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江吟在月色崭露头角之前匆匆步行到了家,推门便只喊大哥,一连喊到饭桌上,殊不知在饭桌旁,还坐着一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速之客。

“多大一人进门还找哥哥?”叶超照例不拿自己当外人,对着陆江吟举起筷子夹了一块五花肉放进嘴里,边嚼边取笑他,“你是不是今后娶了媳妇也要和你大哥住在一起?”

陆江吟只恨自己没顾上分辨停在外头的车辆,又被叶超占了嘴上的便宜。他立时被气得攥紧了拳头,碍于冷着脸似乎在等着他犯错的父亲也在场,他只能隐忍,不与叶超争辩。

“坐下吃饭。”陆江庭见弟弟三番五次被叶超戏弄却总也学不乖,既无奈又好笑地吩咐蓝姨为江吟盛饭。

这个时间点才回来,应该之前是同齐溪在一块。他便没有多问,开门见山道:“听说你一整天都在课堂上睡觉?”

陆江吟刚准备坐下,听到这话又自觉地站在椅子旁等候发落,但斜眼一看又欲针对自己糗事发表意见的叶超,为了不让他火上浇油,立马抢话道:“没有的事。”

“没有?”主座上的陆年听这话,啪地扔下筷子,铁青着脸质问小儿子,“贾腾君都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了,还说没有?花钱是让你上学校睡觉去的吗?你要睡就在家睡个够!”

陆江吟的头垂得越来越低,真是什么事都爱赶巧,丢脸就更是了。父亲的质问无言以对也就算了,叶超竟还时不时地发出耻笑声。正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陆江吟心一横,死鸭子嘴硬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止课上睡,课后也睡了。”

“哎,我今天不打死你我就跟你姓!”陆年气得饭也不吃了,顺手抡起拐杖就朝陆江吟气狠狠地走了过去,嘴里不停地骂,“上课睡觉的事你是横竖也躲不过了。我顺便再问问你,大晚上不睡觉跑齐家干什么去?和你说多少遍了,齐溪是未出阁的姑娘,你再喜欢也克制一点!丢陆家的脸事小,可姑娘家的清白可是大事!你倒好,净做些见不得人的事,让齐石良知道了,还以为我陆年没个正形,教出这样的混账东西来!”

叶超听这中间竟还有齐溪的事儿,一个没忍住得意忘形道:“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少说几句。”陆江庭一边拉着父亲,一边喝止叶超幸灾乐祸。

他夺过父亲快要敲打在江吟身上的拐杖,忙拣着好听的话说:“爸您别气,身体要紧。吃完饭我会代您好好教训他的。”

“教出这样的儿子还吃什么饭,气都气饱了!”陆年狠狠地瞪了眼紧闭嘴巴不说话的小儿子,气鼓鼓地兀自上了楼,走上楼梯嘴里也不忘继续骂着不长记性的陆江吟,骂着骂着怪自己一个大男人始终教不好孩子,言语间突然后悔怎么没再娶。

叶超忍着笑,掩嘴小声对陆江庭说:“听你爸话里的意思,似乎想为你们兄弟俩找个后母啊。我觉得这事不能怪江吟,陆伯父自己就是个玩性很大的人。看看这一大把年纪了还老不正经,还想着娶老婆呢。”

“就是。”陆江吟一时敌友不分,竟迎合起了叶超的话,小声嘀咕之后突然醒悟,用十分不欢迎叶超的口吻问他,“你案子查好了吗,还有心情吃饭?程岂言的血迹追踪到结果了吗?”

每次叶超一来家里,这顿饭都会闹得不可开交,陆江庭摇头叹息,继而吩咐蓝姨晚些时候炖汤给父亲喝。他重新坐回到位置上,瞟了眼江吟让其也坐下:“我和叶超也刚回来。案子没有什么特别的进展,血迹没有那么容易追踪的。”

叶超对此也极为懊恼:“我们太想当然了。以为一定能沿着血迹追踪到程岂言最后出现的地方,但血迹断断续续的,很多已经被人为地破坏掉了,无法追查下去。黄翔霖又说不清程岂言最后说了什么,只听到什么‘其实’‘然后’这样模棱两可的词,完全摸不着头脑。”

陆江吟扫了眼愁绪万千的大哥和叶超,裤兜里的东西似乎在发烫。挣扎了半天,他从兜里拿出证物交给了叶超:“这是我在齐家外墙的树上发现的。如果这碎布和程岂言身上的衣物吻合,那么就可以证明程岂言确实去过齐家。”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叶超正了正神色,一把夺过碎布仔细观察。那碎布本就破破烂烂,这会儿要被他看得更加破败不堪了。

“昨天你离开齐家之后。”陆江吟答。

叶超赫然死盯着陆江吟,似有些生气:“那你现在才告诉我?是你想帮着齐家隐瞒,还是齐家小姐恳求你不要暴露?”他就知道程岂言的死和齐家脱不了干系。昨天询问齐叔时,齐叔态度平和,回答得滴水不漏。而陆江吟找到的这碎布是从树上发现,正好也符合尸检时的判断。

陆江吟没有被叶超咄咄逼人的问话惹怒,他平静地说:“齐溪若真求过我,这碎布我是断不会就这样交到你手上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哼,同住屋檐下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你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你了解她多少?她根本不是你认为的无知又天真的少女,她是个聪明人。”叶超接触齐溪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从齐溪找到灭了白家的凶手的那一次开始,他就意识到这女生和她楚楚动人的柔弱外表很不一样,“她能在自己糟糕的睡眠状态中察觉到有人在她的熏香里动了手脚,这一点就很值得怀疑,她根本就是心思透彻。”

外人眼里的齐溪如何,陆江吟从不在意,可叶超嘴里那些话却和银针一样刺中了他的心。他当然知道齐溪是个怎样的人。只是他和叶超不一样,他没有将别人的聪明同邪恶联系到一起的习惯。

“齐溪出生就失去了母亲,世人说她是天降灾星。她若不聪明点,早就迷失了。她的聪明没有错,想保护自己也没有错。齐叔对她而言是家人,怀疑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是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去支撑的。你怀疑齐叔是你的本职工作,可怀疑齐溪的本性没道理可讲。”

叶超无意诋毁齐溪,也没有半点说她不好之意。归根结底是他太替程岂言不值,也一心认为是自己害程岂言丢了性命。他面上装作冷静,可心里矛盾重重,后悔与愤怒交错在一起,令他说的话里都带着刺。

“给我看看。”陆江庭见两人间的氛围越加奇怪,便出面调停,伸手接过了叶超手中的碎布。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凭肉眼判断似乎同程岂言死时身上穿的衣物相符,但要得出百分之百肯定的结论,还需要回去验证一下才行。

“哥,你记得我和你提过一件事吗?”在大哥检查碎布的间隙,陆江吟转过脸来问他,“齐家大火,我和你说过齐石良房中不见了一只箱子。”

陆江庭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及齐家大火,但还有印象:“记得。箱子怎么了?现在找到了吗?”

陆江吟摇摇头:“不知道。但我总觉得有些奇怪,好像只有我知道少了一只箱子似的。今天见到了一个人,他居然在帮人守一只箱子。”

“什么箱子?怎么奇奇怪怪的?”叶超都听糊涂了,一下子忘了自己和陆江吟之间的嫌隙,又热络了起来,“是不是你多心了?齐家要是少了箱子,他们自己还会不知道吗?”

“就是因为这样才奇怪。”陆江吟手执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饭,神情严肃,他垂头不语片刻后又说了句,“这棵树就在齐石良的房间下方,我怀疑他的房间是第一案发现场。”

“等等。”叶超抬手打断了陆江吟忽然冒出来的论断,“你现在是在怀疑齐石良吗?齐石良为什么要杀程岂言?动机是什么?”

陆江吟一愣,总算是划拉了一小口饭进嘴里细嚼慢咽:“我仅提供给你查案的线索和思路,不包括我个人的想法和意见。”

“嘿,你还真是睚眦必报啊。”叶超顺手就打了陆江吟后脑勺一下,“不过你怀疑齐石良不比怀疑齐叔来得更严重吗?让齐溪知道这想法是你提出来的,你俩就要玩完了。”

“没心情和你开玩笑。”陆江吟沉着脸,他不是怀疑齐石良,而是昨晚的梦让他有了不真实感。而这种模棱两可的感觉他一早就体会过,只是太过于荒唐,被轻易放过了。

嘴里的饭味同嚼蜡,他干脆放下筷子,望着面露疑色的陆江庭又问:“哥,我小时候进了七十三号出来发烧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陆江庭微微蹙眉:“你今天有些奇怪。”弟弟说的话零零碎碎的,似乎与案件有关,又似乎无关,他收好那碎布之后又转而提到了早些时候的事情,“为什么突然跑去齐溪家?是齐溪有危险,还是你知道了什么?”

叶超素来粗线条惯了,本以为陆江吟这半夜去找心上人的举动纯属原始冲动,但经陆江庭这么一问,反倒听出端倪来了。他侧着身子看向陆江吟,缓缓道:“按你大哥的话理解,你知道了什么所以担心齐溪会有危险。根据你前后所说的话还可以得出,这事似乎还和七十三号有点关系。”

“平时查案脑子要是这么灵光,就不辱你探长威名了。”陆江吟也是逮着机会就反击,嘲笑完叶超,他又看着大哥认真道,“我不确定我现在想到的事情之间是否真的存在联系,所以我要知道所有有可能解开疑惑的细节。”

过去这么多年的事情要全部记起定是有难度的,但陆江庭肯定进了七十三号后江吟就病了,且是病了好些日子。卧床吃了好些药也不见好转,父亲当时就急了,听信旁人的话说是找神婆之类的给孩子叫叫魂。

“说来也怪,你隔天烧就退了。”陆江庭也解释不了,最后归于一种心理上的安慰,“你发烧时一直喊着‘有人在看我’、什么‘眼睛’之类没有明确逻辑的话。我后来也曾想过,你当时是否看见了什么我们没注意到的东西,让你心理产生了不适,继而引发了身体上的问题。”

“眼睛。”陆江吟支起双肘,左手覆于右手之上,大拇指慢慢地来回摸着右手食指的关节。渐渐地,他感到一股恐惧袭上心头。

叶超和陆江庭互相看一眼,没有扰乱陆江吟的思绪,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儿后不约而同地起身,说要回巡捕房查案。此案宜早不宜迟,更何况现在时间还不算晚。

“你好好吃饭,今夜在家哪儿也不要去。”陆江庭嘱咐道,“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至于齐溪那里……”

“我明白。”陆江吟忽而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所想之事离程岂言的案子相当远,与齐溪却息息相关。他越发觉得一些漫不经心的话语与不经意间做出的举动蕴含着真相,而这些偏偏是他们经常灵光一闪抓不住的关键。一时间他连自己到底在考虑何事都理不清了,只知顾虑若为真,则现实为假。

烦忧又恼人的问题令陆江吟茶饭不思,即便洗漱好躺在**也是辗转反侧、忧虑过重。他害怕的眼睛、齐溪恐惧的跟踪感、程岂言所说的暂住在七十三号的人……

“糖?糖纸?为什么?”陆江吟双手叠放在脑后,盯着灭了灯的天花板出神,“为什么会有人偷糖纸?偷去做什么?杀害母亲的凶手为什么要用新布裹住她的身体?什么意思?程岂言被杀到底是何原因?跟踪齐溪的到底是什么人?齐叔同父亲所说的那一番话有何用意?”

种种不着边际的疑问不按顺序、不分缘由地跳了出来塞满了这一夜。陆江吟无半点困意,时针已悄然指向凌晨一点。明日还要上学,若是再在课堂上打瞌睡被父亲所知,怕是非打得自己跪地求饶不可。思想斗争了许久,他说服自己努力进入梦乡,可才枕着松软的枕头翻了个身,楼下的电话便急促地响了起来。

寂静的深,乍响的电话铃声令人冒了一身冷汗。

陆江吟只好翻身下床,不得已跑下楼接起电话。黑沉沉的客厅里只有他自己和钟摆的声音,贴着耳朵一听,原是陆江庭打回来的。他松了口气问:“哥,怎么了?是案件有新进展了吗?”

电话那头的陆江庭轻声叹息,情绪似是百转千回。

“齐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