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世传在闷头和泥,于凤仪左看右看不顺眼,就破口大骂:“你只知道你那些烂泥巴,小五被你打成那个样子,以后你让她怎么生活,你一天守着你那烂泥巴,有啥前景。还传男不传女,传里不传外。”

卫世传拧着脖子:“说我可以,说我的泥巴不行。小五这样咋了,我打的我养活。你跟我急啥。”

于凤仪啧啧啧地叫喊着:“你那么爱泥巴,你咋不跟泥巴过去哩,你祸害我娘几个干啥?你祸害这么一摊摊干啥?”

于凤仪本来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因为小五的事情,她动不动就跟吃了枪药一样,跟卫世传叫喊。

给大家一个忠告,你惹一个女人可以,但是千万不要惹她的孩子,否则她会跟你拼命。

”这个疯女人,现在彻底是疯了,咋把人疯成这样了。“卫世传一边骂着一边躲进了书房。

但是他也自知理亏,不敢招惹于凤仪。他认为惹不起,还能躲得起。他躲到河沟里挖红土、和泥、在屋子里捏泥巴。

老夫老妻在一起都过了三十来年了,屁股一抬,都知道放啥屁。卫世传就是再咋躲,于凤仪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要干啥。

于凤仪瞄了一眼院子里的一堆红土,骂道:“捏那能当饭吃吗?白天捏,晚上捏,每天闭眼前他在捏,睁眼后他也在捏,捏了个啥名堂嘛,把自己捏得跟那砖头一样一样地,瓷实得不像啥咧。”

小五在旁边听着父母在那里拌来拌去,她也不想理,她翻看着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时而哭,时而笑。这本书是她用奖学金买下的,因为忙于备考,一直压在箱底顾不上看,这段时间她才拿出来看,她是彻彻底底看迷了,她趴在被窝里,晚上打着手电筒看,书里最打动她的一句是:“多少美好的东西消失和毁灭了,世界还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生活在继续着,可是,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却在不断的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这句不正是自己当下的心境吗?她即将失去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她的梦想,她觉得她的天都塌了。可是地球还是照常运转,人们还是该干啥干啥,包括她爸,还是四平八稳的搞砖雕,她的痛苦其实只属于她自己。她摸摸自己的右耳朵,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又快速的用袖口抹干净。她跟四姐年龄差距最小,所以最有共同语言,四姐听说她的遭遇后,抛夫弃子来看她。见到四姐她才扑进了四姐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咱们女人的命就是轻贱,在娘家时就被另眼相看,反正以后都是要嫁出去的,娘家资源也舍不得给你用。到了婆家,更是个外人。婆家受委屈,娘家回不去。”

“我都不想活了,不能读书了,我不知道活着还有啥意思。我不想走你们的老路,不读书了就嫁人,然后生一堆娃。我永远就走不出大山,然后孩子锅台围着转,一年四季,一成不变。”

“你可不敢胡思乱想,咱祖祖辈辈还不都这样过吗?你就是书读太多了,想得太多。幸福只有一种,不幸有千万种。就算你书念成了,你还不是得往结婚生子这条路上走,还不是要围着孩子锅台转,难不成你书念成,就活成仙女了。”

小五一把鼻涕一把泪,突然感觉非常绝望。她记得书上有一句名言“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她现在都怀疑这句话是不是骗人地,命运哪里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以前她也是这样想,别的同学在玩的时候,她在学习。她睡得比别的同学晚,起得比别的同学早,她各门功课都很好,包揽了每一个学期的奖学金,不光老师同学觉得她十拿九稳能考上大学,她自己也成竹在胸,可是命运的齿轮就转成这样了,她实在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距离高考还有两天时间,她的耳朵处的伤口还在流血,医生让躺着休息,她诅咒自己,干脆躺下去就别醒来了。她想到同学在教室里争分夺秒,俊凯也即将考入理想的大学,他还会在大学遇到更好的女生。以前学校的很多女生都将她视为仇敌,因为大家都以为是她夺走了俊凯。现在大家一定都在暗自庆幸她的中途退出。她与俊凯已经是不可能了,因为人只会跟自己条件差不多的人走在一起,她很清楚,以前她是学习成绩好,长相也比较出众,才博得了俊凯的注意。其实爱情这东西,说得好听是爱一个人的灵魂,实质上还是有一些附加的条件,同路而又齐头并进的人才能走到一起。如果一方大大地落后于另一方,那么那个大大落后的人自己不体面退出,也会被对方踢出局。

四姐跟小五谈了一夜后,因家庭需要,不得不赶回去。四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埋怨:“出个门,就像把锅背上了似的。”

她踢里哐啷收拾好东西,在回去之前,她跟母亲特别交代:“看好小五,防止娃想不开,寻了短见。”

小四跟小五谈了一夜,就谈出这么个结果来,把于凤仪吓出一身冷汗。从此她开始寸步不离的跟着小五,小五上厕所,她就偷偷守在厕所外面。像个警卫员似的。小五要外出,她就随在后面。小五回自己房子,她要在窗前听半天,直到确保小五没有寻短见的举动,她的心才会放下来。

卫世传怀里抱着两只砖雕的鸡走出了大门,于凤仪虽然赌气不闻不问,但看到他怀里抱着的两只砖雕的鸡,她就知道卫世传又给谁家新房顶雕了两只鸡。

卫世传前脚刚走,于凤仪又开始叨叨:“雕了一个两个月,才雕两只鸡,也就换个茶叶钱,还把他那贵气的,这个不传,那个不传。”

于凤仪因为生孩子多,生活担子也重,那几年卫世传当乡长在人前跑,她一个人包揽了地里的活,她一边要照看孩子,还要忙地里,所以练就了麻利的手脚。于凤仪个头不高,背还有些佝偻,走路迈着小碎步,又急又快,当她走过,地上的树叶都会旋起。卫世传雕砖的时候,她从不打下手,因为她也是外人。但她从内心里就不喜欢雕雕刻刻的东西,她看到卫世传每天从书房里出来,满头满脸是灰,就连口水鼻涕里都和着灰,跟煤窑出来似的,她看着都够了。

孩子小的时候,她还因为没生出儿子自卑,别人只要在她跟前说自己家的儿子多么多么好,她就敏感的觉得是对方在炫耀。现在娃一个个都大了,日子过得也好了,她也皮了。别人要说自己家儿子多么好,她也就配合地表示羡慕。别人要说自己家的儿子不好,光听媳妇话,她听着就特别开心。反正活这么大年龄了,啥事没经过,啥人没见过,竹子节节一节一节活,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生儿生女,谁见得生儿子的就过得比生女子的好了。相反,她四个女儿出嫁后,她一天出门衣服不重样,柜子还压了几件崭新的。不知道惹得多少老妇女羡慕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