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车子停在了窄巷外,他们需下车步行才能到谢罗华家门口。

“江吟,你怎么来了?不是去找齐溪了吗?”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陆江吟转身就看到了刚回家来的谢罗华,以及他身后那位无处躲藏的李爱瑶。陆江吟甚少主动过问朋友的私事,眼见如此,不必问也心中有数。

“怎么叶探长也来了?齐溪呢?”谢罗华一味地喜出望外,甚至都没有发现李爱瑶躲闪的眼神。他热情地上前招呼,可转念一想又忌讳道,“别不是发生了什么案子来找我吧?我可经不起折腾,话说前头,我是死也不会再去七十三号的。”

“有道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叶超使坏地拍了拍谢罗华的肩膀,故意吓唬他,“上次你们在七十三号挖出了几具白骨,现在不翼而飞了!”

“我的妈呀!”

这一吓直接让谢罗华和李爱瑶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叶超被胆小的谢罗华和李爱瑶逗得捧腹大笑,他还得意扬扬地回身观察陆江吟和程岂言的反应,怎料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他一下没了兴致,只好悻悻然作罢。

“多大的人了还信鬼神这一套,学都白上了。”叶超轻打了他的脑袋一下,亲自说明,“有案子需要找你母亲问一问。她几点下工,或者说节约点时间,你带我们去找她。”

谢罗华不解,求助地看向了陆江吟:“什么意思?”

“没有特别的事,你无需过分紧张。只是你母亲或许和七十三号那几具白骨有关系,所以来求证一下。”陆江吟没有藏着掖着,谢罗华虽是胆小之人,却绝不是怕事之辈。

李爱瑶不明白陆江吟此话何意,旁人听起来就像是罗华母亲是嫌疑人,他们就是过来盘问的。她心中替谢罗华和他母亲喊冤,刚想质问却听到身后传来罗华母亲颤抖的声音。

“白骨?什么白骨?”

谢罗华昨晚就同父母分享自己要邀请李爱瑶来家中吃饭的事儿,故他母亲便提早下工去买菜,心想着不能怠慢了人家。这不刚回来就听见了这样骇人的字眼,惊得一脸煞白。

叶超看了看周围,偶有几个妇人提菜路过,也没有对他们做出过多的关心。他上前对着汪小玲和颜悦色道:“我们进屋说。”

汪小玲迟疑地朝自己的儿子走近,想从他的表情上读取一些信息,奈何谢罗华也是满脸茫然。她注意到儿子身边阳光可人的李爱瑶,本是带着十足的欣喜迎接对方的,可此时只能挤出一个勉强不自然的笑容当作欢迎。

“阿姨,我来帮您。”李爱瑶不顾自己还没有痊愈的手,乖巧地接过汪小玲手中的篮子,拎到手上才觉得有些重。平日在家也没正经干过家务,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管念书认字了。这会儿生怕没走几步就要停下歇一歇,让人看了笑掉大牙。

谢罗华让母亲先领着叶超他们进屋,然后转身又从李爱瑶手里接过了装满蔬菜肉类的竹篮子,笑着说:“我妈妈小时候家里没有男丁,她又是长姐,田里的农活都是她带头干的,满满两筐子谷子挑在肩上她也不喊一声累,辛苦惯了。”

李爱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在此之前都没有认真去思考过贫富的差距。她家的经济条件还算过得去,父亲在银行朝九晚五地上班,一家人的衣食住行都还有保障。虽说是比不上陆江吟家中富裕,起码他们不用担心吃了这顿没了下顿。

她陡然间后悔自己答应谢罗华来家中做客。这一篮子的食材不知要耗多少钱,也不知罗华一家平常日子里都吃些什么。一开始还耍性子说要是没鸡鸭鱼肉她才不来的话,现在想来自己真不知道给他们家添了多少麻烦。

“你表情怎么变这么奇怪?”谢罗华灿烂地笑着,伸出食指点了点李爱瑶紧皱的眉心,宽慰她,“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让你难过。只是你接过我妈妈篮子的一刹那,我才意识到我好像从来没有为家里分担过什么,所以谢谢你,为我妈妈分担菜篮子的重量。”

李爱瑶抬眸注视着总是一脸笑嘻嘻的谢罗华,她感慨万千地想,若是哪一天身边没了谢罗华,她一定会哭得很惨吧。

“我也要谢谢你。”本来置于身前紧握的双手松开后又别到了身后,李爱瑶动容地问了句,“以后,我还可以经常来你家吗?”

“当然!求之不得!你若是住下就更好了!”

“想得美!”

结果,感动不过几分钟两人又嬉笑打闹了起来,待到他们进屋将要洗的菜搁在天井边时,才注意客厅里坐着的几人都面色凝重,谢罗华母亲的神情更是不可言喻。

“……十多年前的事情都记不大清楚了。”汪小玲看了眼陆江吟,虽然提问的是叶超,但她对儿子的这位同学有着莫名的信任感。

她叹气:“我还是先去沏壶茶。”

陆江吟拦下她,知道回忆痛苦过往犹如揭开伤疤,一遍一遍结好的痂又变得血淋淋。他看了看站在门外犹豫着该不该进来的谢罗华和李爱瑶,又说:“我去沏茶。”

他想多留点时间给汪小玲酝酿。上一次他也只听了个大概,讲述立场不同故事也就不同。这次需要她跳出被害者的身份来回忆那时候发生的种种,原模原样地复述自然是不可能,但只要能记起一些关键性的信息,这一趟也就不算白来。

叶超明白陆江吟的用意,点点头默许,然后转脸就嫌弃程岂言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程岂言从被他逮住到现在都不知道挨了多少顿骂了。

“老大,我是小偷。我一个小偷要是能安分守己,我还偷东西干什么?你要看我不顺眼,我也到外头去帮忙洗菜行不行?”

叶超没有理他,问汪小玲:“你见过他吗?我是说十多年前你出事的那个晚上。”

“他?”汪小玲诧异,眼前这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小偷的年轻人,在十多年前该还是个孩子吧。她怎么会见过?

她盯着程岂言打量,回家的路上没见到什么人,出事之后便断断续续地醒一阵又昏过去一阵,记忆几乎是空白的:“这孩子我应该没见过。不过有件事现在想来有些奇怪,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居然还有意外收获,叶超自然开心地点头:“你愿意说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了。”

汪小玲的手不知何时揪着围裙的一角不放,她闭上眼时还能感受到那晚清冷的氛围,听见自己孤零零的脚步声以及月色下总能吓自己一跳的影子。相比较前方可以到达的黑暗,身后不断逼近的一寸寸黑暗更瘆人。她至今都不敢走夜路,亦不敢回头看。

“我当时被人捂住口鼻抓进黑巷中,只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我怕极了,又挣扎不开,被甩翻在地时都没来得及呼救就被扎了一刀……”

痛感太强烈,强烈到天旋地转,强烈到以为生命就此结束了。可汪小玲没有就此妥协,她死盯着璀璨的夜空,记挂着家中的丈夫儿子,她不愿什么也没交代就离开人世,于是她拼命地不让自己睡去。但血液流得又快又多,她坚持不了多久便开始意识恍惚。

“那时我只觉得好累。可眼睛时不时还能晃到在身边走动的人影,还能听见声音。有人在我身旁蹲下,我看见了。我想该是发现我受伤的人……我一直不知道救我的人是谁,可我记得那人蹲下时有很清脆的声响,是玉器相碰撞的声音。”

汪小玲说到这儿的时候才见谢罗华端着茶和陆江吟站在桌旁,手上的茶托迟迟没有放下。她也不知这几个孩子站在这儿多久了,她道:“快些倒茶吧。”

“嗯。”谢罗华听话地倒茶,也为程岂言倒了杯没有放茶叶的水。

“你是说玉器相碰撞的声音?那你觉得那会是什么?”叶超乘胜直追发问,“或者说你会不会看见了,但是忘了?能不能想一想?或许那人的样貌?”

汪小玲肯定地摇头:“长什么样我也没法看清。但那人似乎是腰间佩玉,他起身时我见着了,只看到了一眼,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佩玉什么样您能回忆起来吗?”陆江吟也问道。他当然欣喜于这种可以重叠的线索,但也更需小心谨慎。如若调查方向出错,他们就会偏离真相的轨道。

“中间是镂空的,四周什么花纹我看不清。”汪小玲无力地摇头。

“和这个对比呢?”叶超从容不迫地拿出了那佩玉的照片递给了她,“样子和这个像吗?”

汪小玲拿过去端详了半天,其间李爱瑶也凑过去瞧了瞧,心想这佩玉太一般了,玉器店里没准还能买到更好的。

谢罗华母亲眉头紧锁盯着照片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还给叶超。

“不太像。”她缓缓叹道,“我不太确定。”

叶超深知询问不可能得到一个绝对的答案,但至少可以证明一点,确实有佩玉的男子在案发现场出入过。

“那你觉得他有可能是凶手吗?”叶超收好照片,冷不丁又提问。

“不是。”怎知汪小玲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说我被挟持住的时候只听到了那人的呼吸声,那时并没有听到什么佩玉的声响。”

“你当时肯定惊慌失措啊,哪还会顾得上去分辨周边的声音。满脑子都是‘天啊,怎么回事’‘这个人要杀了我吗’诸如此类的想法吧?你没听到不代表没有。再说了,他要不是凶手未免也出现得太及时了吧?”

程岂言说话粗鲁了些,却也有几分道理。

“或许吧。”汪小玲疲于反复回忆,之前她一直没往这方面想,现在倒也怀疑救她的人和想杀她的人可能是同一人。

她有些妥协又存有希望地说:“或许想杀我的人是他,想救我的人也是他吧。人总有做错事的时候,我没死证明那人也还没有坏到骨子里吧。”

“你知不知道七十三号那些白骨都是……”程岂言只觉得汪小玲心地善良,想要戳破她对人性的幻想,幸好,叶超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多事的嘴。

陆江吟也还摸不清到底凶手是一人还是两人,但根据罗华妈妈的陈述,他大概能参照出死者死亡的时间,可以适当缩小排查范围。而且罗华妈妈遭遇这件事情的时间应该比井下尸骨被埋的时间晚,她看见的佩玉未必就是掉进井底的那一块。也有可能是嫌疑人怕引起别人注意,故意又去买了新的来。

“还有……其实也不算什么,男人吃烟很正常。当时我有闻到一股很重的烟味。”最后,汪小玲又补充了一句。

很重的烟味?一个奇怪的念头一晃而过。陆江吟随后问道:“闻到烟味是受伤之前还是之后?”

程岂言困惑地望向陆江吟,对他提出的这个问题似懂非懂。闻到烟味的时间顺序很重要吗?他双手规矩地放在桌面上,独自思考了起来。同他一样陷入思考的还有汪小玲。

“记不大清了,烟味一定是有的,那个晚上我好像一直都有闻到。”

过去那些她并没有刻意淡忘的种种还是主动找上门来了,汪小玲只在心中沉沉叹气。她捡回了一条命,却失去了一个孩子。往后每一天的日子里她都在安慰自己,大概是和这个孩子无缘,孩子决定投胎到更好的人家去吧。

屋外,隔壁家的小狗探头探脑地往里瞧,不知见着了谁突然叫唤起来。正好叶超他们也准备走了,问题问得不少,却没有得出一个像样的结论来。耽误了人家的时间,起身时也客气地道了歉。

“这小狗骂谁呢?”程岂言先跑到了门口,盯着只到自己脚踝上一点点大小的狗笑,“个子挺小,胆挺肥啊。你知道里头是谁吗就骂个不停?那你又知不知道小爷我是谁?”

小狗哪听得懂一连串的废话,程岂言越和它说话,它骂得越凶。直到陆江吟也走出来,他正要蹲下摸摸这有过一面之缘的小狗时,小狗立马撒开腿跑了,情形真是和那晚一模一样。

程岂言狐疑地打量着吓跑小狗的陆江吟,取笑道:“敢情是骂你呢。”

“嗯。”陆江吟不否认。

“江吟!”

谢罗华追了出来,身后跟着小跑上前来的李爱瑶。两个人的关系明明还是以同学互称,却表现得像是两口子。陆江吟看在眼里,忍不住调侃起来:“小两口不用送了。”

“说什么呢你!”李爱瑶瞪了一眼陆江吟,又瞥了眼一旁偷笑的程岂言,涨红着的脸上写满了甜蜜,“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样子说话了?有这闲工夫取乐,还不如多关心关心齐溪,别扔她一个人在巡捕房待着。”

“这就回去找她了。”陆江吟对李爱瑶的不满和撒气一并接受,只因她是齐溪最好的朋友,也因她是他最好朋友喜欢的女生。

谢罗华看着表情并不轻松的陆江吟,突然郑重其事地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不管什么事,你都可以很好地解决,从前许景明的案子是,现在更是。”

“哟,这是什么新奇的表白?”程岂言故作惊讶。

李爱瑶也愣了愣,她不太懂男孩子之间的情谊,今日见到屡屡露出认真姿态来的谢罗华,她觉得自己对男生存在着长久的偏见。

陆江吟知晓谢罗华说这番话是出于对他的关心,以及对其母亲的关心。

“我会的。”

最后,陆江吟还是给出了承诺。说到底,他只想解开谜团,想让自己的人生得以轻松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