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十分温暖, 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从屋里攥着书走出来的一瞬间,尹宛就与阳光撞了个满怀。
今日穿了一身青色的衣裙,不算厚实, 被暖阳裹着的头一瞬间还没感觉到冷。
但是一从廊下石阶走下来,站在还未化完的雪地上的时候,就觉着有一股寒意从脚底缓缓升起,向四肢百骸蔓延。
屋檐上还积着一层厚厚的雪,靠近黛瓦边沿的地方已经化了不少, 正往外潺潺的流着冰水。
滴答滴答的声音, 在静谧的冬日午后显得格外清脆。
尹宛喜欢雪, 也喜欢听化雪的声音。
每一年的雪季听到化雪时滴答滴答的声音都要停下来聆听许久, 每每都感觉它有一种净化心灵的感觉。
还能让她安心、静心。
但是今日再听此声, 却是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
此刻, 她胸中的怒火已经满腔, 怕是再多一点就要爆了。
手中攥着那本书,尹宛疾步往前走, 快步穿过院子。
平日里她是很爱干净的人, 容不得一点脏污,但是今日行在院子里,发黄的水渍溅到裙摆上弄脏衣裳她都已经无暇顾及。
春见从小厨房端着熬好的朝外冒着热气的栗子汤过来的时候, 正好看见她跨出门去。
她立即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小跑着追了出去。
好在她是个有点拳脚功夫的人, 不多时就追上了她。
“王妃,你去哪儿啊, 栗子汤都煮好了。”春见脚步不停的问道。
尹宛气呼呼的, 根本不想说话。
她一向单纯不耍心眼儿,也从不将心事放在心里, 有什么情绪都在脸上。
春见才看了一眼,就发现事情不对头。
再朝下看,就发现主子手里拿了一本书。
封皮儿上的字被她的宽大衣袖遮住,看不清到底写了什么,但是不用想,她都知道此书定然不是什么好书。
若单单是男女之书绝不会让让她生气,估摸着,这本书一定非同寻常。
春见心思活络,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将事情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
当即就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这事儿该不会与殿下有关吧?
会不会是书上写了什么不该写的,叫主子发现了?
不行,得再探一探才是。
“王妃,出什么事了,你为何这般生气啊?”她试探着说道,“栗子汤是与排骨一起炖的,很香很香,是王妃平日里最爱吃的,若是这会儿不回去吃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谁知,还是没有得到回答。
主子还是气呼呼的,像个炸毛的小猫似的。
小脸皱成一团,一双杏眸里尽是火气。
这下子春见更加确定事情不对头,心里开始担心起殿下来。
两人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进展,该不会因为这件事前功尽弃吧。
这不是她想看见的。
春见略一思索,还是打算硬着头皮再说点什么。
但是,她酝酿了半晌的话还没出口呢,就被自家小姐给堵了回去。
“哎呀,春见,你别说了,吵死了!你让我安静一会儿成吗?”尹宛被她吵得脑袋都嗡嗡直叫。
心里本来就不高兴,还有个人在耳边啰里啰嗦,烦不烦啊。
春见被吓的一个激灵,有点不适应小姐方才的坏情绪。
在她的记忆中,她家小姐可是从未这般对她动气的,今日这还是头一次。
经历短暂的失神之后,春见又很快强迫自己恢复清醒。
她紧跟着追上去,还是咬牙问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还请告诉我吧,你这样我好担心的。”
总归是王妃叫着不理,只能叫回小姐打打感情牌。
春见到底也是个只比尹宛大一岁的小姑娘,即便会点拳脚功夫,很多时候比较自强,但是内心总归是脆弱的。
被小姐这样一吼,她一下子就慌了,说话的时候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尹宛听了感觉怪难受的,往前走了一阵儿,停了下来。
彼时,两人已经走到书房外头不远处的抄手游廊里。
书房地势偏高,站在廊下远望就能看见此处。
苍河正在外头候着,远远的就看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的走进了游廊里。
他本以为王妃觉着烦闷带着丫鬟在散步呢,没想到看了一会儿,她竟在那处停了,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攥的十分用力。
整个人看上去也没有往日那般温和,似乎是在生气。
登时心中一个咯噔,暗道不好。
“殿下,殿下,不好了不好了。”苍河连忙推开门冲进屋内。
......
尹宛在廊下站着,转了个身面对着春见。
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被寒风吹的,还是气的。
“他骗我!”她气道,将手里那般书举的高高的,“魏衡他骗我!”
春见这才看清了那本书的名字,心中当即一沉。
真是离了个大谱!
明明说的都是关于风花雪月之事,怎么跑出来一本教人如何辨别男人骗人的书?
真是想不通啊。
她不知其中缘由,也不敢随意揣测,只敢小声问道,“小姐,为何这么说啊,殿下他怎么了?”
装病之事春见其实并不知。
但她知道白王殿下会经常做一些比较撩拨人的事,比如骗亲亲,骗抱抱,以及......骗共浴。
这都是她知道的事儿。
本来这也就是夫妻俩之间增进感情的一种方式,她倒觉得没什么。
但是对单纯的小姐来说就可不一样了。
她可是生平最厌恶人欺骗她。
幼时父亲外出征战,走之前总会说‘宛宛啊,你乖,在家中听兄长与嬷嬷的话,爹爹年节时回来给你带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新鲜玩意儿回来’。
话是这么说了,但是诺言却从未兑现。
卫国大将军一走就是三五载,回来的时候她都已经十岁了。
自从那时开始她家小姐就开始讨厌欺骗,当然了,一开始她年幼是不懂父亲那些个难处。
后来随着□□复一日的解释,她后来也就明白了其中的艰难,就再也不怪父亲。
但是那最不喜欺骗的习惯已经形成,再也改变不了。
眼下殿下可真是撞到了刺头上,这该如何了得。
春见暗暗叹了口气,真替他捏把汗。
她略微一想,大抵是知道小姐说的欺骗应该就是那些事。
但她只好装作不知情,表现的十分懵懂。
“他骗我说亲亲能给他降温,我就傻傻的信了,这书上可是说了,生病了靠这个是降不了温的,他真的好过分啊。”尹宛将手里书晃了晃,“你说,他气不气人?”
果然不出她所料,就是这个。
春见脑袋一麻,随着主子附和,“确实挺过分,挺气人的。”
这几个字儿她说的声音很小,后头的话才逐渐将声调提起来,“小姐,那......那小姐想怎么办?”
尹宛冷笑一声,“能怎么办,找他说理去啊,我要去揭穿他这个骗子的真面目,哼!”
她重重的哼了一身,转身继续向前。
春见只好跟着一起走。
真是坏了,还真的是棘手的很。
这么一闹,晚上主子怕是都不得再同殿下住在一起,那他们的事儿岂不是废了?
得赶紧给殿下提个醒儿,提前想法子应对才是。
她一边走,一边想,用什么法子给他消息。
但是今日奇怪的很,平日里婢女们经常在院子里穿行,今日却一个都见不着,也不知道去忙什么了。
走了一会儿,她已经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心里跟那猫挠似的,直痒痒。
不过好在老天还是站在殿下这一边的,叫她偶然发现另一条碎石小路上板栗正端着芙蓉酥往她这条路上走。
春见像是找到救命稻草,急忙忙绕过去,避开小姐,轻声对她道,“板栗姐姐,你快抄近路找殿下,就说王妃知道殿下骗她亲吻那些事,让殿下早做准备应对。”
板栗十分讶然,“真的吗?”
春见点点头,“真的,快去。”
好,我马上去。”板栗端着芙蓉酥赶紧走了。
有些时候,太过巧合的事情搅合在一起,在一定程度上就不叫巧合。
可是人在着急的时候哪里能想到这么多,春见当然没有料到有问题。
她跟着尹宛一块儿急忙忙走去书房那边。
板栗确实是去报信儿了。
但是她一向苍河说完,就悄悄溜出府去,三拐四拐就隐在了街巷里寻不得踪迹。
她的消息其实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苍河早就告知殿下有事发生,魏衡那时候还在房中书案前坐着今日州衙送来的公事簿。
自从那次将贪官污吏连根拔起之后,凛州官场就再也没了坏人,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全部都是公正廉洁的好官。
那些人为他马首是瞻,州衙之中大大小小的事都会写在公事簿上呈上来给他过目,再由他提出建议,圈出不可行之处。
近些日子,因着一直装病不曾去州衙视察,那些个官都十分着急也很担忧。
遂每日都派人前来送书,以至于到今日,书房的桌案上都已经堆了厚厚一摞。
今日还是他抽空来看看的,想着自己与尹宛这七日在一起也算是比之前好了许多,只耽搁一个下午应当不碍事。
谁知道,人倒霉起来喝口水都塞牙缝。
偏偏就是这半日出了纰漏,还是个很大的纰漏。
听苍河一说,手里的书簿没拿稳一下子扣在了桌上。
心中登时一片慌乱,猛地站起身来,往外走。
“快走,去迎迎她。”他撩开青色长袍走下石阶,快步出去。
苍河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主仆俩从来没有哪一日像今日这般慌乱。
之前听说尹宛要走魏衡是挺慌的,但是他有的是法子留她,可以装病吐血,让她心软。
但是骗她被发现这种事情真的很棘手,比装病还要难。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快速想着,该如何解释,如何哄她。
没想到,刚刚走院门,就与板着脸的尹宛碰着了。
她见到他,忽地顿住脚步,眸光都沉了下去。
心里被气闷包裹着,连恐惧是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魏衡!”她也不唤他殿下,更不唤他劳什子衡哥哥,直接直呼其名讳,“你居然骗我!你知道吗,我尹宛生平最厌恶人骗我,可你不仅骗我,你还换着法儿的骗我。”
“你还说你喜欢我,我看你那根本就不是喜欢,就只是一种依赖。既然不是真的喜欢,你为何又要骗我同你那样???”
魏衡看着温柔的小白兔头一次这般歇斯底里的朝他发火,整个人都怏怏的。
他没有直接道歉,而是沉着问道,“宛宛,怎么了这是,为何忽然这样说?”
“我没有骗你啊,我确实是喜欢你,我对你的喜欢都是真的,不是什么依赖,你为何忽然说我骗你?”
还在装呢。
尹宛冷冷一笑,将手的书册丢到他身上,“你自己看!”
那蓝色封皮的书被丢过来砸到魏衡胸口的时候,带起的冷风里还有些许茉莉花的味道。
他镇定接住,手握住书册一侧,感觉到那里居然还带着温热。
想必她方才捏的也是此处。
魏衡默默地将手攥紧,想要最大限度的留住她的温度。
他看了她一眼,将书缓缓翻开,垂目去看。
一眼便看见了自己平日里对她做的事居然都被一一列出来写在里面,欺骗二字十分醒目,居然还加粗了。
当即就想到这事儿肯定是有人故意做的。
想必是春见那丫头去买书的时候,有人将那本书混在里面,故意借她之手拿去给尹宛看。
那这人究竟是谁呢?
是柳予风吧,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他。
在这凛州,只有他知道他在装病,虽然上回侥幸让他闭了嘴,但是这人能从京都追到这边,肯定是个极度有耐心的主。
这是不夺走尹宛不罢休的架势。
他冷哼一声。
不罢休又如何,凭他也想跟他斗?
只要这回的事能好好处置,安然揭过,他势必要使些手段治治他,叫他知道谁才是凛州之主。
居然在他的地盘上动手脚,还安插人到白王府窥探通风报信,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早知道刚开始买丫鬟仆从之事自己就该过问的,当时也是不想让尹宛一直与自己纠缠那银票之事,才让柳予风钻了空子。
当时他还纳闷呢,为何挑好的丫鬟居然没有按时过来,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怕是他让人去将原本选好的人做了调换,才耽搁了过来的时间。
真是太大意了。
看了一会儿,魏衡将书合上,掀帘看向尹宛。
她也正看着他,胸脯一起一伏,气鼓鼓的。
他将书紧紧攥在手里,垂在身侧,沉了沉,说道,“宛宛,不是这样的。”
还想着要再狡辩狡辩呢。
可是尹宛根本不给他这机会,直接说道,“你可别说不是,事实都摆在眼前,你还想如何狡辩?”
“宛宛,真的不是这样的。”他朝前走了一步,“我没想狡辩,只是想说,一本书而已,说明不了什么。写书的人知道什么呢,我这就是身子发热需要你那样给我降温啊。”
“说不定......说不定写书那人就是故意想要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他说的也没什么不对的。
只不过是从另一个角度出发而已。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他的心上人,两人睡在一起怎么不惹人悸动。
再说了,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岁,心火旺盛也很正常。
身子发热需要她降温,再借机与她黏糊糊的在一起,最好是能让她对他也有想法,两人水到渠成,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虽然说出来真的手段不光彩,但是他觉得也没什么不可的。
他们二人乃是父皇御赐之婚,明媒正娶的,一切都很合理。
这辈子他的女人就只能属于他,只能他一人独宠,旁人想再多都无用。
尹宛随即往后退却一步,言辞十分激烈,“魏衡,你真是冥顽不宁,若是今日我没看见这本书我都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坏心思,我是不是会被你一直这样骗下去啊?”
“是,我是不懂男女之事,但是这也不能成为你欺骗我的理由,你可真是让我失望!”
看来她是真的彻底信了书里说的。
魏衡心中十分后悔,就不该让春见去买书给她看的,不买书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试图稳住她,“宛宛,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其实就只是因为喜欢你,那不是欺骗,你快到我这儿来,行吗?”
见他向前一步,尹宛又后退一步。
她真的很失望很失望。
证据都在眼前,这个男人居然还在狡辩,说不是欺骗。
她要的就只是个正正经经的道歉而已,就是想听他说一句他不是故意的,只是用错了方法。
但是他呢,不仅不知悔改,还将事情全部推给写书之人,说人家故意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真的是很好笑。
写书之人都不知道是谁,这府上也从未来过生面孔,他去哪里知道这些呢?
更何况,他们两人每次有这种事都是关起门来在房间里发生的,除了苍河与春见还有谁知道?
苍河中心护主,巴不得一起瞒着。
春见什么都不知,更加不会出去到处乱说。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是在别处学到的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法子,但是碰巧,有人写教男人如何诱哄女子的书,就有人反其道而行,写如何识破男子哄骗之事。
还好巧不巧的给她看见了,只能说老天都看不下去她被他骗。
“不,我不要过去。”尹宛一边退,一边咬牙道,“过去再给你欺负吗?我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是不是故意骗我的?你就给我说句实话!”
院门口的雪还有些没化完。
到了傍晚的时候,太阳西斜,温度降下来,寒风拂过,雪层就结了冰。
她只顾着与他保持距离,没想到一脚踩在了冰块上。
脚下一滑,往后仰去。
魏衡慌了,一个箭步飞扑过去将人给拦腰抱住。
随后抱着她轻轻一跃,在干燥的门檐下停住。
他将人紧紧抱在怀里,一双眸子红了一片,哄道,“宛宛,你别生气,我真的很喜欢你,没有想要骗你的。”
他还是不敢说实话,不敢承认,怕自己一承认她会离自己越来越远。
只能磨棱两可的用喜欢来打动她,想要以此安抚住尹宛。
但是尹宛此时十分清醒,根本不受其蛊惑,拼命的挣扎着,“你还不承认,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快点放开我!”
魏衡不松手,死死抱着她。
两个下人在一旁低着头,心急如焚,但是也帮不了忙。
自己的力量与一个男子的力量实在是悬殊太大,尹宛根本就挣脱不开他,心中气极,也顾不得他还是个病人,一口咬在了他胳膊上。
很快,那只白皙的胳膊就被她咬出一排血印。
魏衡本不想放开她,这点刺痛还是能忍的,但是怕自己太强硬会让她更加生气,于是松了她。
没想到,便是这一松,人直接跑了。
尹宛红着眼眶,一路拼了命的向前跑。
她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倒不是想要离开这儿跑的,只是觉得心里难受的紧,不知道如何面对欺骗她的白王。
魏衡也跟着追上去,下人也跟紧随其后。
府上倒是有亲卫一路拦截,但是白王怕她挣扎被伤到,于是将人都遣开。
她想出去透透气他放她去,当下心情肯定十分难过,若是不发泄一下恐怕这事儿都过不去了。
只有等她发泄的差不多了,他才好去哄。
反正凛州的州衙都听他调遣,自己又是个会武的,一直紧紧的跟着尹宛,倒是不会出什么事儿。
这些日子在府里她也憋狠了,放出去散散心也行。
就这般,堂堂的白王殿下带着一众亲卫跟着一女子追出王府,一直跟着她进入闹市。
眼下已经华灯初上,街市上十分热闹。
尹宛一边哭着一边往前走,心里十分痛苦,想不通自己好好的照顾他,他怎么就要骗她。
白王就一直与她保持着十五步的距离,一直跟着她。
本以为这样不会出纰漏,谁曾想,在经过一个巷子口的时候,那道青色身影一下子就没了。
他疯了似的飞奔过去,朝那巷子里跑。
可是哪里哪儿还有人,只剩一片空**。
她不见了!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白王胸口一阵刺痛忽然传来,险些令他疼的栽到在地。
他堪堪扶住高墙,捂住痛处,厉声道,“关城门,去追!将凛州翻个底朝天都要将人给本王找回来!”
在那一瞬间,他忽然发现,自己这十几年来受的苦痛居然都不及当下的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