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手绕过胳膊来到了他的胸前,想要入侵他的胸口,她像一个情场高手,恣意地撩拨着已经禁欲许久的北角,向他主动发起了进攻。在红酒的作用下,北角差点就要沉沦在突如其来的挑逗里,但是,当李琴操的手隔着衣服触碰到他胸口的伤疤时,他清醒了,必须要终止随时可能无法自拔的撩拨,他不爱李琴操,他接近她,仅仅因为她是唯一和简翎有关联的人,她只是一个突破口。而他身体的伤口,不能让任何人的手在上面停留。

北角把她狠狠地甩开,李琴操摔倒在沙发上,发出一声惨叫。

许久许久,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李琴操点了一根烟,站到了阳台上去。

“北角先生为了我在西街大打出手,不惜得罪人,最近又频繁在阁楼偷窥我,每天都到我唱歌的地方来看我表演……”

说到底,她还是介意偷窥这件事。

“那也不是为了睡你。”北角粗暴地打断她,他恢复了理智,他和李琴操的对话总是不公平,她居高临下,用一种俯视的态度。他不知不觉掉入了她的泥沼之中,那种情感复杂得很,不是爱,不是怜惜,也不完全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和简翎有关联的线索,他在乎她的存在,多半是因为此时此刻她是简翎还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种依托。他对她的猜想,是超越爱,超越性欲,甚至超越亲情的存在。退一步说,如果李琴操就是简翎,他岂能再辜负她一次?

“不用猜了,北角先生,你那天晚上在‘月亮之下’看到的就是我,我在那里唱歌。”

一定是自己的某种表情或情绪,让李琴操主动承认了深夜短发女孩就是她。“你想知道我什么,现在就问吧。”她恢复了镇定,她的淡漠跟前一刻的热情,简直不应该出自同一个人。

“为什么要去‘月亮之下’卖唱?你不知道那样的场合很肮脏吗?”北角急于一层层揭开谜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用力过猛了,反而激怒了李琴操。

“肮脏?北角先生,你太自以为是了吧,你以为你是谁。我是个卖唱的不错,但我不卖身。再说,我是不是卖身,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那你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跟踪我,为什么要频繁地去肮脏的场所?你又是什么居心?”李琴操在说到“肮脏”二字的时候,提高了声音。

“你这样很容易让人觉得你不洁身自爱。”北角知道自己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蠢,但他控制不了。

“怎么,北角先生认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和你一样,可以坐在家里画画,不用担心钱,不用担心生存?没错,我就是你想的那么肤浅,因为我需要钱,我唱歌从来不分是什么场合,只看钱多钱少。这就是我的生活,无须谁来过问。”

冬天的西街冷得残酷,今晚一点星光都没有,西街晚上它是不夜城,现在它曲终人散,狼藉一片,寂静一片。

忽然,她缓慢地把手伸向了头,把长发上的发夹摘了下来,只轻轻地用力,飘逸的一顶假发就被摘了下来,露出一头短发,北角曾经跟踪过的短发女生出现在眼前,没有一丝违和感。

“你满意了吗?”李琴操眼噙泪水,但很快她就收回了这样哀伤的情绪。“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没有的话,请回吧,你已经知道我在那样肮脏的场所卖唱,应该跟我划清界限,更何况我们一开始连朋友都不是。”李琴操说。

“你为什么会唱那首歌?”没有得到答案,北角根本不想离开,他胸中有一团火焰,必须现在燃尽。

“不知道北角先生说的是哪首。”

“那天晚上你唱的《你说一到秋天就回来》。”他紧盯着李琴操,不想错过她的任何一个面部表情。

可惜的是,李琴操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口吐幽兰般地轻声说:“是一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写的吧,我也不知道是谁,觉得好听就拿过来唱了。”

“这个朋友是谁,朋友的朋友是谁?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又是谁?”

“北角先生,”李琴操语气低柔了一些,她似乎在寻找一种不用针锋相对的说话方式,“别再问了好吗?我的那个朋友这辈子都不会再开口说话了,他已经死了,所以我也不会知道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是谁。”

北角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心跳加速,他原以为可以得知简翎的一些讯息,但现在李琴操的答案又将唯一的线索给掐断了。

“他死了?他是谁?”他不甘心。

“北角先生,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会选择性失忆吗?”李琴操继续说,“有些事情如果你选择彻底遗忘,你还有可能活得下去,我不知道你的故事,也请你不要打扰我的生活,感谢那天你出手相救。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人其实不怕欠人情,最怕的是欠着人情却无以为报。过了今晚,我们俩互不亏欠。”

李琴操一直站在阳台上,他总以为她很强大,现在才发现她的背影是如此弱小,弱不禁风。

“你认识一个叫简翎的女生吗?”北角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

漓江的风此刻阴冷无比,冷冰冰地汹涌而来。

19

一千米、三千米、八千米……

张无然在学校的操场上奔跑着,速度越来越快,终于在跑到一万米的时候,瘫倒在操场上,速度实在太快了,达到了她的承受极限,一下没稳住,被惯性推倒,双膝先着地。

那干脆就瘫倒吧,躺一会儿。

此时的操场空无一人,她可以大声喊大声叫,她专门请了假出来跑一万米,因为今天的课很枯燥,对考试完全没有帮助,不如出来跑几圈。十二月的艳阳当空照着,她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她心里很踏实。刚刚经历了一场高考,她曾发誓一定要考到北方去,在那里,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往,她需要一个崭新的环境重新开始,可是最终她选择了本地的这所大学。在她即将填写高考志愿的时候,她忽然掉进了一个恐惧的泥潭里,她不能离开桂林,因为有太多的事需要她去做,她毫不犹豫地在志愿栏上填了本地的师范大学。

血渗过裤子流了出来,这么多血,她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得痛,一点都没有。卷起了裤脚,刚才被磨破的伤口正灼烫着,鲜血直流。

张无然紧咬着牙关,忍着痛,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个新伤口的下面,是一条深深的旧伤疤。十岁那年,她被父亲责罚跪在地上,跪了半个小时,十岁的她承受不住哭出声来,她的父亲却对她大吼一声“给我出去哭”,残忍地把她拎起来,一脚把她踢了出去。双腿还来不及伸直,就被丢出了家门,落地的那一刻,她的头撞在墙上,腿重重地摔在地面上,她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楼道地面是那样粗糙,膝盖被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那条血痕后来好了,伤口慢慢地愈合,最后演变成一条细小的伤疤,不认真看,还以为是腿脚上的一条纹路。从那之后,张无然再没穿过短裙,除非学校指定要穿夏日校裙,那她也会套上一双薄薄的白丝袜。别人看不见,可是,她不能假装看不见,不能假装摸不到那条清晰如洗的伤痕。

可是,十岁的她有什么办法?她恨母亲的懦弱,那天之所以被责罚,就是因为父亲又动手打了母亲,她拿着一把水果刀挡在母亲面前仇恨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眼前的男人和她仇恨的眼神对视了一番,才停手。可母亲责怪她不该如此对待父亲,命她去罚跪。

她被扔出去后,母亲从卧室里冲了出来尖叫着,抱着她,摸到了血,怎么喊她都喊不醒。母亲抱着她疯狂地就往楼下跑,她们住在七楼,没有电梯,母亲只能用双手横着抱起她,不顾一切地往楼下冲,冲到一楼的时候,母亲摔倒了,倒在地上拖着双腿喊:“谁来救救我的孩子,谁来救救我的孩子。”可是,半夜根本没有人能听到母亲弱小的声音,张无然在昏迷中能感受到母亲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在自己脸上,她想让自己快点醒过来,但怎么都控制不了自己。

张无然不记得最后是怎么到的医院,她的头在被扔出去的一刹撞到了墙壁上,额头上流了不少血,神情恍惚。只记得母亲抱着她一路奔跑不断摔倒,只记得母亲的眼泪就像一条河流一样,只记得母亲的头发凌乱地在风中甩动。

从此,世界上这个叫张无然的小女孩再没哭过。不管以后父亲怎么打她,她都没再哭过。因为她知道母亲爱她,母亲不跟父亲离婚,也是因为不想让她从小没有父亲,她甚至想过,他们还是有感情的。至少,母亲对父亲是有感情的。每次当她仰起头问母亲为什么不离婚的时候,母亲什么话都不说,摸摸她的脸,告诉她让她快点长大,只有长大了,才能独立,才能对生活有选择权。

只有长大,才能独立,才能有选择权。可是,在长大之前,她也必须要保护好母亲。

血被冷风吹着,很快就结了痂,张无然才把裤脚放下去。铃声响了,下课她得去学生会的办公室,盛凌发微信给她,说要去办公室找她。

大一学业还不算繁忙,盛凌有机会外出写生,虽然写生的地方就在学校周边,但时常几天见不着。张无然在学生会帮学院做事,时间更是安排紧凑,她很享受这种投入的感觉,大学里要学的东西很多。

自从上次盛凌返校,她就像变了个人,还是她父亲亲自送过来的,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到办公室时,盛凌已经坐在她的位置上等她了,办公室人多,不方便说话,两个女生就下了楼,现在校门还没开,两人走到校门,停住了脚步。

“无然,我决定退出,不好玩。”盛凌突然就红了眼眶,她的心里还在想着和北角差点被冻死的深夜,大叔哭得很无助,他嘴里喊着一个叫简翎的女人的名字,如此悲痛,一个中年男人心里竟然有这么悲的过往,她一个才十八岁的女生,怎么可能走得进去。

“发生了什么?盛凌,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分析下。”张无然抓着盛凌的肩膀,她早就想知道那份报告到底起到了什么作用。

盛凌转过头来看着她,拉着她的手说:“你知道吗?无然,我曾经以为那个大叔一定跟那些臭男生一样,勾手就来,可他不是,一开始你说我可能喜欢他了,我还以为是开玩笑,但后来我是真的喜欢他,费尽心思去调查李琴操,其实是想拆散他们,我以为他知道李琴操在那种地方卖唱之后一定会死心,可是他没有。”

“告诉我,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张无然有点心急。

盛凌复述了那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张无然的心渐渐变得冷漠起来。

“你知道吗?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他走进了李琴操的房间,我彻底死心了。”盛凌忍不住哭了出来,那一刻她真切地知道了,大叔不爱她,哪怕自己差点跟他一起被冻死。

张无然抱着伤心的盛凌,抱了很久很久,很用力很用力。

“那你还爱他吗?”她问盛凌,她哭不出来,十岁那年,她就已经没有了眼泪,当她听盛凌说北角走进了李琴操的房间后,心里百感交集,百般滋味。

“我想我之所以会爱上他,可能只是有点恋父情结吧,现在这点念头已经完全没有了。我想好好读书,跟你一样。”

女生果然是易笑又易哭的生物。

张无然也笑不出来,扁了扁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她擦干盛凌脸上的眼泪,盛凌紧紧地抱着她,带着哽咽之声:“谢谢你,无然,要不是你的鼓励,我可能不会爱上那个男人,就不会知道爱一个人原来要付出那么多,也就体会不到跟一个自己爱的男人差点一起死去是什么感受。谢谢你,虽然我现在不爱了,但我很知足。”

说完,盛凌在校门口转了好几个圈,她的头发在空中肆无忌惮地甩出了一个圆弧形,非常好看。

张无然终于露出了笑容。

这时,班上的一个同学走过来喊她:“张无然,原来你在这里啊,系主任到处找你,叫你去一趟她的办公室。”

“啊,老师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哎,可能是跟成绩有关吧。我走啦,去打开水。”同学手里拎着开水壶,此时校门已经打开,学校门口有一个公共的供水间,挨得近的学生常去这里打开水。

盛凌见张无然有事,也跟她分别:“既然这样,那我先去打开水,你去吧,我很好,我会好好的,不用担心我。”

张无然跟着盛凌走到了宿舍门口,看着盛凌提着开水壶,脚步轻盈地朝校门口走去,直到背影消失,她的脸阴沉得如同漓江上即将要来的暴风雨。

失去了盛凌这么好的一颗棋子,接下来的路只会更难走。

只有这个同学才能帮到她,她的计划,得借助这个同学,才可能做到,因为盛凌家是开旅馆的,更因为盛凌家的旅馆,就挨着西街卖唱歌手的集中地,离李琴操的住处最近,孔雀羽毛必须插在盛凌家旅馆门口,那个叫北角的男人才会住进去。

后来一切的发生,都在她的计划之内。当盛凌告诉她,自己可能喜欢上了自己家的一个房客时,张无然欣喜若狂,原来老天爷都在帮她啊。于是,她鼓励盛凌勇敢去爱,勇敢地走向这个中年大叔,他单身,爱画画,斯文有礼,有魄力,还不缺钱,为什么不去爱呢?

有了盛凌,计划的进展比她想象的更快,她成了盛凌的幕后军师,她告诉盛凌如何一步步去攻占那个大叔的心,而要想把大叔留在西街,只有让他受到刺激。第一次听说北角要离开的时候,她比盛凌还急,这个男人现在还不是时候离开西街,他的痛苦还没开始,怎么能让他这样轻易地结束?紧急之下,她想到了一个女人,她曾看到那个女人在母亲唱歌的地方闹过事。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北角留了下来。第二次知道北角又想走的时候,她知道是时候该让北角知道李琴操在肮脏的、下贱的、让人一辈子抬不起头的地方卖唱了。于是,她把做好的酒吧调查报告给了盛凌,引北角入瓮,让他认清李琴操的真实面目,这个傻男人,那么痴情,在漓江边哭了一整晚,还差点冻死。还好,他没有冻死,要不真是可惜了。可惜,他的痴情已经晚了,晚了十九年,母亲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所以,这个男人不值得可怜,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心软。

张无然的脸上又燃起了灿烂的笑容,她经过每一个人都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并能清晰地叫出他们的名字,一点错都没犯。

此刻她心里是开心的,虽然盛凌这颗棋子用不上了,但刚才盛凌说,她看到北角深夜走进了李琴操的房间,这已经足够。她的第五封邮件写着“也许相爱,是我们人生最后的退路”,她想让这个大叔爱上李琴操,走进李琴操的生活,只有爱上了,他才会在知道真相时痛不欲生。

她的笑容越发深了,像水面上化开了的涟漪。计划很完美,她看到了新的方向,失去盛凌,她也没有失去计划,相反,一切都在加速按照她的计划发展。现在她浑身轻松,大步大步往前走,在这所学校,她是所有人的楷模,成绩好,有志向,正在勇往直前奔赴美好前程。

20

北角成了“月亮之下”的常客,他办了会员卡,每次去都坐在同一个包厢,只为静静地听李琴操唱歌。不过,之后她再没唱过那首关于秋天的歌,偶尔唱《风吹风吹》,李琴操知道他来了,两人也没多余的交集。

她唱完就走,他听完就走。

很奇怪的是,李琴操平时在西街唱歌时有点烟酒嗓,在这个酒吧里唱歌时的声音却干净如水,这是她的厉害之处,隐藏了她的另一面,连嗓音都可以转化自如,这是一种生存本领。

因为办了会员,北角有机会逐渐接触到这家酒吧的老板。他问老板为什么会请李琴操来唱歌,还答应她可以不许点歌,太不符合西街卖唱歌手的套路了。老板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他:第一,李琴操是他花了高价请来的;第二,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是李琴操;第三,不能点歌、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是李琴操提出来的一个条件,得先接受她才来。至于其他的,老板也知之不多,但他确定,李琴操一直缺钱,尽管她很能赚钱。

“李琴操现在有男朋友吗?”北角问。

“据我所知是没有,当然,很多年前也是有的,后来她男朋友离开西街,可能分手了。”老板给的信息和他去街道办、派出所问到的信息基本一致,只是有的人说他们还没分开,有的人说他们早就分开了。

老板还告诉北角,在这样的场所里难免会有**,曾经有客人出高价让李琴操作陪,李琴操非但没答应,还连续一周没去唱歌,竟然流失了不少寻欢客。老板不得不再去找她回来,此后再也不向她传递客人的无理要求了。

“这是个奇女子,看模样卑微得很,性子却极其刚烈,不好搞,你不要碰啦。”老板的看法跟整个西街的人一样,李琴操能在西街生存,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生存手法,不需要向人低头,活得不卑不亢。

李琴操对北角的防备心不再强烈,但从不问他的故事,也不说关于她自己的事。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北角总觉得简翎就在身边看着他,可是他不知道她在哪里,更奇怪的是,每当他想简翎的时候,就有想见李琴操的冲动。

每个人生来都是孤独的,现在的北角就很孤独,身在灯红酒绿场所的李琴操,也孤独。被北角残忍拒绝过的盛凌,更孤独。似乎每个人都逃不开孤独,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又孤独地离开。

很少能有人把日子活得像每天六七点的晨曦。

但再次见到盛凌,北角有了这个感觉,这个十八岁的姑娘像晨曦一样来到他的阁楼。齐肩的头发剪成了短发,整个人看上去明媚率真了不少,完全没了之前的忧郁,头上戴着一个浅蓝色的蝴蝶结,是十八岁少女应有的模样。说起学校的事情,她有时会害羞地扭过头偷笑。

对于盛凌的造访,他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段时间,自己又经历了另一种人生,但他没打算和盛凌细说。

北角给她倒了一杯水,盛凌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局促,这就是成年人和孩子的区别,北角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假装没见过她的傻气,可是孩子做不到。盛凌始终是个小女孩,花样年华,不是那个千方百计设计陷害李琴操,又引他去撕开李琴操秘密的盛凌。

北角给她看了他最近画的画,她看得很认真,一点都不敷衍。

“读寄宿的感觉怎么样?”北角问。

“挺好的。我爸每周五都来接我回家。”盛凌看着北角,“他以前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读初中,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又升了高中,什么时候高考。可是现在他经常给我发微信,还明令我大一不许谈恋爱。”

即使是盛凌这样努力装成熟的孩子,十八岁的年纪,担心的也无非是父母的爱给得多不多。北角鼻子一酸,十八岁的他和简翎,从未担心过这个问题,因为一开始就没有机会,北角是孤儿,而简翎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跟其他男人跑了,常年在外面跑长途货运的父亲根本不管她,他们从来没有渴求过来自父母的爱,他们担心的是未来漫漫前路要如何走下去,是走出小镇和生存的问题。

他走到西窗,白天李琴操的窗户很少打开,今天又是周六,李琴操不会出现。

“北角大叔,对不起。”盛凌说。

“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我应该多谢你才对,要不我可能就冻死在漓江边了。”北角说得非常诚恳,虽然是盛凌让他知道了真相,他却是心甘情愿迈出这一步,但他也很想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李琴操的秘密的。

盛凌知道他想问什么,走到窗边,慢慢地说起来。

“我在西街长大,对这里的一切都熟悉得很,要想查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我找了班上一个同学去调查,很容易就查出李琴操在那种地方唱歌,说来你都不会相信,那个酒吧就是我们学校一个同学的爸爸开的。”盛凌继续说,“我犹豫过要不要把这个真相告诉你,怕告诉你会失望,更怕不告诉你,你会永远被动地去追逐李琴操,也害怕你会在某一天突然离开。”

盛凌若有所思,但情绪不再激动,北角原来从来都没有懂这个少女的内心。

“可是,我很感谢你。你让我在一天之内,看到了两个男人撕心裂肺的痛,一个是你,一个是我爸。”盛凌已经没有了拘谨,“那天晚上你在江边像个失心疯的人,我不知道你在喊什么,那应该是你心里最痛苦的秘密,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用尽全力……毁灭自己。我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懂你,也走不进你的世界。我害怕等我到了你这个年纪,也活得如此沉重,如此悲悯。你倒在江边,嘴里喊着一个叫作简翎的名字,我猜她应该是你爱的人,如此刻骨铭心,是没有人可以取代的。所以我觉得我特别傻,我以为只要全心全意去爱你,你一定也会爱上我。但那一晚之后,我知道不可能,我应该回到学校去念书,不再纠缠你。”

盛凌转过身,对着这个她一度迷恋过的男人笑了,现在她依然迷他,是迷而不恋。

北角胸口似有一口鲜血要喷出来,他对自己倒下之后的事完全不知,原来他在昏迷的时候,还在喊着简翎,他刻意遗忘了十九年的往事,在一个少女面前毫无保留地暴露了。和简翎一起长大的十八年时光,已经在心里刻成了墓志铭,墓志铭可以褪色,可以淡去,却永远都不会消失。

身体上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这是简翎留给他的永远的记忆,哪怕逃离到海角天涯此生再不相见,也不可能将她忘了。

“你爸又是什么情况?”他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不想自己的人生就这样被击毁得体无完肤。

“那天晚上你昏迷了之后,我很怕,想抱你回去又抱不动,当时下很大的雨,我怕离开的话你会出什么事,只好一直抱着你,一直听你说胡话,那天晚上我流了人生中最多的眼泪,我不知道你的世界里发生过什么。我很庆幸曾经来到过你的世界,很羡慕简翎,如果……我是她就好了。我跟你一样,第二天也是被人抬回来的。我醒来时,我爸紧紧抓着我的手,他哭了,他当着我的面哭,他不是不爱我,而是我们都不太会表达。北角大叔,感谢你,让我在十八岁的时候懵懵懂懂地爱过,又让我如此清晰地知道了被爱的感觉。”

北角走上前,轻轻地擦干她的眼泪。对于盛凌,他现在是一个兄长。

“盛凌,这些原本就属于你,你爸会永远爱你。我和你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我有我所追逐的路,你有你的未来。我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不过三十几岁却如此沉闷,而你,人生才刚开始,是五彩斑斓的,还有很多很多美好会和你不期而遇。答应我,把书念好,大学生活才是你自由的时候。”

少女笑了,坦诚而没有一丝介怀的笑最让人舒服。“谢谢你,北角大叔,我没有觉得你暮气沉沉。他们说,人生来肯定是孤独的,我原以为你的孤独和我的一样,所以才会爱上你,现在想想挺可笑。”

北角在西街寻找失去的青春年少,却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十八岁开始寻梦的盛凌。这一切,也许都是冥冥中注定的。

如果现在的北角和十八岁的简翎相遇,如果十八岁的北角能和十八岁的简翎相遇,如果三十七岁的北角能和三十七岁的简翎再相遇,他一定会永远爱她,再不放手。

可是,哪有岁月可回头?

盛凌告别的时候,北角拥抱了她一下,他特别想跟她说的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

——青春真好。

21

张无然一阵小跑跑到了系主任陈老师的办公室,陈老师等候她许久了,她跟老师打了声招呼,虽然老师的表情显得很严肃,但少女也没有因此生怯。

陈老师果然把入学以来第一次考试的成绩排名单甩在了桌上,头也没抬,继续看着教案:“张无然,你自己看看吧,看看自己的名次,还满意吗?”

她伸手把成绩单拿了过来,脸色瞬间发青,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她由全系高考入学第一跌落到班级第十六,这是自从初二以来,她考过的最差的成绩。

陈老师又把一张表甩了出来,那是张无然所在的班级这个月的出勤表,上面用红色笔勾了许多圈圈,不用问,一定是她这个月缺课的记录。

“你说说,为什么这个月请假次数如此频繁,还全部是在上课日,小小年纪,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在上课时间去做?”陈老师没给好脸色,但尽量控制着言辞,换了其他学生她早就暴怒了,但张无然向来知轻重,成绩忽然跌得这么严重一定有原因,不能骂。几个月前,这个叫张无然的考生以超过本校分数线近一百五十分的成绩报考时,一度引起媒体的关注,以她的高考成绩,考北大完全没有问题。

张无然也有点痛心,可是她知道只能服软,她跟老师解释说最近身体不舒服,考试状态不佳,还处在适应大学生活的阶段,她笑着跟系主任保证再不缺勤。

原本一直低着头的陈老师,这才抬起头,这个叫张无然的学生,在她的档案记录里,在花岩一中初中部的时候一开始非常不起眼,原本她根本不在升本部高中的名单之内,谁料后来她像是突然开了窍,成绩突飞猛进,最后毫无悬念地升到了花岩一中的高中部,简直是开了挂,就当所有老师都以为她会填报北京一流学府的时候,她又很意外地选择了本校,除了离家近这个原因外,看上去没有更合情合理的解释。

“学生会的工作呢,如果做不过来,就先辞去,不能因小失大,学习才是第一位。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你是很有前途的学生,我知道你有更远大的抱负,要自己把握好,要分得清孰轻孰重,去吧。”陈老师逐渐变得温和,她很信任张无然,虽然她猜不透这个女生的心思,但她知道这个女生比其他学生都能把握分寸。

张无然点了点头就退出了办公室,她特意绕道回到了学生会的网络实验室,坐在电脑前,耳朵边响起陈老师说的话,“学生会的工作呢,如果做不过来,就先辞去。”

她迅速打开了电脑,屏幕很快亮了,麻利地输入登录密码。整个实验室只有她这台电脑设了密码,她跟领导解释说,要用这台电脑来保存一些机密的数据和文件,领导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张无然是如此优秀,成绩好,还难得地拥有一些其他学生没有的天赋,她优秀得所有的老师百分百对她信任。如果不是她的计划还没完成,按照她的性子,今天听了陈老师的话,明天就会把这份兼职辞去,老师说得对,没有什么比学习更重要。

可是,又有谁会知道,她在大学刚入学时就申请成了学生会的一员,又有意无意地展示了自己在计算机方面的能力,其实她懂的并不多,只是比其他孩子更早地熟练掌握了各种表格各种公式的处理手法,因此让所有人都对她刮目相看。

在她的计划里,她需要一台可以独立使用的且必须拥有独立服务器的电脑,思来想去,只有学校的网络实验室能满足这个条件。她需要给一个人发邮件,不定时地发邮件,所以她必须加入学生会,并且不会因此而影响到成绩,她的人生,必须永远做一个优秀得闪闪发光的人。

果然她的良苦用心派上了用场,她加入了学生会,并且拥有独立使用网络实验室的资格。

她用眼前这台电脑给那个男人发了四封邮件。一开始,她还在犹豫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但发出去的邮件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按照她的猜想,那个叫“北角”的男人在企业做高管,他们的邮箱一般都会设置“邮件已读”的回执,但不知为何,她前面发的邮件一点音讯都没有。

冥思苦想,她决定在第三封邮件给这个男人明示,于是她在邮件里配了一张孔雀的图,孔雀的尾部被她调成了黑白色,一只忧郁含泪的孔雀,尾部受伤,惹人生怜。如果对方看了这封邮件依然无动于衷,那么,就要对这个男人死心,这个人不能为她所用。

她还将邮件的IP改了,如果对方查不到信息来源,可能会放弃行动,可她又不想让对方轻易查到自己的IP定位,因此,她特意将IP设置手动改成了近海中学。依照她的推算,北角虽然不能马上查到近海中学就是花岩一中和花岩二中合并之后的新校名,但他作为花岩二中混得最好的校友之一,很快就会收到母校发给他的邀请,迟早会知道。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迟早会知道,所有人迟早都要为自己曾经的懦弱付出代价。

在给北角发第三封邮件之前,她先尝试给自己发了一下,又在邮件下端的“已读回执”打了一个钩,确定收件人可以看到孔雀插图才把邮件发出去。然后,她就在数着时间,果然,不到五分钟,就收到了一封已读回执。她又掰着手指数,还会有新的已读回执过来,果然,不到十分钟,她前面发的两封邮件和父亲发到这个邮箱的第一封邮件,相继给她发了邮件已读的回执。

这就对了。

张无然露出了笑容,她虽然不确定这个男人读懂了这些信息之后会做出什么举动,以及能做出多大程度的行动,但她赌,赌这个当年深爱母亲又抛弃母亲的男人,一定会有一点触动,只要有触动,只要他还有良知,就一定能走进她一步一步布下的局。

对不起,北角先生,你是这个计划里最需要的人物,不可或缺,你可能很无辜,但你要为你曾经的行为付出代价。

温婉的少女在实验室里绽放了最完美的笑容,令人心醉的甜美,挂在一张与世无争的脸上,是一个十八岁女生本真的样子。

张无然打开了空白邮件,最后又决定把邮件关掉。她想了很久,留给她的时间不多,现在不需要写第六封邮件,最好永远都不需要写这第六封邮件。

关了电脑,她走到实验室里的保险柜前,挨个检查一遍,从下往上数的第五格铁柜是被锁住的,里面放有学生会的活动基金款,不算多,一万两千块。这笔活动基金学校也交给了她保管,张无然一度想让基金保管全权放在自己手里,但有人提出了异议,学校为了公平起见,学生会的主席也有权支配这笔基金。

她在铁格面前停留了一下,迅速地从里面抽出三千块钱,她现在需要动用这笔钱。

很快她检查完了所有的文档,确保它们十分整洁,老师可以随时根据提示找到相应的档案,她就离开了实验室,收拾好书包回家了。

张无然的家离学校很近,当年母亲毅然决然为了她买下这套房,因为这是一套学区房,不管是重点的花岩一中,还是上不了重点要读普通的花岩二中,都能保证她上学方便。现在她读的这所大学离家依然很近,她的事还没做完,还不能去远方。

今天是周五,她必须要回家,母亲只在周六周日才在家,还要和她一起去趟医院,这五年都是这样的生活节奏,从来没有变过。

从学校出来,没走多远,就到了花岩一中的门口。她往左边的路望了望,若有所思,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个时间点,桂林仍然有许多外来游客来游夜景,两江四湖的夜景线很长,像一望无际彩色的海岸线,漫长得无边无际,带动着这座城市的繁华。张无然走到学校的马路对面,回头静静地看着花岩一中,花岩一中和花岩二中之间的那条小马路正在施工,再过一段时间,这两所学校之间的两面墙即将被拆掉合并成一所学校。在名义上,她和那份校友名单上的北角先生,将成为校友。

张无然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寒冷的星辰照耀着她,在毫无阻碍的白夜之下,谁能区分谁正在失心,谁又能知道谁的暗影里,藏了多少绝不回头的决心?

这世间难道不是所有的影子都是失心的吗?

22

周六,精力充沛的张无然依然很早就去晨跑,今天她跑得有点慢,昨天膝盖受伤了。

等她晨跑回来,已经是九点半,打开门,母亲果然在家,正在厨房给她做早餐。

“妈,你回来了。”一边进门一边跟母亲打招呼,但母亲没有回头。

张无然看着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鼻子突然一酸,她想挤出一点笑容,可怎么也挤不出来,母亲知道她进来了却不理她,她知道母亲正在生气。

多半和自己的成绩有关,想必学校已经通知了母亲,她的成绩滑坡太过明显,真是失误。

她走到阳台去给花浇水,阳台养了几盆君子兰,还有绿萝,家里需要一点生物,且君子兰和绿萝很好养,即使几天不在家,它们也生命力旺盛。她刚拿起浇花壶,就发现母亲已经给花淋过水了,但她还是假装给花继续浇水,心里想着怎么跟母亲交代。

头发被滴下来的水滴打湿,晾衣架上是新洗的衣服,母亲今天一定是赶最早的船回来的,要不不可能连衣服都洗了。她抬起头来,发现了那件印有猫耳朵咖啡馆的绿色工作褂,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又是一个失误,怎么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随手放在房间呢?张无然此刻有点懊恼,早就应该扔了。

对呀,为什么不扔掉呢?在这样的细节上失手只能怪自己。

这时候,母亲端了早餐放在桌上,也去了阳台。她的肩膀一颤一颤,张无然知道母亲哭了,赶紧走过去,跟母亲道歉。

“妈,我知道这次没考好,我会调整好状态的。”她低声说。

“为什么请这么多假?”母亲慢慢停止了抽泣,指着衣架上的咖啡褂说,“什么时候去的这家店?”

张无然很紧张,这个世界上,她最害怕的人从来都不是她那个变态的父亲,而是哭泣的母亲,只要母亲一哭,她就如噩梦般不知所措,紧张让她语无伦次。

“妈……我知道错了,最近压力大,有点不想念书,所以就去咖啡馆打了几天工,想体验一下不同的生活。”知道这个理由有点牵强,但不得不说一个。

母亲扭过头来看着她,脸因为生气而紧绷,良久,母亲忽然温和下来:“傻孩子,是不是担心家里的钱不够用?妈妈告诉你,你只需要安心读书,其他的都不用管。你爸爸的医药费妈妈可以支撑,你的学费也不用担心,没有什么是熬不过去的,知道吗?”

母女俩对望了一眼,张无然十岁那年就不会哭了,但还是不能看到母亲落泪,母亲不哭的时候她的心才稍微安定。母亲脸上的雀斑似乎又多了一点,她知道是因为母亲常年化妆登台表演的缘故。母亲才四十岁不到,已经显得那么苍老,憔悴,没有一丝血色,她被生活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这个周六,母女俩相安无事,下午去医院看望了住院的父亲,有时候她不去,有时候她去了也只待一会儿,功课越来越忙,母亲也不愿意多耽误她。今天她也没待多久,母亲照常叫来护士问一些情况,为了让父亲住院能舒坦安静,母亲特意花钱安排了一间单独的特护病房,白天除了护士,还有专职的特护。张无然每次来,只帮忙清扫父亲病房的衣柜,把干净的衣服放进去,偶尔她也会帮父亲擦擦手擦擦脸。

今天母亲去医护室了,她把新洗好的衣服放进去,又从书包里把装有三千块钱的小钱包放进了衣柜,这些钱看上去很零散,一点都不整洁,像是没有人在意的一些钱。

母亲回来之前,她又坐在父亲的病床前,跟父亲说了几句话,她说话的样子让人如沐春风。

晚上她在自己房间的写字台温习功课,母亲在安排下周的日常,除了将卫生打扫干净之外,还要把女儿的衣服都安排好,以及每个月的零花钱,如果需要额外的钱,母亲都会问一句,通常张无然是不需要的。

这个晚上她也很自然地回答了一句不需要,但她迟疑了一下,停下手中转动的笔,回过头跟母亲说:“妈,要不你给我多留点吧,这个月我可能需要多买点书,咖啡也已经喝完了,需要再买点。”

从高三开始,她就有了喝咖啡的习惯,纯粹只是为了母亲能心安,事实上,她一喝咖啡就犯困,她的体质对咖啡没有任何依赖,甚至是抵触的。但她还是要喝,母亲见他们班很多孩子都喝,以为她也需要。

母亲嗯了一声,也没具体问她需要多少,往放钱的盒子里比平时多放了五百块,女儿不会乱花钱,她知道,再说,五百块也不算多。

这一晚,母亲陪着她,等到她睡着了之后才离开。母女俩要见面,又要等到下一周的这个时候,好在这几年,女儿已经习惯,也很独立,在学校寄宿的生活让她很早就对母亲不依赖了。

第二天母女俩又一起吃了午饭,母亲要先走,她要赶回西街。张无然下楼去送母亲,先过了马路,再右转,那条路通往码头,两个人在路上走着,走到一半,张无然临时决定不送到码头了。

母亲今天又化了很浓的妆,她看着心里有许多不忍,可是她不能让母亲看见她的不忍,她在任何人眼里是什么样子的,她都不在乎,只有母亲怎么看她,才最重要。所以,她现在装出很俏皮的样子,心里却是难过的。

“妈,其实你不化妆的样子更好看。”

母亲也停下来,帮女儿把衣服整理好,女儿的衣领有点乱,女儿什么都好,成绩好,对人也很好,就是是个粗大条,十八岁的年纪了也不懂得要打理一下自己。她伸手把女儿的衣领弄平整了,又假装把半只手伸进女儿的脖子里,自己的手很冰,冰得女儿左右摇摆求饶,母女俩在冬日的漓江边笑作一团。

“妈,我等你回来。”

还是要告别的,张无然朝母亲挥了挥手,母亲也朝她挥了挥手,然后两人背对背走开了。张无然突然又跑了回去,用力地从后面拥抱着母亲,声音哽咽,但眼泪就是流不出来。

“妈,我爱你。”

母亲被女儿突如其来的深情吓到,她知道女儿是舍不得自己,对于女儿,她怀有深深的愧疚:“无然,妈妈也爱你。”

“妈,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会原谅我的,对不对?”张无然看着母亲的眼睛,也许是带了浓妆的缘故,母亲今天的眼睛很大很有神。此刻,母亲慈祥地望着她,仿佛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人世间的苦楚,仿佛她从来不用理会生活的艰难。

“这当然,可是,无然,你做了什么事会让妈不原谅你呢?”

母亲又开始严肃了,张无然知道自己做得不好,俏皮地说:“妈,我知道,下次的成绩单保你满意,再不掉以轻心。你快走吧。”

母女俩终于告别,再次背对背离去。

回到家收拾收拾,准备回学校,这时又想起了陈老师说的那句让她辞去学生会兼职的话。她走进书房,这间书房已经变成了储物间,里面堆满了一堆堆衣架和一堆堆母亲的演出服。走到书柜前面,她从里面取出了一台很笨重的电脑,上面被母亲贴了“已坏”的封条。

抱着这台电脑,张无然进了自己的房间,把电脑放在书桌上,又反身把房门关上。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已坏”的封条撕开。以前的母亲是多么细心,把家里归置得很整洁,可如今母亲忙于挣钱,忙着赚钱支撑父亲高额的医药费,无暇顾及这个家。母亲甚至都不知道,这台封条被她撕开过无数次的电脑,早已经修好。

她无意中修好了父亲这台电脑后,发现了母亲的一个秘密,这之后她就走进了噩梦,再也出不来。

如果不亲手将故事里的人都送去他们该去的结局,她十八岁之后的人生,都会活在无边的恐惧和仇恨的深渊里。

此时,她抬头看了眼日历,现在是公元2017年12月10日,留给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过了这个圣诞节,最讨厌的人,最怕的梦,最怕的故事,都将烟消云散。她和她的母亲才能真正快乐起来,母亲的生活将彻底卸掉重压,重新开始她的人生。为了母亲的重生,她不能有任何动摇的念头,何况现在,一切已覆水难收,只有大胆地朝前走。

她迅速地打开了电脑,打开了父亲的邮箱,五年前父亲给这个叫stevenbei的邮箱发了第一封邮件,那封邮件写着:“万水千山不可见,你的爱人呢?”

至今她也才猜不到父亲给北角写这封邮件的动机和意图。但她从发邮件的日期来推算,当时她的母亲正经历每日来自父亲的家暴,吸毒的父亲很残忍,只知道跟母亲要钱,不给就动手,而父亲似乎从来就不曾爱过自己,从她记事起就开始嫌弃她,轻则辱骂,重则动手,丝毫不留情。在她眼里,父亲就是恶魔,是失了心的恶魔,是他,摧毁了母亲的青春,又摧毁了她的童年。

可她不懂,为什么母亲对父亲不离不弃,父亲吸毒,母亲会拼尽全力把他送到戒毒所,过段时间接出来,又复吸,又送进去,如此反反复复,母亲从二十多岁熬到了三十多岁,所有的年华都耗在了父亲身上,却换不来哪怕是一句温暖的话。

十岁时她受了重伤劝母亲离婚,现在十八岁了,初成年的她还是不懂,为什么母亲要守着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过一辈子。

母亲不幸的婚姻严重影响到了她,在学校里她对所有男生都没好脸色,在她的眼里,这些人未来都会成为像父亲那样的渣男,必须要逃离得远远的。哪怕是成绩好家世也好的男生,一旦对她示好,她也总能让对方敬而远之。

她在父亲的邮箱里,看到了十九年前的完整故事,少女在心里开始布局,拯救母亲。

故事里的人除了母亲,都该死!

“啪”,她用力地关了电脑,屏幕立刻就黑了,她把电脑翻到背面,迅速拆下电池,又迅速用螺丝刀把背后的一块小板打开,将电脑的主板取出。从此之后,这台电脑真的报废了,她不再需要它,也不想再看到它,既然它早就被母亲贴上了“已坏”的封条,就让它彻底报废吧。

张无然把主板丢进了客厅的垃圾桶,从桌上端起一杯开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放下杯子的一瞬间,她看到了桌上放着母亲从西街回市区的船票,她把它们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但在走进房门的时候又返了回来,快速地从垃圾桶里翻出被揉碎的船票,想着盛凌前天告诉她的,她亲眼看到了那个叫北角的男人,走进了李琴操的房间。

张无然盯着那张船票,自言自语:“很好,老天又在帮我,是时候了。”

少女在深夜,露出了甜美坚强的笑容。

23

十二月的天气多半是阴冷的,西街的店面生意寥寥,在北方待了十几年,南方人北角竟然害怕南方的冬天。

从派出所回来之后,他还没有放弃跟查当年的案子,从阳朔到桂林市区的警局他跑了不下十趟,但没有任何新进展,这几个月的寝食难安,让他感觉身体的免疫力在急速下降,从阳朔到桂林市区不过是一个多小时的汽车车程,每次都坐得浑身难受。

他得到的回应大同小异,没有案底或者是查无此案,在互联网如此发达的今天,为什么五年前的一个案子毫无蛛丝马迹可寻呢?

李琴操的这个男朋友不可能凭空消失,如果找到他,他也许知道简翎的存在,哪怕是零碎的信息,也不能放弃,但因为查不到案底,这条路似乎被堵死了。

北角有一种被强行推入海里的感觉,海藻缠绕着他的身子,柔软如丝却刚劲有力,他的挣扎无效。

他在毫无思绪的时候酒量大增,一箱一箱的酒往阁楼里搬,他要把房子填满,因为空**让他觉得难过,哪怕是空**的天空,他也会因景触情。在猫耳朵咖啡馆找到的那几张便签几乎摧毁了他,知道简翎过得不好,他心里的痛不能言表,简翎所有的痛苦,根源都来自他。

而李琴操就在他的眼前,他知道她有很多秘密,找到简翎的唯一出口就是她,甚至他已经向她摊牌。

那晚,他终于问出那个问题:“你认识一个叫简翎的女生吗?”

李琴操背对着她摇摇头:“她是谁?”

“我就问你认不认识她。”

“对不起,我不认识,也不想知道你找她要做什么。北角先生,我们在有些事情上是无能为力的。你走吧。”她下了逐客令。

北角很不甘心,可他知道纠缠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李琴操是那么清冷,像块冰一样,自己现在的耐心和能力,完全不够去融化她。自从知道简翎曾经在西街待过之后,他在西街的每一日都过得撕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崩溃。

他岂会知道,那一晚当他说出简翎这个名字的时候,带给李琴操的震撼也是巨大的。李琴操和他一样,也在做着同样的猜想,这个叫北角的男人到底是谁?

他们相互猜疑,相互退缩。

这一晚,北角去了李琴操即将要演出的酒吧。酒吧很热闹,李琴操是最受欢迎的卖唱歌手。

在酒吧的最中间,有一条回形走廊,一些男男女女喝醉了,就会跑到这条走廊上疯狂地呐喊。走廊并不长,中间有面镜子,大部分人不知道的是,这面镜子是老板花高价从韩国买来的一面双面镜,站在镜子这边的人,不知道镜子背后的人可以看到他,也不知道镜子背后会有人。

今晚北角喝得有点多,跟着人群上了走廊,他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无神的双眼凹陷着,像是一个失去了战场的战士,又像是一个久不能归家的俘虏,只会买醉。

他不知道,正在候场的李琴操就站在镜子的背面。

李琴操站在镜子的另一面,看着镜子里的北角喃喃自语:“你是萧青暮吗?”但眼前这个男人,眼神和脸庞都很陌生,怎么可能是十九年前的少年呢?找不到一点相似的感觉,可是自从他那晚走进“月亮之下”,大胆的猜想早就有了。她从后门离开时就听到一声惨叫,早已开始动摇。只是,不可能,十九年前的萧青暮走得非常决绝,怎么可能在十九年后又毫无征兆地出现呢?他追求的是人上人的生活,不可能再回头。

即使他就是萧青暮,也不能相认,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在声色场所卖唱,任何人都不可以,包括自己的女儿。

那样的猜想折磨着她,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她不惜主动**这个男人。十八岁那年,她在萧青暮的胸口上咬了血淋淋的一口,一定会留下疤痕,还有臀部,也留下过印记。

那晚,她准备好了一把匕首,如果这个男人不是萧青暮,只是想睡她,她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一刀,但如果这个男人是萧青暮,又该怎么办呢?她已经不能再爱他了,虽然她又等了他十几年,对他又爱又恨,可是在五年前,她决定不等了,她只能去试着爱另外一个男人,因为那个男人为她付出了太多太多。

手还没碰到他的胸口就被甩开,她的猜想也被中断。

当她把锋利的匕首扔在地上时,哐当一声,男人眉心一惊。她只想快点结束尴尬的场面,于是她说:“北角先生,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很让人害怕的存在,你救我,帮我,跟踪我,我实在想不出,你除了想跟我一夜情之外还能有什么。”

她在现实面前是懦弱的,在西街,只能用各种极端的方式来求生存,来保护自己,她没有更多的选择。

那一晚很尴尬,登场匆忙,离场更匆忙。

镜子后面的李琴操,一声叹息,一切都不过是猜想。这个男人曾经问她认不认识简翎,那一刹那她差点站不稳,她不能说认识,怎么可以轻易被一个陌生男人进入她的过往呢?如果眼前的人是萧青暮,更不能说,结局只会很坏,甚至比眼前更坏。

站在这灯红酒绿之地,却犹如站在浩渺苍穹之下,一片荒芜,三十多岁的人生,已经看不到一点生机,唯一的希望就是女儿。

迷雾越来越深,李琴操唱的歌,消失的男朋友,几封邮件,还有一堆简翎留下的便签,这些线索,看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但却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会不会有第六封邮件呢?越是无规则的游戏,越让人不可自拔。北角知道自己正在跟一个影子斗争,一个失了心的影子,他不能中途逃脱,不能再做逃兵,还未上战场就选择自己阵亡比十九年前的逃离更无耻。

这伤人的时光。

十二月的漓江真的很冷,大部分时间北角都在阁楼里看书画画,阁楼的空调不能制热,旅店老板特意给他加了两台烤火炉,一台在床边,一台靠着西窗,挨着他的画板。

阴冷了几天之后,终于有了久违的太阳,北角点了根烟,决定出去走走。漓江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七零八落,有两个月没理发了吧。从九月到十二月四个月的时间里,他成了一个居无定所终日流离的流浪汉,现在想来,流浪对于有些人来说,就是天赋。

北角在漓江边努力地回想从青木镇到西街所发生的一切,破绽万千,却没有任何实质性可以推动进展的入口。

天气突然变晴,漓江边原本消失的小摊小贩又重新出来营业了,冬日里的游客不算多,生意相对少,小贩们干脆在江边支起了一些临时帐篷,四五个人在里面打起了牌,乐在其中。

北角无心闲逛,一边走一边想事情想得入神,在江边上岸的地方,被两只鸬鹚所吸引。

鸬鹚的旁边站着一个少女,她正热心地招揽游客,两只鸬鹚在一根木枪上来回翻腾。少女很瘦,鸬鹚却肥美得很,一见有游客靠近,便频频叫唤。

少女眉目如画,时不时用手把飘散的长发拨到耳朵后面去,清纯甜美,耳朵上有一个耳洞。

正想着好像在哪儿见过,少女走过来向他打招呼。

“先生拍张照吧,我家喂养的鸬鹚非常通人性呢,保证你觉得可爱!你可以和它们先玩一会儿,它会飞到你肩膀上哦,它们能听懂人话的,不信你试试跟它们说说话。”少女使劲地推销着。

她的话极为俏皮,又很真诚,让人无法抗拒,哪怕是北角这样正失意的人,也觉得能在寒冷天气里听到这样有趣又充满活力的声音,是一种恩赐。

两只鸬鹚确实很特别,嘴尖尖的,但也不让人觉得有攻击感。“照片怎么拍呢?你又没有相机。”少女两手空空,连相机都没有,怎么赚游客这个钱?

“大叔,可以用你的手机拍啊,你打开手机,我来帮你拍,一次二十,随意拍,任性拍。”少女的声音真是自带一股子开朗的天性。

“好吧。”北角无奈地笑了笑,他起了怜悯之心,如此寒冷,少女可能一天都招不到一个游客,鸬鹚尚且可以去江里叼鱼觅食,少女却可能连生活费都赚不到。他掏出手机,先把镜头调反,和鸬鹚自拍了一张,然后又调正镜头,把手机递给了少女。

他张开双手,两只鸬鹚非常通人性地一边站一只,他勉强露了笑容,确实是被少女感染的。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他假想自己正站在漓江的江中央,水没过了腰,一种岌岌可危的感觉围绕着他,多么奇怪的幻觉。

少女咔嚓咔嚓地给他胡乱拍了一通,就把手机归还给他,他给了她二十块钱,准备回旅店,江边委实太冷。

“大叔,要是想鸬鹚了,就来找我拍照哦。”接了钱,少女开心地笑了,她很认真地把钱放进小钱包里,又仰起头望着北角,带着一点伤感,“不过,鸬鹚在这里真的挺常见的,也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碰上。”果然是很幼稚的年纪,她又把头发往耳根后面拨,这样的动作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做出来才好看,她又接着说:“大叔,你要是去坐船,船票上也有鸬鹚哦,下次记得再来拍照。”

北角点了点头,正要走,少女又追上来了几步,北角想,她的生意真是够惨淡的。

“大叔啊,鸬鹚通人性,很多船票上都印有它。阳朔去市区的码头离这里不远,你要是有时间呢,就可以去桂林市区写写生,那里的环境比这里更纯粹,视野更开阔,山是山,水是水。”少女不停地说,她似乎总充满着**。

“哦,写生?你怎么知道我画画?”虽然有点诧异,北角也没往心里去,他往兜里摸了摸,没带烟。

少女突然变得结巴:“哦,我是说……大叔……看上去像是搞艺术的,有点艺术家的气质,不知道我是否猜对。”

北角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就跟少女告别,他要回旅馆了。

少女还站在原地,看着北角远去的背影,她的手伸到口袋里,摸了摸那二十块,还是大叔的钱好赚,她把钱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拍了拍那两只鸬鹚,真是长得结实。她走到不远处的江边去,把二十块拿出来,递给一个戴着斗笠的老人,老人正抽着手卷的旱烟,伸出来接钱的手布满了老茧。少女又单独给了他一百块,她刚才承诺老人,租他的鸬鹚一个小时,给他一百块。

24

跟少女告别后,北角边走边翻看了下鸬鹚,少女的拍照水准还不错,角度都选得很好,只是构图看上去很遥远,两只鸬鹚和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莫名其妙多了一点悲凉的意境。才几个月的时间,他好像进入了另一种人生。

很快,北角就走到了西街,来到了李琴操的楼下,此刻她应该在房间里休息。

在楼下站了一会儿,他有种冲动,如果现在破门而入,会是什么情形。他的脑海里重新浮现了那天跟着她进入房间的一幕,一定哪里有破绽,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幻境重演。

那天晚上,他跟着李琴操走进了楼房的铁门,楼房很旧但很干净,他的手摸到了楼梯的栏杆,一点灰尘都没有。到了三楼,李琴操把房门打开了,其中一间房是衣帽间,自己很惊讶,她居然有那么多的衣服,平时不见她穿。这时,李琴操拿出了一双男式拖鞋给他换,就走到了一张日式竹藤椅上坐着,他换好了鞋,在房间走了几步,有一张书桌,书桌很乱,其中一个抽屉是半打开的,里面有烟有零钱,还有一堆船票,船票上印有两只鸬鹚……

等等,停!鸬鹚……男式拖鞋?竟然这么粗心,遗漏了如此多重要的信息。

刚刚在漓江边和鸬鹚拍过照片。

北角连忙打开手机里的相册翻出和鸬鹚的合影,鸬鹚有什么特别的吗?在西街在阳朔在桂林非常常见,可船票上有鸬鹚……船票上有鸬鹚!刚才那个少女说的。

北角意识到自己可能连续性地犯了什么错误,他沿着原路飞奔,回到江边,鸬鹚还在,却不见了热情少女的踪影,只有一个老者坐在旁边,无精打采,他原本想上去询问几句,还是忍住了。阳光和少女一样,突然消失,只剩下阴冷的光线照着江面,风平浪静,似乎从没有人来过。

原来自己这么糊涂,每次去市区都坐汽车,难怪会错过这么重要的信息。

事不宜迟,他马上迈开步子跑起来,心里有点虚,怕惊到了李琴操,转了好几个西街的路口,才进了一家有旅行社咨询的酒店,在西街这样的酒店多如牛毛。

他打开手机上鸬鹚的照片问旅行社的前台小姐,哪里的船票上印有鸬鹚,前台小姐一时也答不上来,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手边又没有现成的船票,她需要核实一下。

“大部分船票都是桂林山水,要么是象鼻山要么是骆驼峰,有鸬鹚的船票,好像不多的。”她打开电脑噼里啪啦敲键盘,有点心急,北角把查询范围又缩小了一点,是从西街出发去向各个旅游景点的船票。不一会儿,小姐抬起头来说:“找到了,但是有两个码头的船票都印有鸬鹚,一个是竹峰码头,一个是丹桂码头,它们的船票上都有两只鸬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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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梓淇╳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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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十八岁浩劫带来的疼痛感,毫无征兆地在北角身体内重新发芽,

破土而出,野蛮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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