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做这项工作时,对日常生活有什么影 响吗?或者在日常生活中,有觉得比较困扰的 地方吗……”
一个面容稚嫩的男孩儿,手中紧握着圆珠 笔,举着一个牛津纸做的笔记本,坐在我的面前。 他看起来十分认真,不想漏掉我说的任何细节。 这个男孩儿上周发来了邮件,说自己是艺术系 编剧专业的学生,想把我们这种从事特殊清理工作的人的故事写成剧本。
“这是我经常会被问到的问题。虽然每次被采访的时候, 我都会思考应该怎样回答,但是回答这个问题,对我来说依然 不容易。”
虽然我假装若无其事一样努力微笑着,但是对方依然显得 有些慌张,瞬间坐得更加笔直了。他说如果觉得问题不合适的 话,可以跳过,说着脸红了起来。他的紧张感完全在我面前展 现了出来。
我一走进这家咖啡馆,就注意到了它的天花板。因为从空 调吹出的干燥又凉爽的风中,夹杂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作 为一家亲自进行烘焙的咖啡店,虽然墙壁和织物座椅上,都散 发着浓浓的炒咖啡豆的味道,但是从天花板上飘来的味道依然 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我推测在这个用石膏做成的天花板夹 层里,应该有一具猫的尸体。
就像我在前文提到的那样,梅雨季的时候,淋了雨的流浪 猫会通过一些比较古老的建筑物的大型排风扇、通风管进入建 筑物天花板的夹缝中,然后因为低温症死去,这种现象非常常见。等梅雨季过去之后,就会从天花板上散发出奇怪的味道。 然后我们就会接到询问是否可以清理死猫尸体的电话。无论是 猫还是人类,只要是脊椎类的哺乳动物,尸体都会有一种特别 的味道,闻过一次之后,就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来。
“天花板上好像有猫的尸体,虽然味道不浓烈,但是可以 闻到。这就是我在生活中的变化。我好像从日常生活中,总是 能够发现和死亡的联系。我打开咖啡馆的门,进来之后坐在这 里,脑海里就浮现出猫蜷缩着身体,尸体正在腐坏的画面。我 好像一直都在接触死亡。”
“啊,猫的尸体是吗?” 这名学生停下手中的笔,朝着天花板望去。
“如果一直都是这种状态,会觉得很困扰吧?” “怎么说呢,这一点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不清楚这种状态是否会让我觉得辛苦、困扰……我好像一直会开着灯。当我 对死亡进行思考的时候,发现并不是把自己的感觉简单地分为 ‘愉快’和‘不愉快’。虽然有人在开灯的房间里无法入睡,但也有人可以在大白天轻易入睡。像我的话,在开了灯的房间 里也可以安稳入睡。”
采访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我提出稍微休息一下再继续。 我在洗手台打开水龙头洗手的时候,突然想起当时在江原道山 村里的记忆。我在某天深夜接到一个电话,仿佛就像昨天发生 的事情那样印象鲜明。
“您辛苦啦。我是在桥对面的金春熙。” “您好?您的身体还好吧?这个时间打电话是有什么事情吗?是很着急的事情吗?”
那里下午四点的时候,太阳就落山了,很少有人会在晚上 十点给我打电话。金春熙奶奶年岁已高,她的家人都是在附近 的城市里生活,只剩她一人守着房子、田地和祖坟,种一些家 人吃的青菜来打发时间。
这个偏僻的村庄,在当时每天只有三个班次的公交车通行, 因为政府提倡农村开发,史无前例大规模的农村综合开发事业 之风吹向农村。咨询服务公司更是不会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招揽了农业博士、善于讲故事的旅游作家,摆出要大干一场的 气势。我因为会使用计算机,所以承担了乡村的一些事务,不 知不觉中就被委任为筹备事业的委员,承担了各种文书业务, 每天在市政府和乡政府之间奔走。后来我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 怀疑,不知道这份工作是否真的可以为乡村人提供帮助。
“最近你在为乡村做什么事业呢?”
“在做农村开发事业。”
“具体在做什么工作呢?”
“只是帮忙跑腿罢了。”
“噢,那真的辛苦了。听说要在乡村装路灯?”
“是的,说是要安装太阳能充电的环保路灯。当初因为村 里晚上比较黑,村干部听到很多民众的怨言。但是目前还没有 完全确定下来,不知道还要花几年时间才能完成安装。”
“是村里的人让装路灯的吗?”
“是的,从几年前开始,大家就在埋怨晚上村里很黑。”
“这些人都是村里建了一些民宿之类的新房之后才搬过来的。村里安装路灯是行不通的。”
“什么?不能有路灯是吗?”
“因为有田地。田地里不能装路灯,晚上有灯光的话, 芝麻是活不下去的。那边一个路灯都不能装。你能听懂我的 意思吗?”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正在犹豫的时候,这位奶奶把电 话挂了。
虽然已经是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了,但是当时握着话筒的我 有种茫然无措的感觉,仿佛就在昨天。“到了晚上就一片漆黑 的山村,当然变得越亮越好”,因为不熟悉农事而产生的无知 的想法,让无法开口叫苦的农作物,只能选择默默地枯萎。
我又买了一杯咖啡坐下来,对方非常局促地对我说:“还 不如我来帮您买……”
“其实,能够安然入睡可能是我的错觉?”
“什么?错觉?”
这名学生又慌忙拿起了笔,准备在笔记本上做记录。 “我不是说自己开了灯也能睡着吗?打开灯的开关……”
“是的,您说好像随时都在接触死亡,总是在思考死亡。”
“可能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因为工作而受折磨,我只是在撑着。我自己觉得自己过得很好,其实只是在撑着…… 我之所以回答不了经常被问到的那些问题,可能是因为自己潜 意识中不想面对这一点。”
结束了三个小时的访谈之后,我感到极度饥饿,向着办公 室走去。我经过区立图书馆,在斑马线前等红绿灯的时候,在 车道和人行道中间石块的缝隙里,看到了一团团蒲公英。即便 在如此小的缝隙中,它也在向着阳光生长,然后长出孢子,准 备开始新的旅程。看到这些野花,在永远被灯光照耀着的城市 里生长,我很开心。
那些芝麻还活着吗?我想有一天自己可以摆脱烦琐的工 作,到很远的地方去旅行。我想要向路边的野花挥手问好。
各位同僚们, 我还在不知廉耻地坚持着这份工作, 你们也一切安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