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六盘山上的风刮了一季又一季。时间进入到1987年,人们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泥泞的道路,崎岖的山路,逐渐被柏油马路代替。摇摇欲坠的土坯房,被砖瓦房代替。用牲畜修坡、整田、犁地的模式,被被机械化代替。

卫世传也已年近半百,青丝中隐约现出白发。

卫小五的四个姐姐都已风光出嫁。小五也已经长成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出落得娉婷玉立,只是她仍然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大家都叫她小五或者丫头。

高考前总有一段燥热难耐的天气,周末小五从县里回到家里,准备背一点土豆和馍馍回校,继续复习。小五因为成绩好,在院子胸有成竹地洗衣服,嘴里还哼唱着梅艳芳的《似水流年》。

“每天挣扎人海里面,心中感叹似水流年,不可以留住昨天,留下只有思念······”

小五正陶醉其中,突然一个男子从院墙上跳进。以为是大白天家里进了贼,小五立即止住了哼唱,迅速端起洗衣盆,准备将一盆子水朝那人的头上泼下去。那男子抬起头,微笑着望向小五。

他个子瘦长,穿着一件泛黄的白衫衣和一条军绿色裤子,白回力鞋后跟上张着嘴巴一样的洞。他就是石家堡的石涛天,人称野娃娃,因为他没有父亲,所以但凡他做一件打破常规的事,别人就说他有人养,没人教育。

小五将盆子扔到地上,胳膊抱在胸前。

“怎么是你?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非要翻什么院墙,你属猫的。”

石涛天得意地笑。

“这就叫不走寻常路。走大门,被你爸妈知道,还不该打断我的腿。”

现在到了敏感的年龄,男娃娃找女娃娃,被邻里撞见,就会被怀疑成找对象。

小五生气地抄起一根棍子。

“你翻我家的院墙,我爸妈不打断你的腿,我也要打断你的腿。”

石涛天连忙求饶。

“你要打断,你爸妈要打断,我就两条腿,我看都不够打。我跟你说两句重要的话,说完就走。”

小五收起棍子,极不耐烦。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说完赶紧滚,我还要洗衣服咧。”

石涛天火急火燎地解开身上的白衬衫扣子。小五迅速抄起棍子。

“我要你说话,你脱衣服干嘛?”

眼看棍子都要砸在身上,石涛天一把拿住棍子。

“你别误会。”

说着从衣服里倒出两本书。

“我从城里给你弄了两本复习资料,看完它,保你考出高分数。”

小五看着两本浸着汗渍的高考资料,内心顿时柔软。

她扔下手里的棍子,接过两本厚实的高考资料,大概翻阅了一遍。

“这些资料很难买,拿钱都不一定能买到,你从哪里买到,应该也花不少钱?我把钱给你。”

石涛天挠挠头,有些害羞。

“没有多少钱,你拿着用,我留着也没用。”

“你不打算参加高考吗?老师很看好你,你要是就这么放弃了,那太可惜。”

“条条大路通罗马,非得在读书这条路上死磕。”

石涛天一边说一边将手插入裤兜,还不时的抖动着一条腿,给人一种不靠谱的感觉。

小五心里七上八下打着鼓,心想石涛天这家伙,不知道是不是从正经途径弄来的书?突然又觉得自己把别人想得这样龌龊,真是辜负了人家一片好心。

这时,卫世传拉着一车子细土,推门而入,看到石涛天敞着扣子。他扔下车子,不问三七二十一,随手抄起一根歪歪扭扭的棍子,向石涛天走来。

石涛天反应快,看形势不妙,撒腿就跑。

跑了半天,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扭头问:“叔,你为啥打我咧?”

卫世传已上气不接下气,一副非追上不可的架势。

“你小子,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我让你占我家小五的便宜。”

石涛天立即停住脚步,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叔,我石涛天虽然顽皮,但行得端做得正,我人格保证,我绝对没有占小五便宜。我要做了对不起小五的事,我就是王八蛋。”

卫世传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你不心虚,那你小子跑啥?”

石涛天双手撑在腿上,扎着马步。

“你不问青红皂白要打我,我不跑,我又不是傻子。”

看石涛天停住了脚步,看着他瘦到皮包骨的身材,一副长期忍受饥饿的样子,卫世传扬起棍子却下不了手,把棍子往地上一丢。转过身,背着手,啈啈地往回走。

石涛天有些莫名其妙,又厚着脸皮。

“叔,你咋不打了。你看你要不收我做徒弟吧?我跟你打下手。”

卫世传转过身。

“哼,就你也配,你还是趁早别打这主意了,哪凉快在哪待着去吧。”

没听见石涛天的回应,卫世传转过身,已不见了石涛天的踪影。

卫世传自言自语。

“土匪娃,神龙见首不见尾,真是嘴上没毛,说话不牢。”

石涛天回到家,看到小五正在洗衣服,手上都洗脱了皮。他不好意思问是不是被石涛天占了便宜。只是没话找话。

“你给谁洗衣服咧?”

小五语气很冷。

“都在铁丝上挂着咧。”

卫世传抬头看着挂衣服的铁丝上,从上院到下院,满满当当地挂着衣服、床单、被子。

卫世传目光移到小五脚旁的两本厚厚的高考资料上。

“你哪来的这资料?”

“就是刚才石涛天送来的,他没有包,将衬衣扎在裤子里,充当口袋。”

卫世传才明白,石涛天为啥敞着扣子站在院子里。

像这样厚度的高考资料,在当时还是很贵重,小五都问他要了几回,他就是没有舍得给买。人们普遍日子拮据,再加上他将乡长职位让出来,留给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他就回家专心种地搞砖雕。

以前有说法,手艺比乌纱帽养人。乌纱帽说丢就丢了,手艺才是一辈子的。

不过,砖雕手艺传到卫世传这一代,早已没有了祖上的雄威。他的祖上要么被大户人家聘请做驻宅砖雕师傅。要么有了砖雕铺子,手下还养活着几十号子砖雕工人。

卫世传专心搞砖雕时,人们化繁就简,再加上贫穷,所以砖雕业并不是很景气。卫世传就一个光杆司令做,还经常入不敷出。他只能给人家房顶雕只鸡,或者给村里小庙里雕个狮子,有时候能赚个茶叶钱,有时候为了人情还不要钱。

尽管如此,卫世传从没有放弃过他对砖雕的喜爱和维护。他仍然紧遵守祖上留下来的训条:“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

被小五一说,卫世传对自己误会石涛天的事,略有愧疚。

转念一想:“这个石涛天没事给小五送什么高考资料,非亲非故。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卫世传表情严肃,把钱递给小五。

“这书不好买,你把钱给人家。”

正在洗衣服的小五立即从木凳上站起,将手上的水在红格子衬衣上擦干,接过钱装进裤兜里。

“我也是这么想。”

卫世传面上略露喜色。

“以后不要跟那个娃来往了。”

小五知道,她爸对她与任何男娃来往的事都很敏感,他爸生了五个女儿,最怕她们吃了亏,又给他脖子下面垫了砖头,对她们要求都非常严格。

因为常听一些女娃怀孕六个月了,娘家不能要一分钱彩礼不说,还得求着人家婆家娶。有些没见过世面的女娃,为了走出深山,被外地人骗跑了,回来娃娃都怀到了肚子里。为了杜绝和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们姊妹身上,卫世传从小就对与她来往的男娃娃非常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