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十八岁时的轮廓,简单勾勒,就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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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这夜太漫长了。

张无然坐在教室里上晚自习,迟到了几分钟,今晚有守堂老师,但老师见了也并未过问,她很有礼貌地冲老师笑了笑,迅速地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今天她将头发扎成了小麻花辫,早上她特意跑去盛凌的寝室求助,盛凌的手比她巧很多,很快就把辫子编好了,张无然抓着辫子望向镜子,甩来甩去,青春盛颜,无比灵动,两个女生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张无然安静了下来,表情很严肃,她摆弄着手里的辫子,眼睛盯着镜子里的盛凌,她说:“盛凌,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盛凌正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她打算把左边的头发也扎成一小撮辫子,突然听见张无然这样说,也没太在意。“那我得好好想想了,分事吧,如果你要抢我的男朋友,那肯定不行,我不会放过你的。”

盛凌说着就转身在张无然的鼻子上戳了一下,两个女生又笑作一团。张无然此刻非常真诚,她很愧疚,如果盛凌不是她计划里最完美的一部分的话,她可能真的没有时间来认识这个女生,更不会和美术生成为好闺密。

“放心,我不会给你机会对不起我的。”说话间,盛凌的辫子已经扎好,看上去俏皮可人,盛凌的好动与张无然的静谧截然不同,两个女生又对着镜子调侃了一番,才各自告别回去上课。

这一天,张无然上课非常认真,完全没走神,她对下一次的考试成绩极有信心,答应了母亲的事,一定会做到。

今天还做了很多事。中午抽空去了趟学生会的网络实验室,打开那台加密的电脑,登录邮箱,写好了第六封邮件,把内容写好,把发送时间设置好,下午六点整,这封邮件会准时发出。这是她最后使用这台电脑,以后,她也不再需要这个网络实验室了。

她又从书包里拿出三千块钱,钱是她这几周每次问母亲多要几百块攒够的,真巧啊,在这一周终于凑齐了。她用钥匙打开学生会活动基金的格子,把钱放了进去,停了停,又把钱拿出来全部数了一遍,跟开支记录单对了一遍,一分不少,她喜欢这种精确的感觉,毫厘不差。

又用五分钟时间,把网络实验室打扫了一遍,仿佛把自己对这里的情感清扫干净了一样,从实验室走出来的时候,再没回头。

她去学生会办公室请辞,交代了所有整理好的文件,她把锁活动基金的钥匙交出来,并请老师找人去清点钱数。还去了趟系办公室,特意告诉陈老师,自己已经请辞学生会的工作。

陈老师告诉她,后年院里会有一个去斯坦福大学做交换生的名额,她在备选名单里。张无然的心里突然亮了起来。下午老师发微信给她,老师尤其满意她所制作的校友名单,不仅分学校,还按字母分了类,效果不能更好了。

这一天实在太美好了。

从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少女张无然浑身轻松,脸上的笑容无比自信,她走在冬日凄清的阳光下,步伐轻松自在,用来自内心深处的自我救赎之后的轻松,抵抗这寒冷入骨的空气。她生来就学会了这样的本领,弱小的身体,抵抗着父亲的家暴,抵抗着这个社会给她的冷眼,抵抗着母亲的逃避和懦弱,抵抗着她看不懂的一切。仅仅十岁,她就已经不会哭了,哭根本没有用,哭只会让所有人都觉得你弱小好欺,只会让他们把你踩在脚底下,包括自己的父亲。

此刻,她走在这条路上,一点压力都没有。这么多年,她用绝佳的成绩让学校对自己宠溺有加,让所有的同学都对她刮目相看,毕恭毕敬。今天,她彻底完成了一次无声无息的自我救赎,救了母亲,也救了自己和母亲以后的人生,对此,她必须狠下心,对这个世界不能有半分的心慈手软。在她十八岁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人对她心慈手软过,她的信仰就是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改变所有。

她所要的,无非是不要再走母亲的老路,悲情凄凉的一生,几个男人就主宰了全部。

八岁拿匕首指着父亲,十岁被父亲打成重伤再也不会哭了,十三岁那年她知道自己叫了十三年的父亲竟然不是亲生父亲时,她也没哭。那时她就想,这辈子可能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自己哭出声了。

往事又历历在目。

母亲简翎说是在西街工作,其实就是个卖唱歌手,她很不喜欢母亲的这份工作,母女俩争吵过无数次,但母亲很坚持。在很多年前,母亲在西街改了名字,叫李琴操,她无数次躲在角落里看母亲工作,看到她被客人调戏,看到她没有尊严地被驱赶,心里替母亲不值。

而她的父亲张楠楠,不仅一事无成,甚至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没有,全靠母亲养着,他们在西街卖唱歌手群居的地方租了一套房,偶尔她去看母亲,会住一晚,第二天很快就被母亲送回市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就不再工作,还染上了毒品,她一次次地看到父亲向母亲要钱,一次次地看到母亲被父亲打成重伤,可每次都是母亲妥协,她实在不解,这样的男人,何苦还守着?

她也见过父亲向母亲忏悔,只要父亲一忏悔,本来心如死灰的母亲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如此反反复复了好几年,没完没了,消耗了大家对生活的信心。她看着母亲迅速地苍老,父亲反复进出戒毒所,出来没多久又复吸,母亲早已活得不成人形,但对这个男人仍然不离不弃,从来没有说过要离婚。

不知道为什么,从小父亲就不喜欢她,对她从来没有过笑脸。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朝她瞪眼,好几次扬起手要打她,幸好被母亲阻止。

终于有一天母亲不在家,她把阳台上的一盆花打碎了,花盆里的水把父亲晒在阳台上的干卷烟全部打湿,父亲从房间里冲出来,一巴掌就扇在了她的脸上,那一巴掌让她痛得耳鸣了好几日。等母亲回来,她扑在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母亲把她关在另外一间房里就去找父亲理论,她躲在房间里关了灯,缩成一团,紧张、恐惧、害怕、黑暗包围了她。

很快,她听到了母亲和父亲大吵的声音,父亲又动手了,母亲带着哀求的哭声隔着墙壁都能听到,可残忍的父亲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掀开被子,跳下床,开了灯,在房间里翻箱倒柜,那一刻她有着强烈的念头,要找一个什么东西马上去杀了父亲。但房间里只有母亲的演出服,没有利器。忽然,她打开了一张书桌的抽屉,看着一把被书压着的匕首,匕首闪着明晃晃的寒光,她都不知道母亲房间里什么时候有的这把匕首。

她把匕首握在手里,颤抖着把门打开,一定要救母亲,再不出去,母亲一定会被打死的。残暴的父亲,疯起来的时候根本控制不了。她紧张得咬破了嘴唇,闻到了血腥味,血从她的牙缝里流出来,流到了嘴角上。

打开门的一刹那,她已经完全不怕了,大不了一死,如果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那一年,她八岁。

八岁的她,推开了隔壁房间的门,父亲还在打母亲,一边打一边骂,慢慢地,母亲连哀求的声音都没有了,任由父亲下手。

“住手!”小女孩勇敢地吼出了第一声。

父亲停了下来,母亲也惊住了,小女孩站在门口。

“我再说一遍,马上住手!”八岁的小女孩干吼着,脸上的泪痕是干的,表情凌厉冷酷,眼睛发出锋利的光芒,那是生与死的抉择之光。

父亲张楠楠也看着她,两个人的眼神都带着杀气,发了疯的张楠楠岂会在此时服输,他把简翎丢到一边就冲向女儿,简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不!”

背对着她的张楠楠突然停了下来,没再往前。

张无然从背后伸出了双手,举着一把匕首,这把匕首的刀锋正朝着张楠楠,在夜色里闪着寒芒之色,小女孩的手一点都没有抖,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退路了,如果此时露怯,害怕颤抖,父亲一定会看穿她,不会放过她。

她赢了。父亲没再往前,也没敢再对母亲动手,只对着她恶狠狠地说了句:“算你狠,看我弄不死你。”他转身就出了门,彻夜未归。

小女孩手里的刀落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母亲过来抱着她,她的身体才开始发抖,在母亲的怀里一直颤抖着,足足有大半个小时。张无然想喊,可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占据着她整颗心,就是喊不出来。过了好久好久,她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妈妈,你和爸爸离婚吧。”她在母亲的怀里哭喊着。

这人间如此痛苦,为什么还要活着?可看着母亲日复一日失去光泽的脸庞,她知道,要好好活着,她要保护母亲。

她和母亲抱在一起痛哭,那样冷清孤独的夜啊,在小女孩的心里,再也没有消失。

十八岁的张无然此刻坐在教室上自习,安静甜美,她快速地算着计算题,任何难题在她眼里都不难。过了今晚,她要重新规划下未来的生活,陈主任说院里有斯坦福大学的交换生名额,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她要带母亲逃离这是非之地,彻底逃离。

至于父亲张楠楠,他再也回不来了,也不会再给她们带来噩梦。

何况他还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在五年前就知道了。

五年前的一个周末,她去西街找母亲,那时候她的内心已经很强大了,慢慢接受了母亲的职业,她知道母亲是洁身自好的人,有自己的冷傲,也有自己的原则。母亲为了保护她,在市区买了一套旧房子,她和父母亲见面机会甚少,母亲尽量减少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绝对不会让他们单独相处。

那晚,她去找母亲,母亲当时在一家固定的酒吧登台表演,去的时候酒吧里一片混乱,母亲正被酒吧老板训话,她刚要走过去,父亲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冲了出来,一进店就揪住其中一个男人一顿暴打。酒吧再次陷入混乱,只听到一群女人的尖叫声,有人喊着“出人命啦”,但是没有人敢上去拉住父亲。父亲自从吸毒后,脾气变得无比暴躁,他一旦动起手来,样子狰狞,根本没有人敢上前。

母亲在一旁很焦急,大声喝止:“张楠楠不要打了,张楠楠你住手!”这时候,听到有人喊了一句“老大哥来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带着一帮人出现在了酒吧门口,母亲见状,拉起父亲的手就往外跑,但很快就被追上,被逼到一个角落里。黑压压的一片,除了围观的人,就是老大哥带来的人。

母亲把父亲拉到身后,不让他出来。“老大哥,今天这个事对不起,是我的错,求你放过他,只求你放过我们一次,以后喝多少酒都成。”

“啪”,一个巴掌扇到了李琴操的脸上,顿时脸肿了起来。

母亲捂着自己的脸,继续哀求道:“老大哥,如果这一巴掌让你解气了,求你放过他,我明晚给你和你的兄弟在这里登台道歉。”

“谁稀罕你的道歉,我的兄弟只不过让你多喝几杯,就被你一通羞辱,是不是觉得自己很红了?看看,看看,他们被你男人打成什么样了,道歉有用吗?我要让你男人双倍奉还,这事没完!”

躲在母亲身后的父亲又从身后冲了出来,那股子劲根本不是母亲可以控制的,这个男人此刻已经红了双眼,母亲根本拉不住。

“张楠……”另一个字还没从母亲口里出来,老大哥身后的马仔也冲了上来,给了父亲一脚。这一脚够狠,父亲顿时就被踢飞出去足足有两米,趴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父亲的体力在刚刚打那个调戏李琴操的男人时耗尽了,此时他很脆弱,虽有逞强之心,却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对付一大群人。

他挣扎着,尽量让自己站起来,可那一脚太狠,让他伤了元气。他的眼睛里全是红色的血丝,他可以死,却绝不能看着自己深爱的女人被欺负,十几年前不能,现在更不能。可没等他站起来,老大哥一脚踩在了他的背上,本来已经爬起了半身的他,被彻底踩在地上,连喘气都费劲了。

“就你这小身板还出来混江湖,不知道有没有准备好收尸钱?!”老大哥说完,又是一脚下去,旁边人都能听到张楠楠骨头碎裂的声音。

躲在人群之外的张无然捂着嘴,父亲虽然不爱自己,可他始终是自己的父亲,父亲被欺负的滋味,像一把刀一样插在她的心上,本能让她就要哭喊出声,母亲发现了人群中的她,冲她摇头,示意她离开。她紧咬着嘴唇,浑身颤抖,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她想去找把刀子,可是惊慌让她像是被定住了一样,腿迈不动。

母亲跪在地上哀号,一点用都没有,她本来就只是一个卖唱的,一个靠取悦看客生存的行当,哪有什么尊严,尤其在此刻,她更像是一颗尘埃,被人无情地忽视着她的撕心裂肺。

母亲的哭声越来越弱,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突然大吼一声,用背部推倒了老大哥,身体往前倾,整个身子都压在了老大哥的身上,他想最后一搏。但他还没来得及动手,老大哥身边的那群虎狼就全部扑了过来,把他从老大哥的身上拽了起来,狠命地丢在路边,一顿拳脚相加。

鲜血从父亲的身体里流出,像一条血河,流向街面,可是,无人敢喊。

无人敢喊。

无人听到李琴操和张无然的哭喊。

世界都空白了,黑色汹涌的夜,吞噬着这一家人。

29

张无然手中的笔越来越快,长这么大,她的心从未像此刻一样安定,可悲。

下午她出了趟学校,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父亲住的康复医院,站在离医院后门不远的一棵槐树下,冬日的槐树只剩下干枯无力的枝丫。五点四十五分,一个男子从后门出来,在眼前一闪而过,她的嘴角终于动了动。

现在只需要等第六封邮件按时发出去,所有的一切都将尘埃落定,所有黑暗的日子都将离她和母亲而去。故事里的那三个男人终将在青木镇刀刃相见。

她和张楠楠从此也再无关联,他们的父女之情本来就浅薄如空心的云,在五年前,连血缘关系这一永远都不可能被切断的关系都断了。

五年前,张楠楠倒在西街的血泊里,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无人听到母亲和自己的哭喊。

世界都空白了,黑色汹涌的夜,吞噬着这一家人。

警车终于来了,这才有人给她们母女让出一条道,父亲被抬上救护车,母亲在车上紧握着父亲的手,张无然早已被吓坏,上了车她也还是傻眼的。母亲使劲地喊着父亲的名字,那一刻,她很痛恨自己,但她只为母亲心痛,对于父亲,却一点都怜惜不起来,甚至有一秒的窃喜,但很快被自己的愧疚掩盖过去。

张楠楠伤得很重,送到离西街最近的医院时,人已经不会说话,生命危在旦夕,只在地方医院停留了半小时,医生建议家属赶紧送市区医院,病人脑部受了剧烈的打击,出血过多,必须争分夺秒送到市区大医院。救护车再次启动,张无然看到母亲和自己一样,再也哭不出声来,眼泪已经干涸了,父亲这个难关能否挺过,只能看天意了。

到了市区的医院,张楠楠还是没醒,看着医生的表情,她和母亲都很绝望。坐在重症监护室外,母亲一直把脸埋在双手里,她的身体蜷缩在一起,颤抖着,张无然虽然不太能理解母亲的痛楚,但她知道,母亲对父亲是有感情的,至少是亲人,而自己呢,虽然恨父亲,恨不能杀了他,可他毕竟是父亲,哪有不痛之理。

就在张无然陷入无边的恐慌之时,重症监护室的门开了,医生向他们走过来。

“医生,病人情况怎么样?”母亲像是突然惊醒一样,起身就抓住医生的手。

“情况不太好,现在还在抢救。你们要有心理准备,病人可能随时会脑死亡。”医生淡定地说。

母亲抓着医生的手一松,整个人跌在地上。

“病人出血过多,急需供血,医院血库的B型血库存不够,先看看病人家属的血型匹配情况。”

出于本能,张无然站了起来,眼神无比镇定:“医生,我是他的女儿,我可以。”

“那你跟我来吧。”说罢,医生示意张无然跟他去验血。

没走几步,母亲赶了上来,她按住了女儿的手,看着女儿,轻轻地摇了摇头,想说什么,但又松开了手,让她和医生走了。

抽了血去验就再没人来找过她,她很心急,按理说医生应该很快来安排抽血,为父亲输血,可是,在医院接连两天都没人找她,父亲一直在重症监护室没出来,她和母亲一直在外面等着,看着医生们进进出出。

等不及了,等母亲回去拿换洗衣服的时候,她去找了主治医生,要问清楚什么时候可以抽血,但医生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告诉她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植物人就是一个沉睡的人,生活不能自理,需长期住院护理,等待苏醒,也可能永远不会苏醒了。

听到医生说“植物人”三个字的时候,张无然脑袋里嗡的一声就意识模糊了,结果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严重?后面医生说了什么她根本没有听进去。

“为什么会是植物人?是不是你们输血晚了?我可以为我爸输血救他,你们随便抽啊,他怎么会是植物人呢?”她完全慌张了,卷起衣袖,拉着医生的手一顿狂喊,“医生,你抽啊你抽啊,不要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

虽然她那么恨这个男人,可是她叫了他十三年“爸”。母亲应该还不知道这个结果吧,母亲要知道了,母亲要怎么面对?

“孩子,你清醒点,要面对现实,你爸已经找到血源,早就输过了,现在不需要了。”

“你说什么?”张无然瞪大了眼睛看着医生,此刻那双眼早已没了神采,空洞无物。

两个护士赶了过来,医生示意她们把她带走。张无然被医生突如其来告知的结果吓得慌了,护士们扶着她到走廊窗户的时候,她突然蹲到地上抱着头,其中一个护士问她是否需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她摇摇头,她只想安静一下。

母亲一生如此凄惨,婚姻本就不幸福,现在父亲还成了植物人,接下来的生活该怎么办?她面对这样的结果能承受得住吗?现在输血还来不来得及?入院的时候医生不是说需要大量输血吗?血,为什么不找她抽血?张无然突然想起母亲知道自己要去验血时阻止的眼神,而刚才医生竟然告诉自己血源找到了,可自己明明只是验血时抽了一点点,那血源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张无然站了起来,看了看医院的路标,抽血处在一楼,验血处在六楼,取结果要上六楼。

她坐了上六楼的电梯,现在的她很冷静。

走到验血处,里面只有一个戴着口罩的女人,她叫了声“阿姨,你好”,里面的女人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什么事?”

“阿姨,我来拿一下张无然的验血报告。”

女人看了她一眼:“你就是张无然吗?”

她多了个心眼:“不是的,张楠楠是我姨父,他女儿回学校了,我来拿一下她的验血报告。顺便问一下,医院什么时候安排她抽血?她好提前请假。”

“她和病人的血型不匹配,不用抽了,但不要告诉她本人,前天有人来叮嘱过,都是为了她好。”

“阿姨,血型不匹配是什么意思?”张无然尽量装作镇定。

“与病人没有血缘关系。”

张无然的世界都崩塌了,张楠楠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母亲欺瞒了自己的身世?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她是张无然,八岁向父亲举起了匕首,十岁就不会哭,没有什么能越过生与死来伤害她。她已经十三岁了,人世间没有什么可以再让她跪地求饶。

自己和张楠楠竟然完全没有血缘关系,那一刻,她只想大笑,可是她动也没动,如果不是这场事故,母亲是不是打算隐瞒一辈子?亲生父亲究竟是谁?他为什么不要自己,为什么十三年来对自己不闻不问?

十三岁的张无然脸上全部是倔强,一定有言不由衷的理由,母亲才会下嫁给现在的父亲,母亲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定是恨之入骨,否则怎会守口如瓶?而张楠楠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孩子,所以才会打骂不留情。

为什么这样没有爱的三个人,偏偏还要生活在一起相互折磨呢?

张无然现在不记得是怎么度过那段时间的。父亲被抢救过来了,没有脑死亡,却成了植物人,只剩呼吸。医生说他可能随时会醒来,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醒,也有很多人就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概率都存在,各种情形都有。

再后来,父亲转到了特殊康复医院,母亲为他请了特护,每个月要支付高昂的护理费。她早就知道,为了生存,母亲才会去“月亮之下”卖唱,母亲的脸庞一日比一日沉静,不过是三十几岁的女人,却早已没了对尘世欲望的渴望。她慢慢地理解了母亲,也更加替母亲的人生不值。

平淡也好,贫穷也好,这样的生活最起码不用担心家暴,也不用担心什么时候父亲又吸毒了。

初二之后,她的成绩极速进步,顺利考上花岩一中的高中部,要知道这所高中像她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只有成绩非常优秀才能升上去。她知道只有成绩好,才能让母亲在死水一般的生活里寻求到一点安慰。

如果可以这样一世平淡,一世无风无浪,她愿意就这样停歇。可命运岂会轻易地放过她?

有一天,她在书柜里翻出了父亲张楠楠的一台旧笔记本,一台二手笔记本,当年母亲买它,是想让父亲尝试着做网上生意,开一家淘宝店,不是体力活,也不用与人过多打交道。但母亲的期待再次落空,这台电脑并没起到什么作用,反倒让父亲沉迷于网络游戏,足不出户,两人因此经常吵得不可开交。

电脑上贴着“已坏”的便签纸条,她试着打开电脑按了启动键,没有任何反应。她忽然对这台电脑产生了一点兴趣,初中时学校已经开了计算机课,学校机房的电脑经常坏,她配合老师维修了好几次,早早地露出了在计算机方面的天赋,她喜欢拆卸之后重新组装的成就感。

可父亲这台电脑太旧了,买之前它就已经是台维修店里的二手电脑,修起来难度颇大,前前后后拆了好几次,中途几度要放弃,后来趁计算机课的时间,请教了好几个老师,这台电脑才终于起死回生。

电脑复活了,张无然第一次走进父亲的世界。

父亲的文化程度不高,除了用电脑打游戏之外,其他软件看上去并不怎么会用。打开电脑,QQ竟然自动登录了,父亲应该是不会改设置。QQ好友里没几个人,都是她不认识的。父亲的QQ好友里,竟然连母亲都没有。

她挨个浏览了他与好友的对话,什么都没发现,无非就是几个约着打游戏的网友,还有相互转告添加微信号的朋友。

她又试着点开了浏览器,网易邮箱显示着父亲的登录名,但密码一栏是空着的,不能自动登录,QQ自动登录但邮箱却没有,看来自己理解有误,父亲明显是懂得设置的。邮箱的密码会是什么呢?她试着输入父亲的生日,提示密码错误,又把年月日也输齐了,也提示错误,她尝试输入自己的生日,但还是错误。唉,怎么可能是自己的生日呢?他那么不爱自己。

张无然又输入了母亲的完整生日,点了一下登录,如果这一次还是错误的就要放弃了,想必父亲也是不常用邮箱的,诡异的是,这一次出现的不再是密码错误的提示,而是登录时缓冲旋转的白色箭头。密码竟然是母亲的生日?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每年都会忘记母亲的生日,家里从来不过生日,可他的邮箱登录密码竟然是母亲的生日,不可思议。

不管怎么样,邮箱打开了,有一堆未读的垃圾邮件,她仔细地翻看收件箱,从头翻到尾,什么都没看到,正准备关掉的时候,她瞥见了发件箱和草稿箱的后面都有个(1),各有一封,一封是已发送的,一封是未发送的。

父亲会给谁发邮件呢?她好奇地点开了已发送的邮件,正文只写着一句话,“万水千山不可见,你的爱人呢?”除此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父亲花了心思研究,因为他在匿名处打了个钩,显然他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是谁。

“万水千山不可见,你的爱人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根本读不出任何信息来。张无然看了眼收件人,是一个叫作“stevenbei”的用户,分不清是公司邮箱还是私人邮箱,一般用英文名+姓氏的,应该是公司的邮箱吧,张无然全凭直觉猜测。

“stevenbei”是谁她完全不知道,父亲不太可能会认识这样的人,他处心积虑给这个人发匿名邮件,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从发件箱里退了出来,有点意兴阑珊,又点进了草稿箱,草稿箱的收件人依然是“stevenbei”,只是这封邮件最终没有被发出去。

她揉了揉眼睛,这封邮件写了很长,看上去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里面有很多的细节。张无然来了兴致,她从不知道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可等她看完这封邮件之后,她陷入了恐惧,父亲和母亲这么多年从未提及的秘密,原来如此动**,如此悲伤不可逆。原来母亲经历了如此糟糕的人生,这么多年她一直是一个沉默者,竟然是背负了这样兵荒马乱的沉重。

这封邮件完整地记录了当年的故事,但是并没有写完,成了一封未发出去的草稿件,父亲在中途就放弃了,最后改发了只有一句话的邮件。

根据故事,张无然打开了搜索引擎,她先输入了北角,但没有关联信息,她又输入了“北角北京”,依然没有有效信息,她想知道这个改名叫北角的萧青暮,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又在搜索栏里输入了“林觉”,跳出来的讯息很凌乱,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但当她输入“林觉青木镇”的时候,两条相关新闻赫然跳出来,一条是富少林觉入选县十大青年,一条是先进青年林觉即将在今年圣诞节前一天迎娶县长千金,强强联姻的讯息已经在县城传开了,人们都在传颂这段佳话。

张无然握紧了拳头,双眼紧紧地盯着屏幕,她在那条网络新闻上看到,一个剪着平头面带笑容的中年男人穿着先进积极分子的衣服,笑得那么灿烂,看上去平易近人,那个人就是林觉!按照张楠楠在邮箱里的分析,她应该是林觉的孩子,林觉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为什么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如此艰难,可他作为父亲却活得快意人生,这十几年来对自己和母亲不闻不问?她愤怒地把桌上所有的书都推到地上,双眼通红,充满了愤怒与挣扎,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在她心里比张楠楠更可恶,如果不是他当年的恶劣行为,母亲的一生又怎么会被毁灭!而她,又怎会像一个污点一样存活,永远洗不掉的存在!

他们都该死!

愤怒填满了张无然所有的细胞,在知道这些真相之后的每一个夜晚,都再未停息过。恐慌已经蔓延到她的整个身体,深入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只要想到自己是个污点来到这个世上,她就恨不得杀人。

这种恐慌在她无意中发现张楠楠已经醒过来的事实之后,与日俱增,她害怕回到五年前担惊受怕的日子,害怕母亲此生万劫不复。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海里瞬间形成,那是一个闭环,不管怎么样,都没有谁能从那个闭环里走出去。只有这样做,她才能确保她和母亲此后的人生彻底安全,而那些原本就该受到惩罚的人,都将得到他们的惩罚。

少女在深夜发出了辽阔无边的笑声。好啊,既然这盘棋要下,就得下得精准至极,游戏越来越好玩了。

30

今晚的习题终于做完,张无然把习题集合上,抬起头,教室里只有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的声音在响,守堂老师坐在窗边埋头看书。黑板上是一道逻辑严谨计算精密的高数题,这间教室下午应该是数学班的课,她盯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眼睛一行一行跟着扫视,她竟然能看懂,一步一步最终推出最准确无误的答案。她崇拜数学成绩好的理科生,涉及的知识面越广,她的兴趣越浓厚。人生不就是一道道难解但却都有答案的数学题吗?

墙上的钟表指向了七点三十分,这个时候,北角先生应该发现所有的秘密了吧,应该很愧疚很痛不欲生吧,应该知道十九年前被他抛弃的女人活得有多么不堪了吧。如果他还有良知的话,此刻应该也正在去往青木镇的路上了。

对于张楠楠,她有十足的把握把他送上不归路,但对这个从未有过交集的男人,她只能赌,赌当年母亲爱过的男人一定是善良的,赌这个男人和张楠楠一样,在得知仇人即将大婚的时候,一定会带着仇恨之心赶回青木镇。

青木镇即将上演三个男人杀戮的戏码,场面一定惊心动魄,警察一定想不到,都过去了十九年,当年的陈年旧案还会再起突变,十九年前的受害者回去复仇,新闻想必会轰动全国。

可是,这一切跟她有什么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即使他们三个都死光了,她也没有任何法律责任,一切,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一切,都是他们逃不掉的宿命。

风从窗户吹进来,张无然下意识地用双手抱紧了自己,头发被吹乱了,她伸手把它们拨到耳后,很快又被风吹散,她的身体缩了缩。不记得从几岁开始,她就学会了这样自己拥抱自己,自己给自己温暖。

她盯着黑板上精密的数学题入了神,仿佛黑板此刻就是一面双面镜,她看到的,是她十八岁人生里所有的恐惧,正在慢慢远去。

恐惧不是从她发现母亲的秘密开始,而是从四个月前发现父亲张楠楠已经醒过来的事实开始,十三岁之前的恐惧再次包围她,让她在黑夜里簌簌发抖。

那个周末,她和母亲像以往一样去医院探望父亲,母亲会给父亲读读书,讲讲以前的故事,但她听不进去,她宁愿去清理衣服、去开水房打开水,或者去跟护士姐姐聊天。

探完父亲她和母亲离开没多久,母亲忽然发现医生给的这个月的病历单落在病房了,就让她返回去取一下,她快速地回到医院。在一楼楼道里碰到正要下班的特护,她和特护打了声招呼就上楼了。

可是,当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听到病房里传来翻箱子的声音,声音不大,但足以听到里面的动静。这个时候,护士查房刚刚结束,特护已经下班,刚才在一楼碰到,病房里不可能有其他人在,莫非是遭贼了?不会,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特护病房,根本不可能有值钱的东西。

如此冷静分析之后,张无然没有马上推门进去,而是踮起了脚通过门上的玻璃小窗看向了病房里面。她看到张楠楠正背对着她在翻柜子里的东西,动作幅度非常大,只见他把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件翻起来,随手扔到地上,地上全都是散乱的衣服和一些日用品,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张无然只看了几眼,越来越觉得恐惧,父亲竟然已经醒过来了!但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母亲呢?显然医生也是不知情的,要不肯定会通知家属。看他翻柜子的动作,不像是刚刚醒来,他在找什么,在谋划什么?为什么还是那么浮躁?翻箱倒柜的动作还跟四年前一样,用力,鲁莽,随时都可能爆发。

恐惧,此刻的张无然只有恐惧,她迅速地把身子缩了回来,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苏醒过来的张楠楠更让她觉得恐惧,根本不敢想象未来的生活会是怎样痛苦。

她猫着身子轻轻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向楼道口走去,当确定张楠楠不可能发现她的时候,她才从四楼的楼道口像疯了一样一层一层地往下跑,她不敢喊,不能喊,也喊不出声音,一个人完全被恐惧占领之后,全身的血液都好像集中在某根神经上,根本找不到发泄的出口,那根神经压迫着她的全身,紧张、慌乱。跑到一楼她也没停下来,又极速地跑出医院门口,分不清方向,她失去了方向感,失去了辨别力,像一个无助的游**魂魄一样。

终于,她在路边一棵树下停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只手正从后面伸过来。她吓了一大跳,嘴张得更大,以为自己一定会发出惊叫声,但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她是那样恐惧。

那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只是把她凌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是母亲。

惊恐中的少女转过头来,看到母亲慈爱地看着自己,瞬间她的惊恐消失了一半,扑在母亲怀里,她想好好地哭一场。可她没有,母亲的出现让她惊醒了,她不能告诉母亲刚才看到的事实,甚至不能让母亲知道,既然张楠楠没有告诉母亲,她更不能说。

母亲应该做一个永远不知情的人,如果张楠楠是这样想的,她应该配合他来演这出戏。

她害怕,害怕醒来的张楠楠又会把她和母亲的生活带回到以前,可能还会变本加厉;她恐惧,恐惧着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要怎么面对张楠楠。他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果他再对母亲残暴,她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像八岁那年一样理智,她很可能会把匕首的最尖处插进他的胸膛。

不行不行,不能让父亲醒来,绝对不行。她不知道为什么张楠楠要装作未醒,既然这样,就只能让他再也醒不过来,或者……或者给他铺一条路,一条让他永远沉睡的路,让他永远不可能再有机会和母亲生活在一起。

“无然,你怎么了?”母亲发现了她的恐慌。

“没什么,刚才医院楼道有点黑,我有点怕。”张无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她在抬起眼睛的时候先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眼神能尽快地看起来自然。

“这么大人了还怕黑,医院有人值班的,不用怕。”母亲轻轻地把女儿搂进怀里。

“对了,妈,那张病历单被护士长拿走了,她发现你没带走,就先替你收着,我们下次来可以取。”少女已经恢复了镇定,其他的事情可以先不想,但此刻需要做的,就是绝对不能让母亲上楼,要不局面一定会失控,母亲应该会喜极而泣,很快就会将张楠楠接回家,以后的人生,又要回到她十三岁之前的岁月了。

好在母亲并没有执着,她以为女儿受了惊吓,叫了辆车先回了家。

这是一个无眠的夜晚,对少女张无然来说,她要做一个很重要的选择,要么选择接受回到过去,要么选择改变自己的命运。

改变命运谈何容易,虽然八岁时把匕首指向了张楠楠,她也不会真的戳向他,她不敢想象,如果母亲没有了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那一刀若是下去,才是对母亲最大的伤害,母亲就会真的一生孤苦无依了。

不能自己动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更何况她没有把握能杀了张楠楠。

她想过给张楠楠注射的药水里加慢性毒药,可这个难度很大,要花大量时间去研究用什么药物,这些药未成年人还不一定能买到,即使买到了要把药加到注射的药水又谈何容易,最关键的是,如果东窗事发,这是犯罪,难逃法律制裁。不行,风险实在太大,为了张楠楠坐牢,实在是不值,他不配!

她又打开了电脑,翻出了张楠楠那封没发出去的邮件,反反复复地盯着它看了大半夜,八月的桂林生机盎然,可是她的心里已经长满了野草。

她在纸上画了一张图,母亲的名字在最中间,三个男人循环在母亲的周围,三个男人都负了她,三个男人都负了她,三个男人……对,只有让他们自相残杀,这场戏才好看,才会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跟母亲没有任何关系。

真是黑夜里的一束白光啊,尽管它带着死亡的气息,冷得一点温度都没有,但却照亮了少女心里所有的难解之谜。

要想布下这个局,不能惊动父亲,更不能惊动林觉,应该从最无辜的人下手,那个最无辜的人就是北角先生。

张楠楠一直在装睡,他一定是在谋划什么,这是最可怕的,必须在他行动之前控制住他。所以,在下一次的探视中,她挑着母亲去值班室的时间,坐在了病床前,看着如往常一样未醒的张楠楠,幽幽地说出发现了他电脑里的秘密,告诉他自己很震惊,而且她查到了林觉即将在这个圣诞节的前一天结婚的消息。

她知道以张楠楠的性格,此时要装作一点情绪变化都没有很难,也许他的眉毛会颤抖,也许他的手会忍不住抬起来,所以这个时候,她不能盯着他,不能揭穿他已经醒过来的秘密。她缓慢地走到窗前,声音很小,但她确定张楠楠一定能听到。

“爸,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你和妈过得不幸福吗?就是因为你们都没有从十九年前的故事里走出来,林觉的存在,是你跨越不过去的坎,不是吗?还有萧青暮,都是你心里的障碍。可惜啊,你今天只能躺在这里,而你的仇人,正在不远的地方逍遥自在,还有几个月,他就要结婚了,他这次娶的是县长的千金,前途大好。”

即使背对着张楠楠,她也能感受到张楠楠此刻情绪上有起伏,话不用多说,有这几句就完全够了。她顺手拿起了床边的浇水壶出了病房,她需要给张楠楠时间和空间来消化,她明他暗,如果稍不注意,这一切都将被揭穿,一定要把握好度。她也只是在赌,赌张楠楠听了这些话一定会有所行动。

果然,一切都如她所猜想,张楠楠没有宣布醒过来。

她开始断断续续往病房的柜子里装一些必需品,甚至不惜先挪用学校的活动基金,张楠楠的行动离不开钱,这笔钱不需要太多,不能醒目,否则在学校方面不好交代,也可能会打草惊蛇。最好是这笔钱让张楠楠觉得,即使动用了,也不会有人知晓。每一个细节都必须要天衣无缝,要合情合理,他才会在陷阱里失去判断力,失去防范。

张无然知道输不起,所以计划才要更周详。当她开始谋划这一切的时候,第二天就给stevenbei的邮箱发了一封邮件,她模仿着父亲第一封邮件的口吻,她后来才知道父亲也不过是在模仿母亲的口吻罢了。

可是没有任何反响。她又发了第三封,依然是石沉大海,她意识到邮件出了问题,没有戳到看邮件人的心,所以在发第四封邮件的时候,她特意加了孔雀翎的图片。

这一次,她知道赌对了,没多久,这个叫北角的男人出现在阳朔西街,又住进了她刻意插着孔雀羽毛的旅馆。对于北角,只要击中他一个点即可,即得让他知道母亲过得有多惨,得让他切身体会到,所以她才故意安排盛凌引他去母亲卖唱的地方,又把他引到猫耳朵咖啡馆,让他找到所有母亲写过的便签。只有让他痛了,他的仇恨才会重新被燃起。

这盘棋,只有她才是最大的赢家,不费吹灰之力,让三个人殊途同归。

最后,她的母亲是一个不知情者,不管发生什么,都跟母亲没关系,结局可能会让母亲再次伤心,但那将是最后一次痛了,以后再也不会无休无止地循环。而自己,也将是一个不知情者,不管警察怎么查,都跟她没有关系。

谁让这三个男人都失心了呢?谁让他们在十九年前就失心了呢?

失心者,不可留。

31

这世间最难猜测的就是人心,张无然虽然抓住了他们的弱点,但她却永远猜不到人性里最难熄灭的,从来都不是把自己推向万丈深渊,而是如何拯救自己,她在拯救自己,张楠楠也在拯救自己,北角也是。

北角和张无然都没看错,戴着鸭舌帽从医院后门走出去的人,正是张楠楠。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他这一生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爱简翎,小时候他只能远远地默默看着简翎,因为她身边还有个萧青暮,可是他心甘情愿,虽然简翎根本连个备胎位置都没留给他。

几个月前他就醒过来了,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他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这个梦漫长得像一生,梦里都是简翎,从她小时候的模样开始,每一帧画面都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他喜欢这样,哪怕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的照片都好。

他醒来的时候,简翎正在专心致志地为他读书,连他睁开了眼睛也没发觉,她的声音很细很温柔,低着头,那样恬静。她的脸上早已没了浮躁,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他跑去偷看到的教室里安静的简翎,就是现在的模样。

闭上眼睛,让这样的时光多停留一会儿。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一切是幻觉,不想再睁开眼睛。简翎为他擦手,帮他洗脸,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老了那么多,可是却真实地为他而存在。

他贪图那样的时光,不愿把自己叫醒来,也叫不醒一个全身心装睡的自己,多愿意永远这样安谧地活下去。他想过要在某一天突然醒来,给简翎一个惊喜,失而复得,他一直在想着如何制造这样的惊喜。他希望这是一次重逢,也是一次重生。

这么多年,他的爱始终没有变过,但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这一生他过得如此窝囊,连个女人都养不活,坐过牢,吸过毒,动手打过女人和孩子,十几年来,所有渣男的行为他都做过。可他离不开简翎,如果失去了她,他不知道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世界于他而言,没有退路,也没有去处,只有像寄生虫一样依附在一个女人身边。偏偏这个女人还是他最爱的,所以他更觉得没有颜面,什么都做不好,自甘堕落,浪费了太多原本应该美好的时光。

他这一生,弱小胆怯,从不敢对简翎表白。还在读书的时候,他无数次在上学路上碰到说说笑笑的萧青暮和简翎,无数次幻想能和简翎穿同一款情侣服,无数次幻想自己就是萧青暮,成绩好,长得帅气,前途光明,简翎用崇拜又爱慕的眼神望着他。

可是,这些都不是他。

他只能默默地安慰自己,能和简翎一起上学就应该知足,能每天看着她就应该知足,不应该有其他的非分之想。他撞见萧青暮和简翎在失心崖上亲吻之后,一路哭着跑下失心崖,那时候他还是个软弱的小男孩。

他用三年牢狱之灾,换来简翎对他死心塌地,可是他知道她不爱自己,她心里爱的,始终是萧青暮,她的初吻给了萧青暮,**也给了萧青暮,还在很多次午夜梦回的时候喊出了萧青暮的名字。

生活就是狗血的,无情的狗血。

他伤心、难过,慢慢地变成了暴怒,动不动就向简翎施暴,向她的孩子施暴。这个孩子不是他的,当年简翎回青木镇来接他出狱,让他做一个抉择,如果选择跟她在一起,就要接受那个已经两岁多的孩子。他当时没有退路,他在青木镇就像一个笑话,根本活不下去,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简翎,并且许诺一定会将孩子视如己出。

可现实的生活太残酷了,他根本做不到,身边的女人不爱自己,孩子也是别人的,甚至是仇人的孩子,是那个毁掉他一生的仇人的孩子,他一生都要面对这个耻辱,像是活在阴沟里,身上永远都有污点。看着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他内心的仇恨也越来越难控制。

他对这个孩子爱不起来,只要看到她的眼神,就会想到林觉,就会想到那场毁灭性的灾难。人生太可笑了,被仇人所伤,却要给仇人的孩子当父亲,让孩子跟着自己姓,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这世界哪还有什么天理?

他变成了魔鬼,一个不定时就会爆炸的魔鬼。这么多年,唯一一次让他觉得自己应该反省的,是小女孩八岁的时候,在那个深夜把匕首对准了他,他才惊觉自己有多渣。可现实是他根本忍不住,情绪失控,他一次次地家暴,一次次地伤害简翎和孩子,简直就是失去了人性,像一个失心者,行尸走肉地活着。

在他沉睡的五年里,简翎和孩子过得如此平静,看简翎的模样,就知道如果不是自己拖累了她,她的生活一定会过得很好,没有任何负担,孩子也是一样,不再那么尖锐,每个周末都来看他。还求什么呢?还有什么比眼下更好的呢?

可还来不及宣布苏醒,张无然就告诉他,他的仇人林觉要在今年的圣诞节前一天大婚了,他刚刚熄灭的仇恨再度被点燃。如果没有复仇,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心平气和地面对简翎、面对孩子。

那个孩子在病房里喃喃自语,她还叫自己爸爸,如果不是仇人的孩子,他真的会将她视如己出,可偏偏不是。孩子说:“你的仇人,正在不远的地方快意人生……可是你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仇人逍遥自在。”这句话像铁钉一样,钉在他的心上,心瞬间就被复仇的欲望填满了。

此生若想安宁,只有杀了林觉,必须报了当年的仇,才能和简翎重生。于是,他选择继续沉睡,一边开始谋划,要怎么样才能不动声色,躲过所有人的视线。等他杀了林觉,他再回来,再在某一天假装醒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来谋划,如果如愿,一切将是那么完美,天衣无缝。

但计划不是毫无漏洞,时间最难控制。绝大部分时候,护士在下午五点半例行查过病房之后,不会再进病房,最多在门口望一眼。这是他唯一的风险,万一实习医生来查房,发现他不见了怎么办?于是,他一早准备好了一顶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假头套,搬来一具假的人体模型,这具人体模型是他半夜在一家倒闭了的服装店门口找到的,分拆了存放在病房隔壁的储物间里。

不能因为这个漏洞而放弃计划。何况,即使实习医生发现他不见了,如果他能及时回到病房,装作刚刚苏醒的样子,谁又能相信一个刚刚苏醒过来的植物人会连夜回到青木镇,杀了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呢?

不可能的。

储物柜里有一笔钱,这笔钱不多,但够他出行,他留意到每一次简翎母女来探视,都没有动过这笔钱,也就是说,这笔钱没有人太在意,可能只是一笔备用的零钱,无关紧要。他曾经犹豫过万一动用了这笔钱会不会存在漏洞,反复掂量是安全的之后,他大胆地用了。

他需要这笔钱,有了这笔钱,才可以顺利地完成这次计划。

什么都准备就绪,等着那一天来就行,他安心地想着,比任何时候都安心。

圣诞前夕的这天,等简翎和特护走了,又等到值班护士例行查房后,他换上了便装从四〇九病房走出来,他早就摸清了医院有几个摄像头,巧妙地从各个角落躲开这些摄像头,没给任何摄像头留下正脸。他的步伐虽然快但却从容,碰到过两个护士,没有人怀疑是他。只是在推开后门的时候,他有点慌张,因为那个摄像头他在很久之前就破坏了,没想到很快又被修好。

但这些都不能阻止他去实现这个完美的计划,车子早就租好了,出了医院门,他直接去取车,驾驶证和身份证都在病房里,他自然不知道是张无然故意放进去的,一路上他开得很稳,对人也很有礼貌,没有任何异样。

五个多小时的车程,大概十点半可以到达青木镇,他有两个小时时间,然后再连夜开回桂林,前后十二个小时,如果一切顺利,他能在第二天早晨七点护士来查房之前赶回病床。如此算下来,还有点剩余的时间可以缓冲。

他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依然是那个沉睡四年的张楠楠。然后,他会尽快醒来,是一个劫后重生的张楠楠,不再是那个残暴的男人。简翎一定会很开心,她很快就会知道林觉已死,具体原因不详,从此她心里也再无那场浩劫的影子。至于萧青暮,他已经消失了十九年,跟死了没有两样。

这一次谋杀他志在必得。

32

张楠楠永远都想不到的是,他完美的计划不过是张无然完美计划里完美的一部分。

此时,张无然脸上的肌肉慢慢地放松了,没有人注意到她此时此刻脸上带着笑容,她微笑着,那黑夜里飘忽进来的白光,让她的内心前所未有地心平气和。她现在有一个新的目标,一定要争取到去斯坦福大学做交换生的名额,此后,她就可以拥有一个崭新的人生,她也相信自己有能力让母亲尽快摆脱从前的生活。

别来沧海事,愿此后的每一天都能像现在一样。

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她知道,这是她最后要面临的一关,这一关是她害怕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她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知道结局会怎样,但她确定,即使她过不了这一关,也没有任何人能改写青木镇即将上演的结局。

她等这一天,等了好几个月。她想,还有人等这一天等了十九年,张楠楠、北角,他们都是这十九年来的受害者。

车子快速地在高速路上穿梭,北角慢慢产生了幻觉。三十七岁的他仿佛在镜子里看到了十八岁的萧青暮。十九年了,北角和萧青暮终于在此刻合体,他们都懂了,不管你逃避多少年,有些你放不下的事,永远都放不下。和所有睡过的人都互不相欠,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的难题,尤其是少年时的爱。

车子在经过永州的时候,他去加油站给车子加满了油,在休息区连着抽了几根烟,其他过路司机来跟他借火,他像平常一样,像个从未发生过波澜的人,没有露出任何异样。

回到车上,他要走最后一程了。

他打开手机,里面存了许多他偷录的小视频,李琴操带着疲惫进门,朝着楼上的他瞪眼,抽烟,不屑一顾,认真,眼里带着眼泪。这十九年,简翎竟和自己一样,用了另外一副皮囊来包装自己。

看着视频,忽然有了一点温暖。

他在车上哼起了《风吹风吹》:伊亲像一阵风/轻轻将阮煽动/六月的梦中犹原相信有一日再相逢。他和简翎重逢了,也和十八岁的萧青暮重逢了。

他轻松愉快,像一个所有愿望都实现了的孩子,唱歌的声音抑扬顿挫,高低起伏,唱到咬字不准的音,在反光镜中不禁对着自己笑了笑。此时此刻,北角望着十八岁时的萧青暮,他们彼此相视而笑,相互点点头,眼角逐渐露出彼此的宽容。

渐渐地,萧青暮消失不见了。

最害怕自己有一天不复勇往,但此刻的北角,无比勇往。经过了十九年,这个中年人一如年少,这样就安心了。他放慢了车速,内心平静,他和十八岁的萧青暮达成了和解。

33

1998年,青木镇。

十八岁的萧青暮下半年即将进入高三,世纪末的最后一场高考,他等这一天很久了,他要在新千年之前考入理想的大学,可以让他离开青木镇的,只有这一条路。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

萧青暮是个孤儿,从他记事起就总有人不断提醒他这一点,也许很多人不是故意的,但总有人心怀伪善。

青暮的父母死于一场车祸,本来他的命运应该是成为流浪儿,幸运的是,这场车祸让他得到了一笔巨额补偿,生活费和学费不成问题,加上政府对孤儿的补贴,叔叔婶婶一家愿意收留他,他们每个月可以以监护人的身份去银行领一笔钱。不幸的是,叔叔婶婶对他丝毫没有感情,嫌他的命太硬。

这幸与不幸,不过都是别人口中说的。萧青暮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跟他同岁的简翎,一直陪着他度过了漫长又煎熬的十八年。

青春若有张不老的脸,在萧青暮的记忆里,这张脸就定格在了十八岁的简翎身上,那时的他们活得像杂草,但青翠而坚韧,而之后的十九年人生,他们活得暮气沉沉。

青木镇是他们人生的伤心地,他们在这里出生,没有选择。

这里最大的特色就是有许多青石板路,走的人多了,每一块有光亮的石头也就散发出了生命力。少年时期的萧青暮,大部分时光是在这青墨色中度过的,青墨色的石板,青墨色的青山绵延。

少女简翎的眼睛大而明亮,闪烁着灵气的光芒,与青暮的忧郁不一样的是,她无论何时都是快乐的。

“青暮,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简翎经常这样问他,少年时期的萧青暮过于沉静,他的眼睛时常深邃如青墨远山,完全静止,跟同龄人比起来,他少年老成。

“在想你啊。”虽然萧青暮有点笨拙,但偶尔接的话还算动听。事实上,他说的是真的,他很想离开青木镇,可是他不能,因为他舍不得简翎,等念完高中,一定要和简翎考取北方的大学,青木镇这个地方,再也不想回来了。

“你想离开青木镇,再也不回来,对不对?”简翎懂他,萧青暮没有任何事能逃过她的眼睛。“青暮,我也想离开这里,比你更想。”

萧青暮又何尝不懂她,作为青木镇的外来迁入户,在还按男丁人头分田地的年代,简翎因为分不到田地经常被嘲笑是“黑户”。简翎的身世没有比他好到哪儿去,母亲在她八岁那年离家出走,父亲常年在外开大货车,对家庭不闻不问,一年半载回来一两次,也扔不了几个钱给家里。好在简翎有个很疼爱她的奶奶,从未因为她是女孩而有半点嫌弃,也从未因此不让她继续念书。

对于萧青暮来说,青木镇的日子简单而明媚,只要有简翎,再难熬的日子也不觉得熬不下去。在他的少年记忆里,都是那些白的蓝的纯净的孤独的生活,他们做了很多很多关于出走青木镇的梦,虽然从未实现过,但青涩里全是白日梦蓝的美好。

青暮和简翎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失心崖。

失心崖地形险恶,太多人命丧于此,所以这里几乎没有人烟,反倒成了他们最常去的地方,安静,无人打扰,适合发呆。失心崖有木槿棉、芦苇,一到夏季,伴随着地下的暗河,有它的独特之处。失心崖之所以险恶,是因为这里有一块倒三角形的岩石,尖而窄,特别突兀地耸立在悬崖之上,下面就是不见底的深渊。

据传很多不怕死的人冒险上去过,都有去无回,这块岩石成了一块黑色之石,没人敢再走上去。因为有了许多悲剧的传闻,失心崖成了神秘的禁区,镇上的老人常说,飞鸟在这里都会迷失,望而却步。

青暮和简翎也很害怕这块岩石。但十六岁好像是人生的一个分水岭,忽然有一天,他们觉得这块黑色石头没有那么可怕了。

第一次走上这块岩石,是简翎提议的,十六岁的女生胆子不小。青暮至今还记得那天的阳光明媚美好,简翎指着黑色之石问他:“青暮,你敢走吗?”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是那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简翎希望他的答案是肯定的。她的眼睛里散发出那种期待,比他看过的任何星辰都要美丽,让他没有任何思考余地脱口而出。

“敢。”青暮说,又问,“你敢吗?”

“那我就走在你后面,”简翎仰起脸,她的脸很单薄,很好看,“那……我跟着你。”

于是,十六岁的萧青暮牵着十六岁的简翎走上了那块岩石,那是一块随时都可能坠入死亡的危险之石,但似乎也是一条通往不同命运的道路,他们必须要有勇气才能迈过人生的艰难。

萧青暮每一步都走得非常稳健,不急不缓,每走一步他都要等适应好了再往前,脚尖先试探着落地,然后逐步把双脚放平,慢慢张开双手,找到平衡感,风穿过他的双手,从南到北。简翎走在他的后面,双手扶着他的腰。此刻,所有的畏惧都不复存在,他们没有害怕,身体丝毫没有畏惧。

岩石不过两米长,他们一步一挪走了十几分钟,走到岩石的尽头,都深呼吸了一下。

简翎喊一二三的时候,两人一起睁开了双眼,先看向对面的远山,又非常有默契地看向了深渊,以前觉得特别恐惧的深渊,就在他们脚底下,也不过如此。简翎的一呼一吸都在青暮的耳边,节奏均匀,没有任何慌乱。那一刻,青暮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在冒生命之险,反而觉得前所未有地踏实宁静。

简翎喊着:“青暮,你怕吗?”

“我不怕。”十六岁的少年只觉得刺激,稚气的脸上全是满足,好像登上了人生巅峰。

风越来越大,简翎又在他耳朵边喊了一句什么,他听不清。

“你再说一遍。”萧青暮大声喊。

“青暮,你带我离开青木镇好不好?”简翎用了最大的力气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