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晴朗下午,齐溪一走出校门就见到陆江吟。还没等他开口,齐溪却称自己已和别人有约,简单地交代了一番后,就慌张地离开了。
“有猫腻。”旁边等李爱瑶的谢罗华看热闹不嫌事大,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姿态,“江吟你要提高警惕啊。”
光斑透过树叶缝隙落在陆江吟肩上、脸上,耀眼又飘忽不定,他微眯着眼睛,抓住低头想要逃跑的李爱瑶。齐溪和她之所以能成为好友,皆因两者都不擅长撒谎。
“江吟,你干吗?”谢罗华见状,立马挺身而出,他小心翼翼地握住陆江吟的手腕劝道,“不能……不能打人啊。爱瑶可是女生。”
李爱瑶一边单手奋力地欲掰开陆江吟的手指,一边识时务地委屈求饶:“我这不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齐溪不愿让你跟着你就别跟着呗,你还不准她有秘密啦?你怎么能这么霸道?”
“我不跟着她,但你得告诉我她去哪儿了。”陆江吟拽着李爱瑶转了个身,让李爱瑶站在了道路里侧,“说了我就放开你。”
“差不多就行了,不要吓爱瑶嘛。”谢罗华生怕他们三人站在街边拉拉扯扯的被人误会,但也没法阻止,“爱瑶你就告诉江吟好啦,保命最重要啊!”
“威武不能屈!打死我也不说!”李爱瑶相当有骨气,她咬紧牙关坚定地说道。
陆江吟怪好笑地叹气,伸手向谢罗华,再次威胁道:“打死你也不说,那打死他呢?”
“我……我说我说!我坦白还不行嘛!一个死总比两个死强!”李爱瑶挫败地抓住了他伸向谢罗华的魔爪,投降道,“齐溪去巡捕房找你哥了。”
“谢谢。”
李爱瑶揉揉自己的手腕,朝追着齐溪跑去的陆江吟大喊:“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就当是你自己猜出来的!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可是明天还要和齐溪做朋友的!”
耳边尽是呼啸而过的风,李爱瑶的话夹在风中三两下就飘远了。齐溪不想让他知道,可他不再是被齐溪推了一把,就气馁地只管掉头往回走的小孩子。她越是这样,他越要问个清楚。
“江吟才不会打我呢,你怎么那么傻?”谢罗华笑话李爱瑶为了他竟“背叛”了齐溪,但又感动不已,“不知道齐溪会不会生你气。”
李爱瑶先是难为情地撇撇嘴,而后又自信地说:“就像你知道陆江吟不会打你一样,齐溪也不会生我气的。这些天她一直闷闷不乐,我也不敢多问。我想两个人解决问题,怎么也比一个人逞强的好。”
“爱瑶,我对你又刮目相看了。走,哥哥请你吃好吃的!”谢罗华越发觉得李爱瑶可爱,他被她身上那种恰到好处的任性给吸引得牢牢的,刚想偷摸去牵她的手,就眼尖地发现了走在前方的许景明和张月英。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新奇的组合方式,扬声打招呼:“景明,你上哪儿去?要不要一起去吃东西啊?”
李爱瑶也望了过去,脸上有一丝惊讶闪过。她就这样盯着张月英,直到彼此拉近了距离。
“好啊。正好忙完了文集的事情。”许景明心情甚佳,面对谢罗华临时的邀请,满口答应,还转头询问张月英的意见,“你要一起吗?”
“好。”张月英也点头了,其间还看了看李爱瑶的眼色。
前面两个男生很自然地聊到了一起,落后点的张月英主动和李爱瑶说话:“我和许景明只是一起编辑、校对、整理文集,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仅此而已。”
李爱瑶深觉他们四人走在街上有些奇怪,听了这话更觉别扭,她直接问:“你向我解释你和许景明的关系,是想我不要误会你喜欢许景明?还是你是想告诉我,你还喜欢陆江吟?”
张月英表情有些不自然,低头笑笑算作安抚自己:“喜不喜欢还重要吗?我只是不想被你认作是那般轻浮的人罢了。”
“我可没那么想。”李爱瑶心虚地否认,侧过脸无聊地抠了下翘起的树皮,心里疯狂懊悔,早知最后会变成这样,一开始就该拉上齐溪和陆江吟一起。
“江庭哥哥,有结果了吗?”齐溪神情紧张地走近刚好摘掉手套、做着记录的陆江庭,她不安地直视他,担心听到不好的答案。
老覃见这姑娘又来了,额上尽是汗珠,于是贴心地为她倒了杯水:“别急,先喝口水。有话坐下来慢慢说。”
齐溪接过水,咕咚咕咚地全都灌进了肚子里,然后将空水杯放到一边,规规矩矩地坐着,就像是等着老师发苹果的小孩,满眼写着“渴望”二字。
“你调查这件事,为什么不能让江吟知道?”陆江庭从桌上拿过齐溪先前交给他的烧得只剩一小块的熏香,认真地问她,“多久了?”
齐溪在陆江庭的反问中知晓了答案。她从头到脚像是被浇上了一盆冷水,由不得她不冷静下来。
她掐着自己的手指,揪着心一字一句道:“回家后的每一个夜晚……我没有想瞒着江吟,只是我怀疑的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就连来找你帮忙都是考虑再三,可凭我一人,或许连一个谜团也解不开。”
陆江庭沉沉地叹了口气,他能明白齐溪在担心什么、保护什么,遂将那一小块香放回桌上,细心地引导她:“江吟和我提过,你晚上睡觉时有人闯入房内,甚至还剪了你一绺头发,这些你毫无察觉。你反复梦见一张丑陋惊骇的脸,然后从梦中惊醒。你可曾想过,那如果不是梦呢?”
“不是梦?”齐溪打了个冷战,刚喝过水的喉咙又变得干涩,吞咽艰难。
陆江庭一边掏出手帕为她拭去了脸上的汗水,一边又同她解释:“熏香里面掺杂的物质有致幻作用,会让你存有意识但丧失基本的行动力,长期下来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损伤。你回家已有一段日子,我想还是去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比较好。”
“我没事。”齐溪脸色煞白,一时间接受到了如此多的信息让她有些力不从心。她只能不停地深呼吸来调整心态,她合上眼睛好长时间,尽量让越跳越快的心脏归于正常。
陆江庭向后看了看老覃,老覃便心领神会地起身,又给齐溪倒了一杯温水。
“谁点的香?”陆江庭安抚着情绪波动剧烈的齐溪,帮她理清问题,“我想你心中必然有怀疑人选,否则也不会让我保守秘密了。齐溪,这已经危害到你的生命,它不该继续被当作秘密了。”
“江庭哥哥,你能再给我点时间吗?”齐溪请求道,她说完之后又垂头自嘲,“其实不管用对吗?怀疑的对象就那么几个,即便我不说你也能猜到。只是由我说出口,很难。”
陆江庭没有步步紧逼,从头到尾,他都给了齐溪足够的时间去衡量其中的利弊。
“齐溪,暗中人对你造成的伤害现在还不足以定他的罪,你不用去担心他会受到什么惩罚。你找我帮忙不正是想要查清他的动机吗?你已经这么做了。”
陆江庭说的话言之凿凿,完全洞察到了她的心理。齐溪有些崩溃,她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如此胆小。从前在江吟身旁不觉得,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他已经挡去了太多恐怖的阴影。
“齐溪,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早就和亲人没什么两样。不要一个人去承担,我们都可以帮你。”陆江庭看出了她眉眼间的动摇,又说道,“江吟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陪在你身边,他知道你的处境很危险。他在家的每个夜里都害怕电话会突然响起来。”
“为什么?”齐溪疑惑地问。
陆江庭温和一笑道:“还不是怕你出事?之前他和你一起度过的那个晚上也是在保护你吧?”
齐溪点点头,忽觉自己的任性对不起江吟。她似乎不该将他“拒之门外”。她承认自己很多时候都很无用,但因为陆江吟的过分强大,让她也不自觉地想要更努力、更独立。
“其实买香和点香的都是——”
“太棒了!这是个大发现!真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挺行!所以我说你干点什么正事不好,非要当小偷……还祖训?祖训让你做贼,你就一辈子做贼啊!没出息!”
叶超的声音由远及近。正当大家都以为进来的是他和程岂言两个人时,又听他说了一句——
“怎么来了也不进去?”
于是,当屋内三人不约而同看向门口时,进来的三人也望向了他们,其中还有陆江吟。他的神色有些奇怪,介于生气与难受之间。
“江吟?”齐溪被他目不转睛的视线看得心里发怵,恍恍惚惚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我就是顺道过来看看。你们好像要聊案子的事,我就先走了。”
陆江吟待她走过自己身边时便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道:“等下一起走,我有话要和你说。”
“明天说不行吗?”齐溪干笑着拒绝,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一来她是怕陆江庭会说出自己的事,在场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二来她就算想让江吟知道,也想自己亲口告诉他。
“等下说如果不可以,那我现在说。”陆江吟声音透着隐忍。
“别别别。”齐溪一时没了主意,心急之下先捂住了他的嘴,“我答应你还不行吗,等下回家的时候再说。”
“嗯。”陆江吟这才收起身上的刺,变得温顺了一些。
程岂言横竖都看不太懂,于是小声地问叶超:“他俩以前见面都这样吗?”
“处在感情旋涡的两人关系是很微妙的,沙子一般大小的事情都能引起汹涌海浪,我们不可能懂的。”叶超摆出一副人生阅历丰富的态度对程岂言说教。
陆江庭见几个人情绪都稳定了下来,便主动问叶超:“发现了什么让你这么兴奋?和案子有关?”
“可不是嘛!是我发现的!我敢说这事只有我干得出来,别人完全不行!我知道谁是佩玉男了!”程岂言得意扬扬地抢着发言。
叶超猛然意识到齐溪还在场,于是赶紧用眼神示意程岂言闭上那张破嘴。
奈何程岂言正在兴头上,完全没有接收到叶超的暗示,神气地抬脚踩在椅子上,一手猛拍了下桌面,神秘又大声地说道:“是齐叔!没想到吧?你们吃饭那会儿,我出于职业习惯到处逛了逛,居然发现他的床头柜上摆了一张照片,照片里他的腰间就挂着一模一样的佩玉!而且汪小玲不是说过,有闻到很重的烟味吗?巧不巧?齐叔身上也有呢!”
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之后,所有人都闭口不语。空气霎时安静了下来,程岂言不明何意,目光到处示意寻求表扬。在见到齐溪僵住的样子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泄了气,转回身轻扇了自己一嘴巴。
“你说杀人的是齐叔?”齐溪有些茫然,那日她虽没有跟着去谢罗华的家中,但之后听李爱瑶说起过。
“不是。”叶超忙站出来解释,“齐叔暂时是怀疑对象,没说他杀人呢。七十三号的白骨案查了这么久,就只查到了齐叔这条线,所以我可能要请他过来问话了。”
陆江吟对此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曾经他就听齐溪说过齐叔身上烟味很重,所以潜入房间的很有可能不是他,再者齐溪看到佩玉后曾悄声说过“有些眼熟”。结合这两点,他似乎能够轻易地联系到齐叔身上,只不过当时这样的联想很荒唐。
此刻也是。
“只是找齐叔了解下情况,你不用担心。”陆江吟说了句不算安慰的话。
好久之后,齐溪才反应过来,她莫名地点点头:“是啊,齐叔身上一直有很重的烟味。从前似乎有一段时间换了不常戴的佩玉在身上。难怪我见相片上的佩玉眼熟。我怎么每次都这样,什么都记不住?”
“这不是你的错,没人可以时时留心身边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陆江庭宽慰齐溪,他有些担心爆炸式的信息会让她精神崩溃,想让江吟和她先离开。
齐溪再次抬眸看向陆江庭时,眼睛是锐利坚定的。她说:“香是齐叔为我准备的,买的人是他,点的人也是他。我不想齐叔蒙受不白之冤,可也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是凶手的人。”
所谓的祸不单行。叶超不能在齐溪面前透露太多,他明白,齐溪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等到陆江吟领着齐溪去外头暂作休息时,他才稍稍改变了下验尸房沉重的谈话氛围。
“上次已经有人来认过尸体和遗物了,现在剩下的两名死者的身份我们也确认了,这是当时的情况。”叶超将案卷资料分给了老覃和陆江庭,之后想起程岂言还在身旁,便问,“你还打听到其他事情没有?”
“当然有了。”无意中吓到齐溪他也很后悔,这会儿程岂言的说话声没有之前那么有底气,“打听到了七十三号的一些传闻,乍一听对案子好像没什么帮助。你们先讨论吧,我也到外头走走。”
叶超看着程岂言略微惆怅的背影,怪好笑地摇头道:“他还动感情了,真是。”取笑完程岂言,他立马换了张严肃的面孔,正经地说,“这三人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太太。分别是金器铺子的王太太、银行行长的徐太太还有君竹饭店的马太太。她们的失踪时间都是夜里八点到九点,失踪地点不尽相同,我找人绘制了十几年前的地图,等会儿一起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马太太是跳完舞的当晚失踪的,徐太太是会完友回家的路上失踪的,王太太则是打完麻将出去抽烟之后失踪的。这么说来,她们都是单独一人的时候被凶手选中。”陆江庭翻了翻后分析道。
叶超立马接着说:“据王太太的牌友说,见她出去抽烟很久也不回来,还出门看过,但当时屋外的巷子里空无一人。他们都以为王太太赢了点钱就跑了,可她赢的钱还在牌桌上。而且奇怪的是,他们说没有听到过一点响动,也就是说,王太太没有被强行掳走。”
“她们或许认识凶手?”老覃讶异道。
“没错!”叶超打了个响指,“只要排查她们身边的亲朋好友,仔细研究她们的社交圈,相信很快就能筛选出来。”
陆江庭此时却敛了神色,眉头紧锁:“齐溪的母亲生前本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常与上流圈子来往。嫁给齐石良时,那些人可全都来道过贺,齐叔不可能不认识。”
“但动机呢?齐叔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还有,他只是一个下人,有没有能单独引开这几个夫人的能力?再者,我们不也还没证实这几个死者是否和齐家有交往吗?”叶超需要考虑所有潜在的可能性。
“去问问不就知道了。”陆江庭的表情转瞬冷漠。他开始下意识地将齐叔和母亲的死联系起来,其他三个死者他不清楚,但他的母亲对于齐叔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齐溪和陆江吟就站在验尸房的窗户外。里面说的一切,他们听得一清二楚,齐溪仰头望着上面露出一截的瓦片,说了声“对不起”。
“不要为还未确定的事情道歉。”陆江吟看向她,声音不自觉地温柔起来,“为什么要一个人去查?”
齐溪愣了愣,收回视线凝望着他,笑了:“或许我也想当回英雄。”顿了顿后又说,“我知道,你很担心我。我也知道,有你们在我身边,我或许永远也成不了自己的英雄。”
“齐溪,我们都希望你平安。”
“嗯。”齐溪很不安,“如果齐叔真的是凶手,真的是杀了你母亲的凶手。我和你要怎么办?”
陆江吟不知道怎么被这样一句假设的话给震撼到了,可他不能否认每一个在真相来临之前的假设,他无法说出“齐叔一定不是凶手”这样的话。
“齐溪,我从没想过要成为英雄。”
他看着她。
“但现在,我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