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教室里除了翻书的声音,就是翻书的声音。

教室仅有几间,都是土坯房,下雨时还会漏雨,窗户长年灌着风,却被这股拼命学习的劲头衬托得高贵。

坐在前排的俊凯时不时看向后排的小五,小五会意一笑,示意他好好复习。

他们拥有原始的情感冲动,也在与命运做抗争。

突然这样的宁静被“咯咯”的鸡叫声打破。同学们齐刷刷地看向鸡叫的方向。

只见一个脏兮兮的少年,身上背着一个面粉袋子喊着小五的名字。

小五不好意思地不予理睬,少年却执着地叫喊着,似乎没有察觉到小五的不情不愿。俊凯也吃惊地看向小五,小五的脸上火辣辣的烫,道不是觉得少年穿着破烂,只是羞愧因为自己扰了大家的清静。

小五一眼就认出那少年是石涛天。教室里不禁传出七嘴八舌的讨论声,还伴随着一串哈啦啦地笑声:“那不是石涛天嘛。”

“他为啥不参加高考,老师不是预言,他如果参加高考,十拿九稳能考上吗?”

“他找小五干啥?”

小五为了尽快结束讨论,只好跑步出了教室。

石涛天脚底踩着一块大石头,在脚底磨来蹭去:“我来看看学校,顺便看看你复习得咋样?”

鸡又“咯咯”地叫着,石涛天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我到街上来卖鸡,刚好路过学校,就进来看看。”

小五想要尽快结束谈话,沉默不语。

石涛天见小五不说话,嬉皮笑脸地说:“别这么害羞,我都没有不好意思,你不好意思啥咧?”

小五白了他一眼:“呵,谁见着你害羞咧!”

小五突然想起,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石涛天:“这个是资料钱,你拿着给婶婶买点啥,婶婶也不容易。”

石涛天扭头摆摆手:“那资料书我给你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你的钱。资料书好好看啊,别辜负了我的一片好心。”

说着转身,将面粉袋子里的鸡搭在背上,没有回头,径直地向校门口的方向走去,原本想给小五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却被一块大石头绊了一下,打了一个踉跄,小五忍不住笑弯了腰。

石涛天紧紧地攥着手里的袋子口,仿佛攥着他的梦想,深怕口一松就会消逝。其实已经消逝了。

涛天卖掉鸡,又在街上转悠了一会儿,他想在县城里找个像样的营生,能保证他一边复习,一边照顾家。很遗憾,他失望地揣着卖鸡的钱,夹着空袋子,为了省车费,选择步行回石家堡。

从太阳热辣走到月光清冷,影子朝西,他朝西,影子朝东,他朝东。似乎不是他在走,而是他跟着影子在走。

当他看到门口有道瘦瘦的,拄着拐杖的女人的影子,他步伐也变得焦急起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睡?”说着将外套脱下来,披到女人的身上。

女人用布满青筋的手抚摸着涛天的头说:“你不回来我怎么睡得着,可苦了我娃咧。”

涛天拉着女人的手,龟速将女人搀扶到炕上。

女人没有立即入睡,而是顺当的盘腿坐到炕上,眼睛睁得很圆,但从不转动,也不睁眨,眼中无神。女人用手敲打着炕,示意涛天也坐在旁边。

石涛天才将一勺凉水灌下肚,抚着肚子,满足地跳坐在炕边说:“我来了。”

女人无神的眼眶里注满了泪水:“天儿啊,妈对不住你,你得上学呀。你看家里有啥能卖的,都卖掉,不能不读书啊。我大字不识一个,以前是个睁眼瞎。现在是真瞎了。可不能再连累你呀!”

石涛天说:“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为啥非得走读书这条路。我就不相信我不考大学就活不了。”

女人眼睛看不见,凭声音已听出了儿子黯然的神情。

“你去读书,你必须去读书,你不要有别的想法。除了读书这条路,在这穷山沟沟里,没有更好的路可以走,唯有的一条路,那就是下苦力,没本事谁家的女娃愿意嫁给你当媳妇。”女人的语气哽咽。

“妈,你儿子我是谁啊,我名字里带个天着咧,有天护佑。”

“你就糊弄你妈看不见,你别担心我,我有国家的救济粮,街坊邻里也都是好人。你去读你的书,你妈我在家饿不死。”

“妈,你就别逼我上学了,我不想上了。”

女人的泪水扑漱漱从眼眶流出,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她使劲地掐着自己的手。

“都是妈拖累你了,妈对不住你啊!你若是不上学咧,我也就把自己一绳子勒死。”

石涛天心头一紧,将母亲抱在怀里,浑身颤抖着。黑漆漆的屋子里,煤油灯的暗光凸凸地闪着,母子二人瘦小的身影印在墙上。

涛天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的父亲是一位砖窑工,原本一家人过着幸福的生活。在涛天八岁那年的夏天,正是砖窑大量出砖的时候。

黄土高原的时间似乎也比别处的短,真正劳动的时候也就那么短短八个月,剩下的四个月,天寒地冻,也只能干点家里的零碎活。

为了抓紧时间多赚点钱,涛天的父亲干脆背着铺盖卷住进了砖厂。

有一次下暴雨,山体滑坡,砖窑坍塌,坍塌的部位刚好是涛天的父亲的住所。涛天的父亲就这样被埋在了砖窑里,被救出来已经体无完肤,惨不忍睹。涛天的母亲看到丈夫的尸体后,一时无法接受,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两只眼睛就看不见了。这些年,涛天与母亲相依为命,他就充当着母亲的眼睛。

父亲的意外伤亡,砖窑也给了赔偿金。涛天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哥哥做生意花光了父亲的赔偿金。最后哥哥生意失败,不光赔尽了父亲的赔偿金,还欠下了外债,哥哥只好外出打工还债。

涛天原本是个成绩优异的学生,如果正常发挥,都是能考上县状元的娃。老师为此都家访了好几回,涛天说什么也不肯回学校。

在母亲的以死相逼下,涛天不得不回校参加考试。他知道,如果要让母亲断了这个念想,就必须让她看不到希望。

人生最怕的不是贫穷,不是失望,而是看不到希望。

人生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其实换个思维就是,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