公司的业务遍及海外数十个国家,实力雄厚,而四十多岁的香港人曾尚天由方父时代起,已在方氏服务了二十余年。方父去世时正值方氏进出口公司经历大规模的业务转型,由原为主业的军械进口转营至工业及民用物资进出口,乱局之际,已“登基”为集团主席的方于凤卿特地从集团旗下的香港方氏商贸有限公司请来曾尚天,出任北京的进出口公司总经理,以便从旁辅佐刚刚在集团挂帅不久的方浩儒。

曾尚天到任后,既是方浩儒的部下,又同时为其师长,一直在旁鼎力支持。因此在几位总经理中,地位绝非“元老”一词可喻。除了中下层的职员们称其为“曾总”,高层的这些小兄弟,加之总裁方浩儒,都会尊呼他以“天哥”——除了这名号有几分江湖老大的气势,他那“左撇子”的习惯就连方于凤卿都会记得。天哥受邀到方家赴宴时总是受到细微关照,他的餐具摆放会方便左手使用。

由于天哥早年是由方姜楚楚的舅舅推荐给方父的,所以他对这份旧情一直怀有感激。方姜楚楚嫁入方家后,他自然而然成了“姜王妃”的嫡系。

方姜楚楚虽无法以能力见长,但并非没有头脑。她也清楚,如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因此自己不便开口挑衅,最好是由“受害人”自己站出来申冤。而曾尚天此次开口,语气再平缓也不乏力度,方浩儒听了,当众便问陈溪是怎么回事。

陈溪早有准备,坦然应对:“曾总所说的问题,请容我暂时放两分钟,一会儿等到我们HR的总结时,我就会做解释。”

“现在既然各个分公司都说完了,总部这边就由你们HR先开始吧!Amanda和老金暂时等一下。”方浩儒即刻调整顺序,一副大义灭亲的口吻。

进出口公司今年的业务量几乎翻了一倍,方浩儒极为重视,尤其是要借进出口业务与泰国、越南及老挝等国的政府官员紧密联系,以备方讯通信的光纤项目在这些国家的业务拓展之需。突闻陈溪又冒出来“拖后腿”,方浩儒不禁暗暗恼火。他前段时间的确批准了她关于人力资源部职位及内部运作流程的调整方案,假若她仅是在自己部门里,玩什么他都无所谓,但如果牵扯到了集团的“命脉”,又逼得天哥不得不张嘴求助,他当然不会坐视不管。

陈溪并不感到出奇,看了方浩儒一眼便淡定启言,提出暂时放置进出口公司的招聘问题,先简要介绍目前集团人力资源部正在进行当中的职位职责调整。接着,她将职位调整前的弊端、容易产生的内耗以及调整后的便利一一做了分析阐述。

随后,陈溪停下来扫了眼四周,见众人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对她的分析有所触动,便引入主题:“太多的调整细节我就不讲了,只想在这里告诉大家,我们部门此番大动作,其实只是为了一个目标在做前期的铺垫。这个目标便是:公司的‘人力资源战略规划’。”

战略?四座一惊,人力资源部的三名经理也是面面相觑,过去从未听陈溪提到过这么大的字眼。

“回顾往日我们集团的HR管理,总的来说还停留在一个‘应对’及‘维持’的水平。这种状态,在某种程度上无法预防潜在的管理隐患,从而也阻碍了公司HR的整体发展。因此,我们现在将提出一个‘战略规划’的概念。所谓‘战略’,就意味着在注重工作务实性的同时,还要进行一定的系统规划,使其更具有前瞻性、竞争性,全面而长远。今后的HR管理,我们将更多地着眼于对未来的预见性,与集团其他部门以及各个分公司紧密地配合,共同做一个关于人力资源发展的长期规划。所以现在,我们首先要调整好自己部门的状态,确保内部的每一个环节都是精细而高效的,同时引入每个工作人员自身‘职业生涯规划’的概念,并准备扩大深化到全集团范围内,以求让所有员工在企业的发展中也能获得自身的提高,从而反过来强化企业的整体人员素质及战斗力——估计再有约一个月的时间,人力资源部将基本调整到位,那么之后,我们将与兄弟部门在HR运作的协调中,继续渗透一个战略性的概念,一起将集团的HR管理,推上‘共同构建企业文化’的高度。”

陈溪的一席话,颇具雄才大略的气度,在座的无不暗暗感叹,就连方浩儒也另眼相看,想不到她沉寂了两周多,原也是一个“战略性”的蓄势待发。方姜楚楚此时却是如坐针毡,陈溪左一个“之前”,右一个“往日”,分明是对自己以前管理方式的全面颠覆!如同一下下打在她脸上的板子。她终于沉不住气了。

“Rosie,你的话,我们大家也觉得蛮鼓舞的。可是,就像你刚才有提到的,HR的战略,也是要注重工作的务实性的。那么我很想问回刚刚进出口公司的招聘拖沓问题,这可是一个蛮紧迫的问题哦!如果不及时补充人员到位,那么以后的什么战略啦、规划啦都是没有办法搞的——所以现在,你可不可以给我们解释一下?”仗着自己好歹也是方家的儿媳,方姜楚楚的语气直白得不乏傲慢。

陈溪微微一笑:“Amanda,你不必着急。我刚才已经表示过,所以肯定会在这里给大家一个解释。关于人力资源战略规划的话题进行到这里,正好也可以借用报关员招聘一事,来做一个小的例证。”她轻咳一下,接着陈述。

“有关进出口公司报关员的招聘,我想先跟大家简要说一下这职位招聘背后的一些隐情。其实职位空缺一直无法落实补员,我本人也很着急,因此早前已经开始关注。我了解到,招聘的早期阶段,进出口公司的个别部门经理曾经主动推荐过两三名求职者,但都没能通过HR这边根据公司Job Profile所做的电话初筛,因此没有安排面试;紧接着,用人部门又一再地否定HR这边初试合格而推荐给他们的人选,反复要求我们重新考虑让之前被筛掉的求职者参加面试——就这样不停地相互抵制,才造成了如今这个拖沓的局面。”

大家听到这里,表面上虽不敢唏嘘,彼此的眼神却在传递着一种共识——没有想到,陈溪居然敢直接翻案,将潜在水面下的隐情大白于天下,也不知她是否十拿九稳对方肯定辩不过她。

“Sorry Rosie,”曾尚天首先发问,摆出满面的无辜,“打断你不好意思,我想问问,这些情况,你是怎么了解到的,为何没有提前与我沟通一下?”

“抱歉曾总,这件事我也是刚刚才全面了解的,本打算今明两天找个时间与您交换一下意见,尽快商量出解决方案。不想您已在这里提出,我也只能立即回应了。不过您急切的心情我们都可以理解,都是工作上的事,因此也无须太多的避讳,会上会下都一样,能解决问题,是我们共同的意愿,不是吗?”陈溪说罢又是淡然一笑,笑容中藏有对他们企图让她当众难堪却自曝家丑的嘲讽。

曾尚天意识到问题并非他之前预想的那么简单,正在犹豫要不要马上做个识相的收尾,方姜楚楚却仍有不甘:“Rosie,你讲的这些,不是一个简单的情况,搞不好是要追究当事人责任的!所以,你这样讲,到底有什么根据?”

陈溪没有直接回应方姜楚楚,转头面向坐在她不远处后排位置的Jenny:“Jenny,麻烦你把上个月的‘电话预筛记录表’拿给我,谢谢。”

Jenny听见叫自己,急忙起身将已在手中的记录表拿给了陈溪。她一直不明白,陈溪为何在会前要求她带上这份东西过来,难道就是为了应对眼前的局面?

她猜得没错,陈溪近期对人力资源部的细节及个案都很谨慎,而进出口公司的职位一直没能补充人员,凭经验她也能觉出这件事会授人以把柄。中午她又接到赵玉芳的电话,料想方姜楚楚等人要做文章的,莫过于此。虽然大致的情况她都知晓,但真的要摆在会议的桌面上,必然需要一些依据,因此她提前跟Jenny打招呼,要她把这些记录表带到例会现场。

陈溪向众人扬了扬手中一沓记录得密密麻麻的表格,告诉大家这是前两个月在招聘工作中新加的环节:凡是做过电话预筛的求职人,都会编号做记录,将面试的简要情况输入电脑。一是便于考核招聘工作的效率,二也是为了特殊情况的备查。

“这些表格中,就有关于进出口公司相关部门自己举荐的求职人,当时的电话面试记录。有关信息已经明确指出,求职人的从业年限及外语程度均达不到我们的职位要求,并且其中一人刚刚参加完考试,尚未确认是否能拿到报关员资格证,所以这些人,暂时无法考虑;而我们经过初试给部门推荐过去的人选,条件明显优于之前的求职者,却屡屡被拒——这种情况不得不让我做出刚才的推断。其实,求职人要是真的有何过人之处,我们也不是不能灵活处理,但为什么用人部门不能来与Jenny,或是与我,做正面的协商?”

众人沉默之中,曾尚天更是暗暗叫苦,方姜楚楚不识时务的纠缠,居然扯出了自己公司的一桩丑闻……他懊恼之时,冷不防陈溪又继续发挥。

“我刚才说了,我正好引用此事,来做个小的例证。”陈溪说着转向Jenny凛然而训,“Jenny,我当初要求你们为电话面试增加记录这个环节时,你不是曾经质疑说这是‘无用功’吗?现在,你怎么理解这项工作?这个环节其实在你们部门文员的日常工作中,最多再花两分钟时间,却能避免许多非议或无端的责难。同时,尽管很多工作是只看结果的,但当别人因为空缺还没招聘到位,质疑你们整天无所事事的时候,这些记录便是一个有力的证明,不需要你用嘴去申辩就可以证明给别人看——你们平时的工作也是处于高强度之中。而关于这次报关员的招聘中暴露出来的问题,其实在HR的工作领域里不算是什么新鲜事物,如果你平时不把自己的工作做扎实,难免在这种情况下落下口实。其中,就存在一个微观的战略概念。所谓‘战略’,某种层面上讲也有‘防御’与‘进攻’的意义,而你们在正常的工作中,对于不当言行给自己部门造成的影响,不懂得事先做好预测和防范;在工作无法正常进行下去的时候,又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责任采取必要的行动警告当事部门的不当行为……这些,能说明什么?”

她不理会周围的人,直直地盯着Jenny有些无措的眼神,语气咄咄逼人:“依我看,这恰恰说明了你们以前的工作模式僵化滞后,整个部门的管理存在漏洞,又因为经验不足而缺乏对事态的全面预见——看来,进行战略性的改革,很有必要!免得以后再出纰漏,还要自打嘴巴!!”

陈溪的话尾,如同一声惊堂木,众人愕然。在场的都听得明白她正在对着Jenny指桑骂槐,而方姜楚楚的脸色则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却说不出一个字!

“嗯……Rosie,”曾尚天握拳掩住口轻咳一声,“关于报关员招聘的事,我事先也没有料到居然是你讲的这种情况。Sorry,我一直很忙,没有了解得很详细……OK,这件事现在你和Jenny暂时放放,先等等我,我回去先查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显然陈溪已经占了上风,不如自己和方姜楚楚也识大体些,早点收场还能避免更多的尴尬。他说着又用带着歉意的目光看了眼方浩儒:“Michael,这件事麻烦容我再调查一下,之后会做处理。”

一直缄默不言的方浩儒微微点了下头,转而让集团财务总监继续通报自己部门的情况。

下班之前,方浩儒打电话叫陈溪到他的办公室,从电话里冷冷的口吻不难猜出,又要抓她去“批斗”了……

跟何艳莹打了声招呼,陈溪将总裁办公室的门轻轻推开,探头进去想看看里面的情况。

方浩儒听到门的动静,抬眼见陈溪远远地伸个小脑袋看他,皱了下眉:“你鬼鬼祟祟地看什么呢?还不进来?!”

陈溪轻轻吐了下舌头,听话地走进来并小心关上门,又到沙发处端端正正地坐下,巴巴儿地望着远处大班台后板着脸的方浩儒。

“你坐那么远干吗?”方浩儒厉声问道。

“你骂人时那么大声,我在这边肯定也能听得到……你骂呗……我不顶嘴就是了……”

他一愣:“谁说我要骂你?赶紧坐过来!”

“我才不过去呢……你不骂我,说不定要打我……不去!”陈溪连连摇头,说着将身体缩在沙发一角,低头不再看他。

原本雷霆即发的方浩儒此刻居然有些无奈,暗暗叹了口气,起身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陈溪马上做惊恐状,紧张地缩成一团,又乖乖伸来一只纤薄的手掌。“给你,你打吧,我保证不喊疼……”

“你瞎胡闹什么呀?!”方浩儒嗔怪地将她的手推了回去,皱着眉头瞪着她,目光中却没有怒火。

她忽然憨憨地一弯唇角,笑眼里闪过一丝调皮:“嘿嘿,老公,你是不是舍不得打我呀?”

方浩儒彻底泄气,瞪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却不知该如何发落,半晌才挤出一句毫无力度的话:“现在怎么蔫啦?刚才会上那股慷慨激昂的威风劲儿上哪儿去了?”他最“恨”的就是她这副娇萌样,见了便会心软,又爱又怜……

“老公——”陈溪立即凑近他,黏黏糊糊地耍着委屈腔,“你刚才不也看到了嘛!是Amanda先欺负我的!她在会上不依不饶的,你让我怎么办嘛?我知道在那种场合你也不能护着我,只得自救了呗……”

方浩儒抬手戳了下她的头。“自救就可以出言不逊啊?!”

“老公——你干吗不管Amanda是怎么大放厥词的啊!她那种人,不给点颜色是不会见好就收的……嘁!收拾她,白玩儿!”

“你说什么——”他拉长了责问的音调。

陈溪发觉不妙立即住嘴,转转眼睛突地跪坐在方浩儒脚边,趴到他腿上摆出楚楚可怜的表情。

“那我都承认……总可以了吧?是我错了……”见他不表态,她边摇着他的膝盖边噘嘴小声嘟囔,“老公——原谅我嘛——快点原谅我!原谅我!”

“好啦!别闹了……”方浩儒无可奈何地拉陈溪坐回沙发,“不管怎么样,你也是大嫂,当着那么多人面儿得理就不饶自己的弟媳,不是让外人看笑话?”

陈溪撇撇嘴,很想反问丈夫——他当着众人面为何也不顾及她的面子?但还是管住了嘴巴,只是点了点头。其实,自己在会上看似轰轰烈烈的,掀起的这股风势却仍然太小,因此对着方浩儒一定要先按捺住,否则惹恼了他,她的“改革”估计很快便会无疾而终,所以现在必须要先让他顺气。他平日的确不允许她在家里谈工作,但也没明确规定不能在办公室里对着他柔情蜜意……事实上近期她已试过多次,卖乖的成功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如今,她算是摸着了他的“脉”。

“时候不早了,大家都下班了吧?你回办公室收拾一下,咱们也该回家了。”

“好,我这就回去,等着我啊!”陈溪笑嘻嘻地起身,忽然搂住方浩儒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一溜烟跑了出去。

留在办公室里的男人靠在沙发上,做了个深呼吸,又捶了捶前额。

今天会上的那场风波,令方浩儒当时也感到束手无策。他一向看不惯方姜楚楚,但毕竟她是自己的弟媳。曾尚天针对陈溪,其实也有些架着他“上台”的意味,可他又不得不表态,尽管有一丝心疼,却只能委屈爱妻,好在陈溪自己扭转了局面。然而紧接着众目睽睽之下方家妯娌俩的对峙交锋,又让他陷入了另一种两难的尴尬境地……虽然明白这件事其实不应该责怪她,但自己满腹的愤懑实在无法找到出口……散会后本想批评陈溪不该当众与弟媳争执,不料这鬼丫头刚才来了,又是卖萌又是撒娇的,他只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便软透……

再想想她那套所谓的“战略规划”……唉!算了,随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