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一大早,叶超如约来接人。且不说最近这几日忙于工作无暇顾及其他,今年甚至都抽不出时间约陆江庭吃饭看戏。他们二人才是好友,可叶超最近却老同陆江庭的弟弟混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外面收了个徒弟。倒真是个徒弟也罢了,还偏是个难缠的角色,不然他一个堂堂巡捕房探长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一个孩子到处使唤的地步。

“既要带他查案,就别总欺负他。”陆江庭趁着江吟还没从楼上下来,临走前在叶超面前替弟弟多说了几句话,“多少也教他一些好的,日后我们虽不指着他光耀门楣,但成绩总不能太难看。”

叶超对此嗤之以鼻:“我一探长被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都没说什么。欸,我就不明白了。打小你父亲就对你多方管束,你也凡事都顺着他的意。可怎么到你弟弟身上就如此懈怠,可以说一点规矩都没有。你兄弟俩其中一个是不是捡来的?”

陆江庭对叶超的玩笑习以为常,但仍旧认真作了答:“你也知我母亲死于非命,生前最是疼爱江吟。当时两家人都以为江吟会是个女孩,齐溪会是个男孩,殊不知正好反了。许是愧疚吧,母亲那件事后父亲和我都不想让江吟过上他不乐意过的日子,凡事只要他开心便都随他去了。”

叶超听后轻轻地摇了摇头,现在的陆江吟恐怕还不能体会他们的用心良苦。每日除了上学念书,牵挂一些本不该他插手的案子,剩下的就只知道围着齐溪转。不过,正是年少情窦初开,也不是不能理解。但被宠着的陆江吟心里在想什么怕是最亲近的人也猜不透。

他想到这里,便随口提了一句:“你母亲的案子……江吟有没有和你说过,其中一个溺亡孩子母亲的死状与你母亲一模一样?”

陆江庭微微蹙了蹙眉头,神情并没有改变:“看过报纸上的新闻。只是这和江吟有什么关系?莫不是他一插手小一的案子时就知道了?”

“这……”叶超瞬间感到了惶恐,陆江庭表面波澜不惊,但还是很忌讳陆江吟再次卷进过往的悲剧中。

叶超也只是从中推测了大概,陆江吟得知此事的渠道他不得而知,但初次见面时陆江吟所说的那些反常的话让他记忆深刻:“你弟弟比你想象的要厉害,他都十七岁了,该是为这个家、为保护他的人、为你做出点贡献了。从前由着他的性子胡来,现在他大了也别拦着。”

叶超的话自是有他的道理,可陆江庭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了,江吟明知此案却从未与自己交谈,是他不想让自己伤心难过。

“杀死母亲的凶手是穷凶极恶之人,我不想江吟受伤,所以还要请你多费点心思。”

“好啦好啦!又不是赶着去送死,瞧你那一脸丧气样儿!”这陆江庭总改不了凡事都要操心的坏毛病,叶超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只能如此宽慰道。

陆江庭在家门口目送叶超和江吟离开。他不由自主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关节,一节一节地揉捏过去,最后,沉默地走向了早已等候多时的汽车车夫,他原本有个应酬,现下已经迟到了。

“赶紧看!”一上车,叶超就把案卷甩给了陆江吟,嘴上仍是不饶人的劲儿,方才陆江庭才说要他好好待他弟弟,转眼间就忘得一干二净,“你是怀疑尸检有问题?”

陆江吟打开了案卷,从中抽出了那几个孩子的尸检报告,逐字逐句细细翻阅。他看的间隙还不忘问叶超,刚刚同自己的大哥在楼下说了什么,他见着大哥时只觉得他脸色异常不好。

叶超含糊其词地说大人之间的事情小孩少管,又忍不住信口开河揶揄他:“还不是操心你和齐溪那小姑娘的破事。我听说齐溪根本没有过敏,身上长的也不是疹子,而是被人……”

“喂!”

陆江吟一个激灵,顿时出口遏制他往下说,真是见了鬼,这事怎么就传到叶超耳朵里了?他本就担心被家人所知,就算高兴也是自己一人偷着乐,断不敢当着爸爸和大哥的面放肆。他嗫嚅几下又不好追问,生怕这是叶超设下的圈套,专门用来套他的话。

果然,叶超甚是得意。在惹毛陆江吟这件事上,他要是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嘴上噙着笑,车子开出去大老远了才记得问他:“我们要去哪儿?”

“七十三号。”陆江吟红着耳朵,不悦道。

叶超琢磨了一会儿,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事情,继而又问道:“顾一飞的遗言和七十三号有关?”

“一半一半吧。”陆江吟随口一答,他翻了三分之二的内容抬头望了望前方的路,补充了一句,“前面路口停一下,要接人。”

“接谁?”

车子刚停下没一会儿,前方窄巷里就走出来了人。叶超盯着眼前的“盛况”,骂人的话已然到了嘴边,可不知死活的陆江吟还摇下车窗大方地挥手。

“探长好。”这一声招呼足足重复了三遍,而且还是来自不同的三个人。于是后座一下子满员了,三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挨着坐在一起,期待地看着叶超。

叶超舔舔干燥的唇,食指弯曲指着自己,同陆江吟强调:“老子是巡捕房探长,不是你们小学堂的先生!你们干吗呢?啊?蹭我的车去郊游啊?”

后座的许景明、谢罗华还有方浩淼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态度比上课时还要端正。他们小心谨慎地望了眼发飙的叶超,谁都没吭声,只能指望前座的陆江吟摆平了。

与此同时,陆江吟已经翻完了报告的最后一页纸,他不紧不慢地解释:“他们三个都在四月十七号当晚去过七十三号,都是目击证人。本来周毅也要来的,可他临时有事。有他们三个也够了。”

“目击证人?”叶超不耐烦地重复这四个字,可一结合四月十七号这个日子立时就明白了陆江吟所说的话,“你是说他们三个在当晚……”

“是。”陆江吟合上了案卷,目光坚定有神,“他们见过那晚在七十三号出没或许是杀害小一他们的凶手。即便推景明下楼的那人不是真凶,也和这件事情脱不了干系。”

叶超回身扫了眼那三个坐姿极其端正的少年,若有所思地朝他们点头,还特别敷衍地夸了他们一句:“不错,自古英雄出少年。”

陆江吟整理好案卷暂时放到了背后,继续和叶超说:“以我所知的线索,查不出那人的身份,所以才请你去查四月十七号所生、刚满七岁的小男生。只要查到这个小孩的具体情况,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找出那个一直躲在幕后的人。”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所以你能不能在你朋友面前给我留些颜面?”叶超从来没觉得自己窝囊无用,今儿个在一群孩子面前真的是毫无威严可讲。

陆江吟瞟了他一眼,不理会他的无用说词,接着说:“找景明他们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有屁快放。”叶超也懒得没完没了地摆架子,索性暴露了自己的本性。

“顾一飞告诉我,他把所有积蓄都埋在了七十三号的后院里。我想我需要更多的人力来帮我找顾一飞的遗产,所以把景明他们都叫上了。”

叶超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顾一飞这小子是不是真的看上你了?按理分遗产也轮不到你啊,你和他什么关系?他的不义之财都要充公好吗?”

陆江吟无语地叹气:“我要不告诉你,你哪会知道他还有遗产?再说了,我一直觉得顾一飞似乎想告诉我点别的事情,藏东西在七十三号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我还不确定。只能找出来看看了。”

“也是,说不定找出来不是什么宝贝,而是另一桩大案子。”叶超接话接得那叫一个快,可说完之后愣是连着“呸”了三声,“乌鸦嘴!哪来什么大案子!没有!”

自我安慰了一番后,叶超启动车子往七十三号宅子所在方向驶去。车内只安静了几分钟,谢罗华终是按捺不住,几经犹豫,像是在课堂上要发言的学生一样举起了手。

“江吟,我能问问齐溪的过敏好些了吗?我看她没有随你一起来,担心是不是病症严重了。若是还没有痊愈,我家中还有偏方,你可以拿去给她试试。”

许景明听后侧头询问:“齐溪病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不会吧。我前天在学校门口看见齐溪还是生龙活虎的,怎么就病了?张月英那天还和齐溪、李爱瑶她们一起参加了叠罗汉的运动……不像是生病的人啊。”方浩淼捏着下巴补充道。

谢罗华偏着脑袋思考方浩淼的“证词”,猛然间想起好像爱瑶确实和自己讲起过叠罗汉时发生的趣事。这么说来齐溪的病症是好了?

“谢谢关心,齐溪很好。”陆江吟难为情地干咳一声说道。

叶超开着车听着后座不知情的少年们的话,冷不丁地发出了嗤笑:“陆江吟这几日怕是都不敢同齐溪说话喽,他哪知道人家病好没好。”

“为什么?”三人齐齐发问。

陆江吟都瞪着叶超了,叶超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半开玩笑说:“还能为什么呀?他铁定是知道齐溪过敏的真正原因呗,全都是他这小畜生害的。”

谢罗华、许景明他们三人对此话摸不着头脑,疑惑了一声倒也没有追着问下去,识趣地坐着看向了窗外。陆江吟本想翻篇,可叶超把话说到这份上,这一下两下是翻不过去了。

他压低声音侧着身子问叶超:“谁告诉你的?”

“用眼睛看啊,这还用人告诉?”叶超觉得陆江吟的问话实在可笑,也不想再捉弄他,便坦白地说,“那天她系着的丝巾一直往下掉,脖子上的痕迹我看得一清二楚。就你们这几个白痴会觉得那是疹子。我说你下不下流啊,陆家家风被你都丢到臭水沟了。你们年轻人做事就是着急,这事……这事能操之过急吗?”

叶超说得越多,陆江吟就越抬不起头来,两只耳朵已经红到不行。他单手扶着额,似是求饶地说:“我喝多了,根本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你看看你,臭流氓!对人家一未出阁的小姑娘做了如此不检点的举动,居然还不记得!幸好齐溪不是我的表妹啊,不然我这个当表哥的一定把你剁了喂狗。”

陆江吟心想狗做错了什么,滑稽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岔开话题问道:“你还有表妹?我以为你这副桀骜不驯、自视甚高的样儿一定没有兄弟姐妹呢。”

“去你的!”

一车五个人开着玩笑没一会儿便来到了七十三号大门前,叶超将车停在道路一侧,自己自然而然地走在前方领路。回想在巡捕房工作的这些时日,光是七十三号都不知进出多少次了,可每一次都无功而返。其中到底藏着什么玄机,他到现在也没看透。

“这房子其实也没那么可怕。”谢罗华突然觉得胆子大了些,大概是白日光线充足,又或是前方有个比他们大上好几岁的探长在。总之,比起前两次他的心情要放松了许多。

许景明倒是不同谢罗华的轻松,他始终神情凝重地望着青天白日依旧阴森森的七十三号,他猛然意识到,所有的变故就是从他进入这里开始的,从他摔下楼梯开始的。种种发生在他身上的遭遇似乎都在证明这房子真的如坊间传闻的那般不幸,可比起那些真正不幸的人,他又幸运太多了。

几人走到楼梯脚下时,陆江吟转过身对景明他们说:“你和浩淼对叶探长再讲述一遍那日的经过,我和谢罗华先去后院。”

“好嘞!”谢罗华兴奋地拿出早就准备妥当的小铲子,在陆江吟跟前一阵嘚瑟。每次来都躲在陆江吟身后畏畏缩缩的,这次一定要大展身手才行,拼智力拼不过,拼体力总不能输。

“也好,分头行动节省时间。”叶超双手叉腰,对陆江吟做出的分工表示认同,继而他又面色古怪地扫了一眼一楼,寻思着道,“老早以前有人报案说凶宅总是传出奇怪的声响,我来了也没发现。话说回来也不是什么都没发现,只不过……”

陆江吟看了眼自言自语的叶超,示意了下手中的铲子说:“你慢慢琢磨,我们两个先去后院了。”

“行行行。”叶超对陆江吟这种敷衍的态度也颇感不爽,挥手赶他时就像赶苍蝇一样的不耐烦。

叶超瞥了眼陆江吟的背影,转回脸对着许景明和方浩淼苦口婆心道:“看到没?仗着自己家里有几个臭钱就这样心高气傲,你们是有多想不开才同他交朋友?”

许景明和方浩淼都尴尬地笑了笑,但方浩淼解释说:“陆江吟平时对我们可不这样。学校里还有同学互相嚼舌根,说他到底是个纨绔子弟,学业无需担忧,锦衣玉食的,心中肯定没有什么家国大爱。这些耳旁风陆江吟听得多了,可也从不恶语相向。”

“嗯,他比我们心胸都要宽阔,也更聪明。”许景明也接过话道,“所以他才能成为您的帮手。再者,陆江吟心中如果没有家国大爱,他哪会同您协作破案。”

叶超耷拉着脑袋,看来离间小伙子们的友情行不通,脱口骂了他们一句:“年纪轻轻马屁精。”

方浩淼嬉皮笑脸地说:“我也愿意做您的马屁精啊。刚刚您说什么都没发现,后来又说‘只不过’,只不过什么?还是有发现的是吗?”

“有是有,不过就是还没搞清楚那东西的具体用途就被偷了……”叶超抓了抓头,语气里满是挫败感,他说完后似有若无地瞥了眼孩子们的反应,厉声警告,“说出去就枪毙你们。”

许景明和方浩淼被叶超一声恐吓,吓得顿时立正站好拼命摇头,表示绝不泄露半句。

“我们先挖哪儿?”后院中,谢罗华对着杂草丛生、一片败坏景象的院子兴致勃勃地问。

陆江吟扫了眼这院子,默念着:“二行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这是顾一飞同自己说过的话,听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南北朝时期鲍照作的押尤韵的字谜。本该早做打算,可就在那天他和齐溪……搞得他七荤八素的完全忘了。

谢罗华不等陆江吟给出主意,自己蹲下拿着小铲子这里铲一抔土,那里挖一个坑,几次下来立马没了干劲儿。他蹲在那儿求助地问陆江吟:“你想出办法了没有?”

陆江吟还在念着这几句话,轻轻掠过耳朵的夏风忽然给了他提示:“井。这儿应该有口井。”

“啊,什么井?这里哪有井?”

陆江吟不说话,只是细细地查看。按照顾一飞当时的说法,东西并不是藏在井中,而是埋在了周边。以顾一飞的身体状况,不可能消耗那么大的精力去藏取。

可四下根本看不到井的具体位置所在,陆江吟也不敢贸然行动,他只能提醒谢罗华小心一些。

正愁着,叶超、许景明、方浩淼三人走了过来。方浩淼一见谢罗华在地上杵来杵去立马来了兴致:“这有意思,我来帮忙!”

“就这样瞎挖啊?”叶超不敢相信陆江吟居然会想出这么个蠢办法来,“顾一飞没和你说具体方位吗?还是他在诳人?”

陆江吟摇头:“不是。这里有一口井,他的东西就埋在井的周围。”

“井?”叶超不可思议地扫了扫这后院,肉眼可见之处只看到一派荒凉,“在哪儿?”

“看不见就一寸一寸地找。”陆江吟冷静地说完后,弯腰蹲下开始查看杂草下的状况,他心生一缕奇怪的念头。这口本就存在的井,何以这么多年过去从未听人提起?而且叶超来过这里多回,也从来没寻到过。如此一来,倒像是有人刻意掩去这口井存在的事实。

叶超也联想到了这宅子的传闻,他不知为何将这起悬案同这口他们正在寻找的井联系了起来。七十三号宅子消失不见的一家三口,这么多年来传得越来越诡异的故事,是不是都和这口井有关?

“找到了!”

这时,许景明兴奋地用手扒着泥土,从中挖出了一个雕着花鸟的漆色木盒子。众人激动上前,谢罗华跑上前时,忽然脚底一空踩出了一个空洞。

“啊啊啊——陆江吟快看看是不是有鬼抓住我的脚啦!救命啊!”谢罗华鬼叫着不停地在空中挥着自己的手,失去平衡的身体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空洞吞噬。

方浩淼正好在旁边,听到叫喊声一把就抓住了谢罗华,将其拉向自己身边站稳。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凑近,叶超皱眉同陆江吟看了一眼,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