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瓦碧空下只容得下两人,程岂言靠在通道门口的边上,听着陆江吟和齐溪的谈话。他不认为自己推测齐叔是凶手这件事是错的。他形单影只惯了,对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他抱着热情又冷漠的态度。他的身份,妄想成为一个正义使者完全是高看了自己。他们才是英雄,他不过是被暂时需要而已。
一时间,程岂言觉得自己兴致勃勃查案的行为十分可笑,但这种奇怪的从未有过的情绪稍纵即逝,他何必纠结于此。
“等会儿到了家里,齐溪你还是要稍微回避一下。”出发去齐家的路上,叶超扭头对后座上的齐溪提醒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的难过对查案没有好处。”
齐溪相信叶超的为人,他对事不对人,有自己办事的主张。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若理解就不要吓她。齐叔看着齐溪长大,是齐溪的家人。她就算情绪失控也是正常的。”陆江吟听不得叶超冷冰冰的话语,那就像是雪上加霜,惹人心烦意乱。
叶超听后撇撇嘴,心想就知道陆江吟这小子不领他的情。他干脆点明:“事先提醒齐溪还不是为了她好?倘若齐叔真的是凶手,你让她怎么面对?”
“叶探长,你都还没有证据能证明齐叔是凶手呢。万一那个晚上黑灯瞎火的我看走了眼,那不是冤枉好人了吗?”坐在后头、挨着窗边的程岂言见陆江吟和叶超吵了起来,跳出来调解,“你们就别吵了,齐溪都快哭了。”
叶超只恨现在打不着程岂言,冷道:“你倒是挺会找台阶下啊。你这种贼眼睛要还能看走眼,那我们就是真瞎。”
“嘿,说这么客气的话做什么?”程岂言歪嘴一笑,身子往后一仰,余光却见着陆江吟正在打量自己,便正视他问,“有何指教啊,小少爷?”
陆江吟看着他,总觉得程岂言这个人很矛盾。他做着偷窃的勾当,却有一颗追求正义的心,他的好坏难以界定,或者说他们都不应该轻易判定一人的好坏。
冷不丁地,陆江吟又回忆起他在验尸房所说的七十三号的异闻。程岂言不是个正经的读书人,却是个很好的说书人。他声情并茂地讲述七十三号过往的种种,每个字都带着让人信服的能量。
四十分钟前——
“你说什么?七十三号住过另外的人?”听到程岂言说七十三号有活人长时间居住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可思议。
程岂言见到他们一个个瞠目结舌的样儿,心满意足地打开了话匣子:“我也很震惊啊。但这些事儿只有我问得出来,一般人就只知道后头发生的祭祀、礼拜、求保佑的事。”
“别卖关子了,赶紧说,我们还要去齐家问话呢。”叶超不耐烦地催促道。有关于七十三号住着人这事,他其实也很怀疑,某些迹象表明,那里头的确住着人,可谁都没见过。
老覃一琢磨,觉得这故事恐怕有些长,随之给在座的各位都斟了茶,仿佛他们是到自己家做客一样。程岂言一时满足得心花怒放,说话也更加干脆利落了。
七十三号原住户人间蒸发、不知所终,整座宅子笼罩在一股莫名的恐怖阴影中,令人望而却步。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有个男人从东北带着两儿子逃难到上海,发现了无人居住的七十三号,就和儿子住了进去。因为知道屋子不是自己的,唯恐被人发现,父子三人一直小心翼翼地过日子。”
“这么小心翼翼的话,是怎么被你知道的?”叶超冷淡地问。
程岂言一拍大腿,让叶超耐心点:“不要急呀,后头会说到的。这个人只要活着,哪有不被发现的道理?雁过还留痕呢。只不过这男人很聪明,他选择一种主动被发现的方法。”
“散布谣言。”陆江庭平静地说。
“这位一表人才的陆大哥说得没错。七十三号最早的传闻就是从他开始的,后面就越发不可收拾了。这男人没有工作,也就没有收入,光住在一栋凶宅里面有什么用?于是他想到了卖儿子。”程岂言说到这里也露出了一脸的鄙夷,忍不住扯了一句题外话,“我家祖祖辈辈都穷,也没见我爷爷卖了父亲,我父亲卖了我。”
“嗯,是,所以你们祖孙三代都做起了小偷。”叶超一边见缝插针地挖苦程岂言,一边还装模作样地为他们祖辈拍手鼓掌。
程岂言满不在乎道:“那也比卖儿卖女强啊。我们偷东西也就是偷一点点米,去别人田里摘几棵青菜,也就到了我这儿,学会了偷包子。我爷爷还只偷书呢。”
“偷东西就是偷东西,不管你偷了多少,偷了什么。”叶超总是这样铁面无私,他趁着这个空当教育了下程岂言,“勿以恶小而为之,你要切记。”
“行行行,我保证以后不偷了!再偷我就和她们一个下场!”程岂言说不过叶超,于是指着那整理好的白骨发毒誓。
齐溪听到这里,心里一阵胆寒,又急又气道:“别说这样的话!她们没人希望自己的下场是这样的,你不为她们难过,也该为自己着想。”
“他无心的,你别往心里去。”叶超看程岂言口无遮拦惹得小姑娘脸一阵红一阵青,忙给他解释,完了又赶紧示意程岂言往下说。
程岂言觉得齐溪似乎还蛮关心自己的,平复了下心情,接着讲了起来:“那男人有两个儿子,听说大儿子生来就面貌丑陋,脸上似乎有一块深红色的胎记。而二儿子则标致得很,很多人第一眼见到还以为是个女孩子呢。那男人估计大儿子没人要,就把二儿子给卖了。卖去哪里、卖给谁我打听不出来。但是没过多久,那男人就离开了七十三号,摇身一变,成了上海某富太太的先生了。据说那富太太还花了不少心思为他谋事业,让他成了有钱人,和过去一刀两断。你说说这种好事怎么不发生在我身上?”
几个人听到后续发展都忍不住疑惑,陆江吟更是直接问:“那男人是……长得不错,对吗?”他犹豫该用何种形容词,而说到这时,他突然想起了顾一飞。
叶超低笑一声同程岂言说:“他在问你,那男人是不是小白脸?”
“大概是吧。不然为什么富太太会看上他,还煞费苦心地为他安上不同以往的高贵身份?”程岂言认认真真地回答完,又嘲笑陆江吟,“没想到你风度翩翩,也会说出‘小白脸’这样的话来,小少爷这样歧视人也是不对的。正所谓勿以恶小而为之嘛。”
“我没有。”
陆江吟极为不爽地瞪了眼叶超。叶超幸灾乐祸,他嬉笑着,不理会陆江吟的愤怒。
“他成了有钱人,那他的大儿子呢?”唯有陆江庭仍在理智地分析道,“按理,有钱人家的太太极力为这个男人塑造新的身份,应是不喜欢他贫穷的过往。既然如此,她接受那个儿子的可能性应该也不大吧。”
程岂言再一次为陆江庭竖起了大拇指,真没想到陆家两个少爷都这么厉害。
“我猜是没要,但具体的就没人知道了。反正也没见过他们夫妻俩出席的场合里有儿子的身影,他们两个后来也没有孩子。但打那以后,七十三号就莫名传出了一个奇怪的事情,说‘只要几颗糖果,任何病痛、烦恼都会消失殆尽’。”
“糖?”陆江吟和叶超不约而同地发出质疑的声响,两人想的不是一件事,但都和这物品有关。
程岂言最后说,那男人享了好几年的福,似乎也是前不久才在医院过世。他本身就有很严重的病,这病还会遗传,他的孩子带着这样的病出生,寿命会更加短。
“所以说不准他的孩子都已经死了。”
程岂言不能保证这些都是真的,但八九不离十。每个人都无法保守秘密,因为需要隐瞒的秘密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更是一种负担。
当时在验尸房,所有人听完之后只顾着惊诧、感慨,并没有深入询问。因为这些异闻乍一听似乎和凶杀案并没有什么关系。那更像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一个处于阶层最底下的人的悲哀。
“七十三号的事情可信度有多少?”这会儿在颠簸的车上,陆江吟问起了程岂言。说来也怪,查过的案子多少都和七十三号直接或间接地扯上了关系,让人不得不在意。
程岂言笑了笑,双手交叠于脑后,漫不经心地问:“从我嘴里说出来,你觉得可信度有多少就是多少,我不是那种非要寻求别人认可的人。”
“所以我在问你,那个故事的可信度是多少?”陆江吟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程岂言。
“别的我不敢说,但七十三号这事确实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因陆江吟的态度,程岂言也不自觉地一本正经起来,“结合我自己小时候听过的,再加上我爷爷、父亲记录下来的,可信度有八九成。”
陆江吟微微点头,七十三号原住户凭空消失或许永远是个谜,井底那三具尸体到底是不是原住户也还在核实。但曾经有人住进去倒是值得揣摩,这和后续的关于七十三号的传闻有着莫大的联系。
“齐溪,你记得我们小时候进过七十三号的事情吗?”他转头又问起了齐溪,“当时,我、大哥还有你都进去了,你记不记得里面是否有住着人的明显痕迹?”
“这……”齐溪一怔,不太能回想起来。
前座的叶超又转回头抢着说:“别说你们小时候那里面可能住着人,光是我早些时候接到报案进去时,都感觉里面是有人的,只是藏得好没被发现。”他说完后视线落在陆江吟身上,发现他在独自思考的模样,便问,“怎么了?”
“我在想,我是不是见过曾经偷摸住在那里头的人。”陆江吟忽然抛出这样的一句话来,“小时候,我从七十三号出来就高烧不断,听大人说,我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给碰到了,或者是吓到了。鬼神之说不可信,我肯定见到了什么,因为害怕继而引发了身体上的问题。”
齐溪也很费解:“你当时高烧烧得人模模糊糊的时候,嘴里一直在说什么‘有人看着我’之类的话。”
“哎哟,这么邪门吗?”程岂言惊慌得做双手抱臂状,“你莫不是真遇见鬼了?”
陆江吟摇头否定:“不是鬼。”
但具体是什么却无法判定。
“哈哈,我猜你没准见到了躲藏在里面的那个面容丑陋的人啦,所以被吓到也是极为正常的!”程岂言大笑着。
一连串汹涌而至的疑问将他们推向了事件的更深处,除了陆江庭和老覃,他们都来到了齐家。
迎着出来的齐叔没有任何异样,即便见到了气势十足的叶超,他也没丝毫的怯懦。
“小姐怎么不提前说一声,要和这么多朋友一起回来?不过没事,晚饭也还来得及准备。”齐叔领着大家进屋,这个过程中,齐溪一直没说话,就连陆江吟也是沉默的。
几个人进了正厅,叶超便打断了齐叔吩咐用人多添碗筷的决定,开门见山道:“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只要你认真回答,我们就不会耽误你太长的时间。”
齐叔一愣,继而笑着点头说:“嗯,可以。”然后又看向齐溪道,“小姐,您先去和老爷用餐。老爷已经等很久了。我这边等叶探长问完就过来。”
“齐叔,那你结束了就马上过来,我们等你一起吃饭。”齐溪露出和往常一样轻松的笑脸。
程岂言见状一手拉过齐溪,扭头边走边说:“我陪你去吃饭,正好把上次没吃的补回来。”
齐叔笑眼注视着频频回头的齐溪,直到他们进了饭厅,他才敛起平易近人的样子,对叶超说:“叶探长有什么问题,请问吧。”
叶超回望了眼一直在身后保持沉默的陆江吟,又道:“我们能换个地方聊吗?”
“当然可以。叶探长想去哪里?”
“你房间。”叶超直视着齐叔,“这个地方,不知可不可以?”
齐叔犹豫了会儿,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几个人走过长廊,来到了位于角落的齐叔房间,那门旧旧的,一眼就看出了岁月的痕迹。挂在把手上的锁也生锈了,齐叔掏出钥匙开了锁,将挂锁钩在了一边。
“叶探长请。”
叶超先进了门,齐叔开了灯,里面的一切尽收眼底,一张挂着幔帐的床,一张放置着烛台的小圆桌,一个只有三层的抽屉柜子。叶超的目光自然地去寻找程岂言所说的照片,但丝毫不见照片的存在。
“不知道叶探长想问我什么?”齐叔站在叶探长的身后,他看见他四处张望的模样,便问,“是需要什么吗?”
叶超寻不见那所谓的照片,转回身问道:“十年前,也就是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二号晚上八九点的时候,你在哪儿?十年前的事情放到现在来问,似乎有些滑稽,换作我也记不得。但还是劳烦你能想一想。”
“十年前的事情确实记不得了,但晚上这个时候我应该都在房间记账。”齐叔老老实实地作答,“四月十二号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的吗?”
“那你去过这儿吗?”叶超拿出了汪小玲受伤的小巷子的照片询问齐叔。
齐叔接过照片端详了片刻道:“不曾去过。”
“你说你晚上八九点都在房内记账,也就是说没人能为你提供证明了?”叶超又问,之后又不紧不慢地拿出了汪小玲的照片,“认识她吗?”
齐叔仍旧摇头:“不知叶探长到底想问什么。”
“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有人在这条巷子里袭击了这名女人,幸好抢救及时,她捡回了一条命。根据她的回忆,那天晚上她不仅见到了一个戴佩玉的男子,而且这名男子身上——”叶超故意凑近齐叔,轻轻地嗅了嗅,“还有很重的烟味,就和齐叔你身上的一模一样。”
“我很爱抽烟,小姐总说这样对身体不好,这些年年纪大了,也改了一些,抽得少了。我想烟味重不能说明什么吧?”
叶超没有急着往下说,而是等了齐叔一分钟,见他没有继续辩解,便又说:“你只解释了你身上的烟味,那么佩玉呢?”
“没有的东西要如何解释?”齐叔恭敬地回答。
叶超手上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使得问话都充满着各种试探的意味。齐叔的回答滴水不漏,他也因此越发怀疑起齐叔来。
“我看你的房间装扮得相当朴素,但以你和齐家人的感情,不像是连张照片都不摆的人啊。除了你这个人,这屋里我似乎找不到任何和齐家有关联的东西。”
齐叔这会儿露了笑脸:“这您倒提醒了我,昨天打扫了下房间,将桌面上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忘记摆回去了,我这就拿出来摆上。”
陆江吟也时刻盯着齐叔的脸观察,想要从齐叔风淡云轻的姿态上看出端倪。他和叶超注视着齐叔从抽屉里拿出相框,照片就这样被摆在了眼前。那是一张齐叔和齐石良以及齐溪的合照,照片上的齐溪才五六岁,被齐石良抱在腿上,对着相机也没有露出一点微笑。
“怎么没有?”叶超和陆江吟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佩玉的踪影,这就是一张普通的照片,普通到不用看第二眼。
陆江吟抬头看向齐叔,对着朝自己浅笑的齐叔问:“只有这一张吗?”
“是。”齐叔肯定地回答。
陆江吟忽然觉得这深宅大院不再是他小时候进进出出的地方,齐叔也不是他了解的那一个人。照片不可能只有这么一张,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小的时候,他和齐溪还到处在家中玩捉迷藏,他见过齐叔整理照片,只是在门缝里瞧了一眼。
他们什么也没从齐叔这里得到,身上的烟味和佩玉可以匹配很多人,齐叔并不是唯一的对象。而程岂言从他房内窥见的照片又出了差错,使得叶超空手而归。
“不可能!那照片上他穿着青色的长袍,腰间就挂着那佩玉!”程岂言完全不能接受,“那是一张他和一个小孩的照片啊!你们到底看没看清?”
回去的路上,程岂言一再强调不可能,陆江吟和叶超其实心知肚明,齐叔拿出来的照片根本不是程岂言那晚看见的那一张。一个人若有意隐瞒,必然会提前做好准备。问题是,齐叔是怎么知道的,甚至还特意换了一张?
程岂言想起当时自己和他聊了几句,恐怕是那几句话让齐叔有了提防。他坚持说:“齐叔肯定是凶手!他心里一定有鬼,不然为什么要换照片?”
陆江吟和叶超也明白这一点,但无凭无据。陆江吟向叶超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想要以此找到新的突破口。
“你能告诉我那几个受害人具体的受害时间吗?所有,包括罗华的妈妈。”
叶超不用翻案卷,张口就来:“最早的是银行行长的徐太太,一九二〇年五月十二号;君竹饭店的马太太,一九二一年四月二十八号;金器铺子的王太太,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五号;汪小玲,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二号;你的母亲,一九二八年五月十三号;最后是小一母亲张珍,一九三五年四月十二号。”
陆江吟拿笔全都记在了小本子上,日子似乎都集中在四五月份,但光是这么看,又得不出一个确切的时间规律来。
“我研究这时间无数次,只能从中知道她们的失踪死亡时间都集中在暮春,但具体的时间却没有什么能够寻得到的规律。”叶超懊恼地说。
“有的。”陆江吟突然声音冰冷。
“什么有的?”
“徐太太出事的时间是一九二〇年五月十二号,即是阴历三月二十三;马太太一九二一年四月二十八号,即是阴历三月二十一;王太太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五号,即是阴历三月十九;汪小玲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二号,即是阴历三月二十;我的母亲则是阴历三月二十四,最后的小一母亲是阴历三月初十。”
程岂言听后也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思考着说:“年份不同,但她们的遇害时间都很接近啊。”
“是。”陆江吟声气未变,可声音里夹杂了一丝彷徨失措,“她们的死亡时间,正好在齐溪生辰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