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独白没有回应。卫韬只好熄了尝试交流的心思。

虽然只是说了一些话,却也消耗了他极大精力。

不知不觉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小船按照固定速度缓缓前行。

后方依然没有丝毫痕迹留存。

和以往在时空长河中刻下印记,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她面无表情,一下下划着船桨。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机器一样,眼神表情尽是木然。

悄无声息间,卫韬眉头皱起,身体随之微微颤抖,似是陷入到一场难以醒来的噩梦之中。

唰……

忽然,仿佛有一缕微风拂过。

带来和煦暖意,将整个小船覆盖笼罩。

风中好像还有淡淡花香,充斥沁人心扉的馥郁气息。

她缓缓将木桨没入水面,便在此时眨了一下双眼。

和煦暖风似乎变得更大了一些。

尽数朝着船尾半躺的身影涌去。

更准确一些来说,带着馥郁花香的微风,其实是尽数没入到了他高高鼓起的肚皮。

仿佛那处地方存在着一只黑洞,无论向内充入多少气息都不能将之填满。

她俯瞰观察片刻,再次缓缓划动手中木桨,御使一叶扁舟分开波光,越来越快航向时空长河远方。

卫韬半梦半醒,仿佛又回到了那扇门前。

血网窍穴齐齐炸开,又在刹那间共鸣激**。

以近乎断绝前路的代价,携裹着要将所有一切都轰碎砸烂的狂暴气势,朝着那根按压下来的剑指挥出双拳。

但是,迎面而来的力量实在太强。

感觉就像是在面对着整个金色海洋。

从那扇门内传来无尽浩瀚的压迫感。

即便是破限十段的鸿蒙道体,竟然都无法防御抵挡。

还有越来越强的吸力从裂缝内传出,不断牵引拉扯真灵神魂,也让他越来越快滑向混乱失控的深渊。

好在除了他之外,还有那道仿佛可以斩断一切的剑光。

卫韬也没有想到,自己虽然一再对船长的实力层次进行拔高,却还是未能料到她这一剑的锋芒。

一剑之威,竟至于斯。

就连金色海洋都要被一分两断。

然后剑光拳势无间相交,才终于与两根剑指正面抗衡,甚至在极短暂的时间内占据了上风,将那道沐浴金光的神秘身影压制回了门内。

然后……

然后是什么呢?

卫韬叹了口气,从昏昏沉沉中恢复了清明,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

刹那间,他就被撕裂般的剧痛所淹没。

从发稍到脚跟,从内腑到体表,无一处不弥漫着难以忍受的痛苦。

尤其是高高鼓起的肚子,每次发出啪啪的轻响,在表面凸起一只纤细手掌的形状,都让他恨不能将自己开膛剖腹,以减轻这种炸裂般的感觉。

除此之外,灵肉容融也出现了很大问题。

吃掉那个东西,就像是吞掉了一整个金色海洋。

无法消化还是小事,它甚至还想要反客为主,非要将他的真灵神魂驱逐出去,最终只剩下一具没有意识的躯壳,或许还会被变成一尊没有任何自主意志的杀戮机器。

卫韬闭着眼睛,半躺船上一动不动。

忍受着比千刀万剐还要难过的痛苦,努力将精力放在对身体的掌控,以及对那只如玉细腻、几近完美断掌的吸收吞噬。

只要能将它真正消化,他就能摆脱这种灵肉不容的局面,完全恢复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然后再一点点修复肉身,强化神魂,或许还可以福兮祸所依,趁此机会再次向上提升实力层次。

如果一切都能够顺利完成,之后若是再遇到那扇门、那个人,他或许就有更多一些的底气,保证自己在其剑指之下短时间内不露败迹。

至于破门而入、乃至于战而胜之。

卫韬暗暗呼出一口浊气,一时间还不愿去想这个问题。

因为别的暂且不提,单单是如何将肚子里的东西消化吸收,都是一个难以解决的巨大难题。

诸法归因过程无比艰难,滞涩到几乎让卫韬感到绝望。

或许经过漫长时间,也能将它一点点消磨殆尽。

但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毕竟经过金色海洋一战,他真灵晦涩黯淡,肉身濒临崩解,再加上灵肉不容的拉扯,如果不早早解决这些问题,怕是就会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虚弱衰落下去,甚至有可能一步步踏入死亡深渊之中。

这就是审判者的力量,更在时空监察者之上。

每每思及此处,卫韬便不禁有些感慨叹息,久远岁月前那场抽取截断时空长河一战,据说不止一位审判者亲自下场,简直让人难以感同身受,那些暴起反抗的大神通者,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压力与绝望。

啪!

陡然又是一声轻响。

高高隆起的肚皮表面,悄然向外凸出一枚纤柔掌印。

卫韬身体不由得一颤,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控制不住痛呼出声。

就在此时,忽然一缕微风袭来。

带着沁人心扉的馨香气息,悄无声息没入身体。

还有难以言喻的和煦暖意,整个人犹如浸入温泉,每个毛孔都生出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触。

就连刚刚还在作乱的断掌,也随着这缕微风的出现安静下来。

它甚至在无声无息间变得“松软”。

胜负的天平都因此而微微倾斜。

让他能够御使诸法归因,在本来被极度压制的拉锯战中,出乎预料稍稍占据了一点上风。

卫韬便在此时睁开眼睛,看向还在一下下机械划桨的纤柔身影。

“我就知道。”

他面上露出微笑。

“船长就是船长,非但战斗力超乎想象,就连在善后救人方面,也是一等一的强。”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还知道你已经恢复了灵智,却为什么要一直在我面前不发一言?”

“难道船长身为监察者时间长了,总是孤身一人长河泛舟,所以才不喜欢和其他人进行交流?”

“你肯定不是因为看不起我而无视,毕竟我们不久前还联手对敌,有着坚不可摧的战友关系,若是真的如此,船长又何必救我于水火之中?”

时间一点点过去。

卫韬一直说个不停。

也不知道是听得烦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终于再次眨了一下眼睛。

和煦微风悄然而起,无声无息没入船尾。

“姐姐以前不止一次说过,在很多时候,我就是个稀里糊涂的傻子。”

她轻轻叹了口气,“但直到见了卫道子之后,我才发现你才更适合这一称呼。”

卫韬微微一怔,旋即再次露出笑容,“我知道自己不太聪明,但总不至于用傻子来形容。”

“极刚易折,峣峣易缺,韬晦有道,方能长久。”

“所以说卫道子明知不敌,却还要向彼岸之门的审判者发起冲击,这种行为不是单纯的傻又是什么?”

说了几句话后,她的声音不再生硬,变得愈发柔和起来,就像是轻轻拂过的和煦微风,听上去自有种温婉宁和之意。

“我那是走不脱,只能倾其所有以命相搏。”

卫韬沉默片刻,表情忽然变得肃穆,“但是姑娘当时明明不在,却还要一剑破开屏障闯入进来,如此大恩大德,本人定当铭记于心,一生一世不敢有丝毫忘记。”

她面上露出浅淡笑容,“卫道子倒是不用太过感激,我插手进入彼岸之门对你的审判,其实只是为了完成姐姐的遗愿而已。”

卫韬摇了摇头,“您怎么想和我无关,但我这个人一向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生死一线的救命之恩?”

她眼波流转,又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我就求卫道子两件事,等你什么时候感觉能做到了,若是有机会的话便去尝试一下,如果能行的话最好,不行其实也无所谓,只要人安全无事就好。”

“你这一个求字,就是在打我卫韬的脸。”

“不管是什么事情,等我养好伤后,即便是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

她点点头,缓缓垂下眼睛,“若卫道子实力再进,可以破开至少五道枷锁以上,便可以尝试真正踏入彼岸之门,看一看那片金色苦海到底该如何横渡。

而且如果能够遇到的话,我希望你能杀掉我的姐姐,也算是将前尘往事做一了结。”

卫韬默默听着,心中忽然升起些许疑惑。

她沉默片刻,似是看出来什么,便语气平淡接着说了下去,“我遵照姐姐遗愿,和希望能送她真正进入黄泉,这是看似冲突,其实却并不冲突的两件事情。”

“因为在最后那场战斗后,家姐便已经不再是她,而成为了彼岸之门后的审判者,就像是我成为巡视长河的监察者一样,她却是比我在黑暗中沉沦更深,已经没有了再次恢复的可能。

所以我才说遵照姐姐遗愿,要将她真正送入黄泉,如此才算是尘归尘、土归土,给了她一个安宁祥和的归宿。”

“这么说,您的姐姐,现在是一位审判者?”

“是啊,不久前我们才刚刚见过,卫道子这么快就忘了么?”

卫韬闻得此言,心中顿起道道波澜。

然后屏息凝神,听她缓缓说了下去。

“也幸亏你遇到的审判者是家姐,纵然是成为审判者之后实力层次再涨,毕竟我作为妹妹还算是熟悉她的根底,如此才能在彼岸之门的战斗中抢到一点先手,不然的话怕是要面对更加艰难许多的局面……”

“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

卫韬心中念头闪过,便在此时插话道,“你的实力层次不在我之下,尤其是最后一剑斩出,绝对还要比我更强,那么想要完成姐姐的遗愿,为何要交给我单独去做?”

“因为我的天赋资质不如你,纵然再给我更多的时间,或许也达不到你所能站上的高度。”

她慢慢说着,又是一声悠悠叹息,“更重要的是,我马上就要死了,自是没有可能再去做些什么。”

卫韬猛地眯起眼睛,瞳孔骤然收缩。

内里映照出那道缓缓划桨的纤柔身影,一时间以为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如果刚才她的话让他心生波澜,那么此时就像是一道惊雷炸响,整个思绪都随之不停动**。

她却依旧保持着平静表情,再开口时就连语气也没有任何变化,“吾以身祭剑,破开彼岸之门制造的隔绝屏障,倒是不至于让自己神魂俱灭步入死亡。

只是最后一剑却是以真灵神魂祭剑,方能在刹那间破开禁锢束缚的第四道枷锁,再与你拳势合一斩断姐姐手掌撤离逃亡,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很不容易的情况。”

“所以说完成姐姐的遗愿,吾确实已经无能为力,最后至多还能再做一件事,那便是以残存的一点真灵助你疗伤恢复,只是到底能起到多少效果,我也不敢做出太多保证。”

说到此处,她低头看向卫韬身体,面上再次露出笑容,“不过毕竟我是她的妹妹,自幼便形影不离直至最终一战的结局,我们又有着近乎心灵感应般的亲密关系,无论如何也应该有些效果才是。”

“原本还想和你说一说当初的那场大战,以及成就寰宇之主后顿开枷锁的事情,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你若是想要了解的话,倒是可以去问一问下面的那个丑球。

卫道子再睡一会儿吧,等你再次醒来的时候,或许就会迎来一个新的开始。”

卫韬不顾伤势,猛地直起身体。

她摇了摇头,轻轻伸手向前一指。

他想要做些什么,却在骤然变大的和煦微风吹拂下浑身无力,甚至还瞬间生出极度困倦之意,只能是一点点又坐了回去。

朦胧间,他艰难开口问道,“这么长时间过去,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啊……”

“成为监察者后,漫长岁月已逝,连我都差点儿忘记自己的名字,想想再说出来感觉也没什么意义。”

“你在下面的时候叫我船长,那我就以船长为名便是。”

声音渐行渐远,仿佛在长河尽头消失不见。

卫韬缓缓闭上眼睛,整个人被和煦微风包裹笼罩。

一叶扁舟之上再次变得安静。

她的身形渐渐变淡,肉眼可见有些虚幻。

不知道多久过后,忽然一声低低叹息响起,“姐姐进入彼岸之门后,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强一些,看来纵然以即将消散的一点真灵为引,怕是也要未竟全功。”

“不过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又如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所以说如今他所面临的这种困境局面,倒也算得上是正常,非是无法接受之情况。”

在神智尚存的最后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姐姐悄然来到面前,对着自己露出一贯的温婉柔和笑意,然后便一人一剑逆流而上,朝着那扇彼岸之门发起毅然决然的冲击。

还依稀看到了长河封镇、禁断隔绝,随着门后那道恐怖身影的出现,要将所有一切都摧毁破灭。

恍惚之间,时光仿佛再次倒流,她似乎又回到了更加久远的过去。

也忘记了当初种种往事,只剩下那个天真烂漫的自己,第一次握住了从姐姐手中递来的剑柄。

只可惜,一切都要结束了。

她刚刚从混沌迷茫中恢复灵智,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看自己曾经的过去,生命之火便已经将要完全熄灭。

肉身崩解,真灵消逝,随风飘散在长河波光之中,不会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

更何况她也并不后悔。

当初彼时彼刻,姐姐舍身一剑的遗愿,便是给她留下一丝生的希望。

那么此时此刻,她也算是遵照姐姐的遗愿,并且将其继续传递了下去。

或许命运就是如此,来来去去终究会是一个轮回而已。

只是稍稍有些可惜,因为她做得还不够好,不知道是否会让姐姐有所失望。

也唯有等到她们再次团聚,才能知道这一问题的最终答案。

长河波光粼粼,时间悄然流逝。

她的形象愈发变得虚幻起来。

眼前所有回忆画面无声消失,她缓缓抬头仰望,便在此时又隐约看到了那扇彼岸之门。

或许是以真灵神魂祭剑之后,将枷锁再次破开的缘故,她的目光甚至越过那片无边无际的金色海洋,看到了更加遥远的地方。

那里,仿佛是什么都没有的黑暗。

却又似乎隐藏着更加可怕的凶险。

还给她带来一丝莫名的熟悉感觉。

就像是曾经去过那里,甚至还在其中度过了冰冷而又漫长的岁月。

只是虽然恢复了灵智,她却无论如何都找寻不到相应的记忆。

也不知道那种莫名的熟悉,是不是最后一点真灵消散前的幻觉。

“苦海难渡、彼岸难寻,吾等一直以为是彼岸之门后方,便是苦海化身的金色海洋,但直至此时才忽然发现,它有可能只是真正苦海岸边的金色沙滩罢了。”

她收回目光,只留下一声幽幽叹息,在卫韬意识深处悄然响起。

还有最后一眼的所见所闻,也随之一并无声无息传递过去。

一叶扁舟随波逐流。

在空无寂静的长河深处缓缓前行。

不知道多久过后。

卫韬缓缓睁开眼睛,目光环视前后左右,却再也找寻不见那道纤细柔弱身影。

他沉默良久,慢慢伸手握住了横置不动的船桨。

学着以前看过不知多少次的样子,像她一般将舟下波光轻轻搅乱。

哗啦啦……

木桨没入长河,小船破浪分波。

卫韬却在此时蓦地停了下来。

有些出神地环视着周边。

此时此刻,他仿佛回到了过去。

那还是刚刚进入时空长河的时候,在一片粼粼波光中发现了穿越光阴的印记。

看到那道斗笠蓑衣的身影,依旧在粼粼波光中泛舟而行。

悄无声息间,一道道印记开始缓缓消散。

在淡淡波光深处渐行渐远,直到所有一切都消失不见。

就连身下的小船,身上的蓑衣,也在此时失去了关于她的一切气息。

卫韬沉默肃立,一声叹息积郁于胸,却是许久都未能将之呼出。

又是不知几许时光过去。

千手一点点靠近船舷,顶着巨大压力问了一句,“卫道子,属下刚刚又感知到了寂灭之光的出现,就在我们这艘船的侧后方向,也不知道是否针对我们而来。”

停顿一下,它的声音变得更加小心翼翼,“船长大人呢,属下找了一遍,怎么没有看到她在哪里?”

虽然每次看见那道划桨泛舟的身影,都会让它感受到无比巨大的压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在这片船下空间适应之后,它才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转变了心态,再没有了之前一直萦绕不去的焦虑惊惧,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平和安宁,甚至由内而外变得放松起来。

而这一切,都是船长和卫道子的功劳。

两位慷慨大方,赐予它不用担惊受怕的平静生活,比起之前在时空长河内的流浪,简直就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船长已经……”

卫韬话说一半,却随之闭口不言。

他默然良久,缓缓披上那件蓑衣,又伸手将悬挂船舷的斗笠戴上,遮挡住了面容与目光。

“她承继姐姐遗愿,如今又传到了我这里,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