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江吟没有从谢罗华手里要回自行车,成全他送李爱瑶回家的小心愿。

同谢罗华分手后,他和齐溪站在分岔路口,相视一笑。

两人绕过街路两旁开门营业的商店,错开了班车时间,避开了吵闹的中心,和那晚一样慢慢地走路回家。下午的时光悠远漫长,擦肩而过的人都在阳光下出现了层层的影子,金光灿灿好看夺目。

“江吟!”

在下一个拐弯处到来之前,在下一个离家更近的路口到来之前,齐溪抓住了陆江吟的手腕。这时斜扫过屋顶的点点阳光落在她的发间,动人美好。

“我们走那边好不好?”

陆江吟顺着齐溪指路的方向望去:“那边都是菜贩的活动地界。”

“我从来没有逛过这种集市,”齐溪急得拨了下被风吹进嘴里的头发,卖力地解释,“想买点晚饭的食材不可以吗?”

陆江吟蹙眉,抬起手也帮她拨了拨头发:“晚餐想吃什么,我让蓝姨来买。”

指尖蜻蜓点水一般地划过了齐溪的脸颊,变得有些灼热。一时间也分不清是相互触碰产生的热量还是齐溪本身的温度,不管哪样都惹人在意。

“而且新鲜的蔬菜果类早上来买才好,这都下午了……”

齐溪没辙,只好坦白道:“我就是想和你晚点回家。”

简单的话犹如扔进水中的石子,层层晕开的波纹就似控制不住的欢喜,范围越来越广,影响越大越大。

齐溪见陆江吟愣愣地看着自己不说话,只好直接拉着他往前走了一步:“太早回家也无事可做,不如在外闲逛一会儿。”

这一刻,陆江吟头上的天空从阴雨绸缪转而晴朗明媚。

原本这条街还不是菜贩聚集地。早些时候,菜农早起将种植的蔬菜瓜果摘下,挑担于街头巷尾或空地上买卖,新鲜的时令瓜果常常被抢空。现在政府设置了菜市场,菜贩们就不用走街串巷吆喝了。

“……有几天没见到他了,这摆摊的钱都没上交呢。”

“那家伙就知道抽大烟赌钱,哪里来的钱交?老婆带着孩子早跑了!”

“真的?他还抽得起大烟?不过我早就说了他这人看面相就不靠谱。我那儿有个算命先生,算得可准了,改天介绍你们过去……”

跨过布满水渍的坑坑洼洼,又不小心踩到了别人择下的烂菜叶,齐溪和陆江吟脸上浅浅的笑在听到鱼贩子不经意间聊起的内容后定住。尤其是陆江吟,视线全数落在鱼贩子摆在厚厚砧板上的杀鱼刀上,目光所至还有黏糊糊沾在杀鱼刀上的几片带血鱼鳞。

他将齐溪拉向身后,以防过于靠近溅起的水渍脏了她的衣鞋。他自己则迎着浓烈的腥味蹲下身,打量着这几个鱼贩子盆中养着的活鱼,随口问:“这鱼刚捕捞上来的?”

“绝对新鲜!这位小爷您放心,您看这条!”鱼贩子是光着膀子的壮汉,单穿着一件白褂子,胡子拉碴、笑容豪爽,单手从水中抓起一条鱼,随后双手捧着控制着鱼摆尾,“您看看!”

鱼摆尾的水渍落在了陆江吟的衣袖上,他盯着这条鱼的同时又问了句:“你这可以帮忙杀鱼吗?”

“当然可以!”壮汉满口答应,但还是谨慎地问了句,“那您看这条怎么样?要了的话马上就帮您处理好。”

陆江吟瞥了眼旁边摇着草帽扇风的其他鱼贩子,指了指水中的另一条道:“这条。”

等他站起身时,发现齐溪已经跑向隔壁摊点,和其中一位挽着袖子、嗓门洪亮的中年妇女聊上了。不仅是中年妇女,那几个暂时不招呼生意的鱼贩子都乐意与她交谈。

他们看着齐溪时都笑得分外羞涩和克制,那种小心翼翼又忍不住多看几眼的模样陆江吟很熟悉。以往放学一起回家,他见过太多追在齐溪身后开玩笑的男生,都是这样的表情。

也是,谁能拒绝齐溪?

“是吗?我隔壁那户打更人家的儿子就在清心中学读书呢!就是那个半夜被鬼怪吓得屁滚尿流的老许!哈哈哈,按我说啊,老许纯粹是老眼昏花,是该换份工作喽。”

齐溪怔了怔,随后问:“那你们有听说过河神食人的事吗?”

“哎哟,小姑娘家这种话可别乱说,小心神明听见!”大妈神色慌张得就差捂住齐溪的嘴了,她看了看旁边噤声的大老爷们,小声同她说,“前段时间我们鱼都不好卖,可不就是被那事给闹的!最难卖的就是阿强捕捞上来的鱼,他的鱼啊都是那条河里捕的。这些天没见到他人,我们还猜是不是出海捕大鱼去了。”

说完,又一阵哄笑。

齐溪脑海中一些琐碎得快要被遗忘的细节突然在这一刻拼凑了起来,她急急地问:“阿强是不是……长得高高瘦瘦的?曾经在那条河里捞上来一个溺死的小孩?”

对面的鱼贩子面面相觑,表情出奇地一致。一个蓄着一小撮山羊胡的男人悄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大家都觉得这事晦气!自从捞上来小孩的尸体,阿强就不太正常了。”

“哪里是不正常?分明就是抽大烟抽坏了脑子!”旁人厌恶地给阿强添加“罪名”。

杀鱼的壮汉这会儿麻利地划开鱼肚子,摘去了一些不可食用的内脏,手上血淋淋的腥臭味十足。他将杀好的鱼放在干净的水中清洗了一下,又抽出几根稻草穿过鱼的嘴巴打好了一个结,交到陆江吟手中之后才插话道:“他要不是抽坏了脑子会欠那么多债?把祖宅房契都给抵押出去了,老婆不带着孩子跑难道日后睡大街?”

“房契?”

陆江吟手中提着鱼,眼前的万事万物瞬间被脑海中的风暴席卷而空,存在角落的零碎信息继而开始一点一点地铺满整个画面。清晰的思路就如同从鱼头往下蜿蜒的水滴,顺着鱼身不紧不慢地往下,最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而这水滴的声响只有陆江吟听见了。

“齐溪,我们走!”陆江吟上前一把抓起齐溪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语气急促似来不及解释,手上拎着的鱼此刻也有些碍眼。

“我刚问了阿强原先的地址,我们要去找他吗?”

“先去找许景明。”

陆江吟干脆利落地回答,脚步越来越快,十分懊悔将自行车借给了谢罗华,看来日后成人之美之前务必要先成全自己。

“你……”走出了这条街,人力车夫就将车拉到了他们面前,陆江吟对着齐溪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但还是扶她先上了车,“你先回家,和大哥说晚饭不用等我。”

齐溪坐在车上,看得出陆江吟心切,便伸出手道:“鱼给我。你注意安全,一定要回来吃晚饭哦。”

“嗯。”陆江吟郑重地点头。

车夫拉着车离开,他看着因为担心而频频回头的齐溪略感心焦。车来人往的街路上,陆江吟停在原地思索选择哪一条路才可以最快抵达许景明家,结果一晃眼看到叶超的车快速往和自己相反的方向驶离。

“这么着急,是发现了什么新线索吗?”陆江吟纳闷。

太阳还未西沉,所有人仍在拼尽全力赶在黑夜来临之前多输出劳动力,获取更高的报酬。陆江吟穿梭在这些人之中,经过大上海时灯红酒绿的景象已渐渐显露。

“许……”

待他第二次来到许景明家门时,刚张嘴呼唤就被敞开的房门惊得噤了声。屋内一览无余,椅子倒翻在地无人扶起,而静坐在一小方客厅内的许景明的父亲许德清垂头丧气、两眼通红,紧抿唇不说话。

陆江吟叩门踏入,仍不见许景明。窄狭的院内,许景明的母亲埋头洗着衣物,就连外人来了也无察觉。她一边手搓着衣物,另一只手却时不时地拭去泪水。

这个气氛极差的场合下,陆江吟本想上前开门见山地询问,正好被站起身的许德清所见,他吃力地迎了出来。

“景明是不是与你们吵架了?”陆江吟确认道。

许德清无奈地摆摆手:“出去了。”

家丑不可外扬大概也包括儿子和父母顶嘴,陆江吟没有追问,也无意打探他们的家事,只是——“我能去看看景明的房间吗?上次随身携带之物似乎遗忘在那儿了。”

前半句为真,后半句不得已编了谎。

许母一直没有吭声,听到陆江吟这个请求,立马扔下了手中的活,双手在围裙上胡乱揩拭,急忙说:“孩子屋里太乱了,我先去收拾一下。”

陆江吟顾不上细想,伸手抓住了许母:“不必。您忙自己的。”

“这,不太好吧……”许母求助一般看向了许德清,可自己的丈夫也正在气头上,并没有帮腔。她就这样看着陆江吟穿过院子,走进客厅,推门进入了儿子的房间。

屋内杂乱是男孩子的本性,可也还不至于乱到需要整理。陆江吟阻止许母是想知道他们为了何事争吵,现在看来事情很明朗。

房门处的门槛下落着一条手绢,那正是当日白佳慧赠予许景明的,撒落一地的钱的数目也与那日他在抽屉中见到的一致。

想必是被父母不小心发现了许景明不曾动过半分的钱,质问他这些钱从何而来。许景明痛失所爱又被当成嫌疑人询问,根本无法理会父母的用心,一味地发泄自己压抑的情绪。

这些点点滴滴很容易就从这个房间内得出答案,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要的东西在哪儿?或者说疑似凶手寻找的东西在哪儿?

“找到了吗?”许母站在门口看着站在床沿一动不动的陆江吟问,“你是我儿子的同学?我们家虽然穷,可我一直和他讲做人要正直,不能贪图富贵。可景明居然……”

“您错怪他了。”陆江吟的视线正一寸寸地搜索着房间内的每一个角落,“景明没有做任何违背道义良心之事,他拿着这笔钱只是为了怀念某一个永远失去的人。”

许母低声叹气:“是吗?可这笔钱也确实……”

陆江吟扭头看许母,并没有继续为许景明说话:“这钱是如何掉落在地上的?其间有看见夹在钱中的其他东西吗?”

“哎,也怪我做娘的多事。看他心绪不宁又不知出了什么事,昨日开始连饭也不吃就把自己关在屋内。今日我下班早,想回家替他收拾里屋,拉开抽屉就见到了被粉帕兜起来的钱……你说我怎么能不担心?担心孩子误入歧途跟了什么坏人,做了什么坏事……”

为人父母这点操心不无道理,陆江吟明白地点点头。

“那孩子一见我拿他的东西马上就扑过来抢,他爹看见还以为景明打我呢。这不就变成这样了……”许母话语心酸,叹气连连。

“他脚扭着也跑不到哪里去,过会儿就回来了。你别担心。”许德清也过来,隔着一定距离生硬地安慰许母,往里面看了眼陆江吟又问,“东西找到了吗?需不需要我们帮你找?”

陆江吟顺水推舟:“伯母,我还是帮您一起收拾吧。”

许母笑笑没有说什么,遂了陆江吟的意。许德清则背着手在客厅来回踱步,这会儿家里要是有酒,他恐怕就要喝上几口解千愁了。

地上的钱被如数捡了起来,仍旧没有陆江吟想要的。这时,许母又拿着扫帚入了屋,她有些歉意地道:“扫出来的灰尘可能会脏了你的衣服,先到外面等一会儿。”

陆江吟哪能真的走出屋外,就看着许母扫地。她才弯腰轻轻扫了下柜角处,连同灰尘碎屑一起出来的竟是一张叠成一小方块的纸。

“就是这个了!”陆江吟立马弯腰捡起,露出了连日来最开心的笑容。

许德清也探身进来,关心地问:“找到了吗?找到就好啊。”

“打扰了。”陆江吟拿着此物告别了许景明父母,走出许家之后,街路两旁灯已亮起。

夜幕降临,陆江吟迫不及待想要将此发现告知叶超,可又怕齐溪等着急,还是决定先赶回家和齐溪吃晚餐。

走出这条巷子,陆江吟重回主街,往家中方向走时,听见了身后的喇叭声。他回身又被灯光刺了眼,随后就知来人是谁。

“上车。”叶超头探出车窗,冲着孤零零走着的陆江吟招手。他正好办完事想去陆家蹭个饭,这就顺便把陆家二少爷带回家。

陆江吟上了车就问:“下午的时候你去哪儿了?”

“喏。”叶超爽快地把一张纸递给了陆江吟,却不正经地问,“齐溪呢?今天怎么没陪你?”

陆江吟低头看着字条上的字迹,忽而反应过来,这不正是齐溪走之前告诉他的陈伟强的地址吗?那还是齐溪同鱼贩子打听到的,怎么叶超也知道?

“我们查了白余毅的经济状况、债务问题,他借债给了许多人,且利息颇高,但借债之人仍旧源源不断,钱还不起就拿白余毅认为值当的东西抵押。抵押进来的值钱物都被白余毅存进了银行。我们根据调查名单上的借款人逐一排除,不过陈伟强家无人,扑了个空。”

叶超开着车和陆江吟互相交流着这一天的成果。

“是了,杀了人怎么可能留在家中等着别人守株待兔呢。”

陆江吟迎着对面晃过来的车灯抬眸,话语中已然对白家灭门案有了定论。只是,陈伟强人在哪儿?如果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会不会沿着细细碎碎的线索找到许景明家中?

“你说什么?什么杀了人?”叶超皱着眉头反问,“你是说陈伟强就是凶手?这么巧吗?证据呢?”

“我见过这个人,就是他打捞起了小一的尸体。我可以画他的画像。”陆江吟有了定论,更需要能证明这个定论的证据,而他希望这个证据能自己跑出来,“你再去问问小茹,对陈伟强有没有印象。”

叶超挑高眉,苦笑着问了句:“到底你是探长我是探长?你现在是在给我下命令吗?”

“当然你是探长了。”陆江吟皱眉,想着这人怎么这么计较,然后叹着气将纸片轻拍在他的肩上,“这是在许景明家中找到的被抵押的房契——陈伟强的杀人动机。当然,这些事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可以选择不听。”

“欸,你这臭小子!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让你赶不回去和你未过门的媳妇吃饭?”叶超一边单手接过房契,一边骂骂咧咧的,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教训了。

陆江吟一怔,看着叶超问了句:“你确定齐溪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吗?”

“我”字上加了重音,叶超听出来了。他并不清楚齐、陆两家具体的情况,当然更不知双方父母到底将齐溪许配给了谁。但这个年代,谈不上好,也不比曾经封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当真,也可当笑话。

“你这话怎么问我呢,我哪知道?当时我又不在场!不过我想你大哥是知道的,别问我怎么知道你大哥是知道的,只可意会。”

说了等于没说,陆江吟的窃喜一瞬间又化为乌有。

“其实你也不能问你大哥,你真正该问的人是齐溪。她要是不钟情于你,就算许给了你也毫无意义。”叶超最擅长的就是泼冷水,他发现陆江吟的好玩之处就是提到齐溪就能立刻变脸。

陆江吟听到这话之后似有颓废,想起了白日里听见齐溪和李爱瑶的对话,大概不问也知结果。他曾经无数次地纠结过这个问题,却总觉得还不到时候。

该问,该如何问?

“哎,我可真是羡慕你们这些无抱负的年轻人,只管谈情说爱、吟诗作对。现在的局面还真的是和你们蠢蠢欲动的小心思不相配呢。”叶超突然冷嘲热讽,毫不留情地打击这个家国抱负无法实现,就连小情小爱都不能如愿的少年。

只是一语言毕,陆江吟越发寡言少语。他承认叶超说的话是对的,也承认自己毫无出息。就连父亲也总是觉得大哥更为值得托付一切,所以,齐溪喜欢大哥也是正常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