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水中央。楼船破水分波而行。
最高一层的阁楼之中,暖炉生香青烟袅袅。
卫韬端坐桌后,手捧热茶轻啜慢饮。
在其手边,放着一条青色甲片串成的项链。
不时随着他的触碰叮咚轻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悦耳之声。
邢妱坐在一旁,将空了的碟子撤下,又换了几盘新的点心摆好。
“若不是新接手的福地出了些问题,我也不会从宗门北上齐州,更无缘在珞水河畔见到卫师弟的宗师风范。”
她擦了擦手,微笑说道,“自从被宫主安排任务后,我紧赶慢赶才给卫师弟做出这串新项链,还要加上送给倪灀师妹的礼物,总算是没有耽误了行程。”
卫韬很想说项链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上面的甲片,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是以茶代酒,表示感谢。
“福地出了什么问题,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邢师姐尽管开口。”
停顿一下,他温和笑道,“师弟虽然是个粗人,干不来太精细的活计,但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怕脏,又有两把子力气,有什么需要使劲的粗活,直接交给我就是。”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邢妱拈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细嚼慢咽,“若我真的处理不了,自然不会对卫师弟客气。”
说到此处,她满是感慨,悠悠叹息,“一想到后面还站着你这位阴极阳生的大宗师,我心里顿时就安定下来。
甚至有种将此事直接丢给卫师弟处理,我去青麟山上找倪师妹小聚几日的念头。”
卫韬哈哈一笑,浑不在意道,“邢师姐想去就去,到时候从船上给我找个向导带路就是。”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品尝点心,说些分开后各自经历的事情,气氛融洽和谐。
在木桌对面,名为小珺的少女垂手肃立,不敢轻动分毫。
面对着数步外的那个年轻男子,一股股寒意从她的心底升起,就像是小动物在面对最为恐怖的天敌。
喝完最后一口香茗,卫韬将茶盏置于桌上,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开口说道。
“往生之地,真空家乡,那是连我都为之神往的好地方。
尤其是位于其中的青红紫玄四座莲台,更是能吸引我全部的目光。
结果你身为红莲座下候补圣女,竟然从那般宝地叛逃脱离,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怀疑,你所说的一切到底有几分可信之处。”
小珺表情苦涩,艰难说道,“道子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也没有办法。
若是实在不相信小女子所言,道子现在便可以取了我的性命,便不用担心后面是否会出现其他变化。”
“你说的很有道理。”
卫韬摩挲着那串项链,微微点了点头,“我决定采纳你的建议。”
邢妱提起茶壶,帮他续满杯子,从头到尾没有向小珺看上一眼。
“不要,小珺不是坏人!”
就在此时,一声充满焦急的呼喊从楼梯口外传来。
邢妱皱眉,紧接着幽香浮动,桌边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
两个呼吸后,她重新坐下,手中还拎着那只茶壶。
“我弟弟欠揍,已经把他打晕了。”
停顿一下,她露出些许歉意的笑容,“如果下一次他再敢这么没大没小的聒噪,我就打断他的腿。”
“该管教就管教,倒也没必要下这么重的手。”
卫韬又捧起茶盏,“小珺姑娘还有什么遗言吗,没有的话就可以上路了。”
“我,我还不想死。”
她嘴唇翕动嗫嚅,抬头看了一眼。
却只见到一团犹如实质的黑暗,就在面前涌动不休,好似下一刻便会将自己吞噬淹没。
“不想死,就要拿出活的态度,而不是像刚才那样,怎么看都像是着急上火要将自己送入黄泉。”
黑暗中,卫韬的声音缓缓响起,流淌在她的耳边。
“说说吧,你隐瞒身份,潜藏在邢师姐身边,到底要做什么?”
“我确实叛出了青莲。”
小珺精气神仿佛都被抽空,喃喃自语道,“藏在邢道子船上,也是为了躲避他们可能的追捕。”
停顿一下,她接着说道,“三十年前圣教,不,妖教被镇压后,红莲使的位置一直空悬至今,吾等都是托庇于月散人巫尪麾下,才算是有了安身立命之处。
结果就在不久前,月散人不知为何忽然身故,我们这一脉也就成了即将被瓜分而食的猎物。
这样的话,我这个所谓的候补圣女的下场,绝对会比其他普通教众更加糟糕,能得一个速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悄无声息间,黑暗渐渐散去。
卫韬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他想起清风观外的一战,当时月散人也确实说过,只要他能加入青莲教,就保举他坐上红莲使的位置,如今两相对照之下,倒是有了几分可信程度。
不过,在慢慢喝完第二杯茶后,他依旧是一副冰冷漠然的表情。
“你是红莲座下候补圣女,就算是红莲使不在,一向照应你们的月散人身死,也不应该成为你直接叛逃的理由。”
小珺幽幽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如丧家之犬般惶惶不安,但形势比人强,尤其是自从月散人出事后,教内局面便一日比一日混乱。
我若是不走,怕是早已经被当做祭品,沉入到了弱水之中。”
听到此处,卫韬真正来了兴趣,“弱水,它是一条河?”
“还有更重要的一个问题,青红紫玄四座莲台,它们到底有多大?”
比起第一个问题,卫韬更关心的还是第二个问题。
毕竟以状态栏吸收物品的惯例来推断,越是傻大黑粗的家伙什,能够提供的金币就越多。
好比珞水飞鹰堂主家里的龙兽雕塑,或者是太玄山上的破败石碑,每个都至少是两位数以上的进账,吃掉一个就相当于一两年的自然积累。
小珺微微一愣,想不明白这位元一道子的关注点竟然会如此奇怪。
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道,“回道子的话,青红紫玄四座莲台,每一座都九尺方、五尺高,按照妖教老人所言,取的便是九五之数的寓意。”
“九尺高,五尺宽。”
“这东西竟然这么大的吗?”
卫韬比了下面前的实木圆桌,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面上顿时露出温和笑容,“既然你是从往生之地逃了出来,那么应该记得重返回去的道路。”
无处不在的压力悄然散去。
小珺不由得暗暗呼出一口浊气。
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一时间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甚至想直接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她点点头,再开口时已经暗暗改了称呼,“回道子的话,奴婢确实知道如何回去,不过往生之地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地点,就算是我想要寻找的话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卫韬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往生之地还会到处移动?”
“对,弱水源头便是往生之地。
而弱水并不是一条固定的河流,更像是雨季的山间泉溪,会不断变化移动,所以往生之地也会随之而变。”
她偷偷看一眼卫韬的表情,当即将话题转到他最为关注的点上,“青红紫玄四座莲台就在弱水源头左近浮沉,再加上往生之地的冥土,这就是整个妖教为之存在的根本。”
“弱水、莲台、冥土。”
卫韬闭目思索,消化所得。
阁楼内顿时陷入安静。
直到他缓缓睁开眼睛,小珺才接着说道,“奴婢还知道一件事情,也和教门有关,不知两位道子有没有兴趣。”
“有兴趣,你直接说就是。”
“不久前我捉到一只妖教传讯的鹰雀,得知青莲左使连同麾下不少精锐教众,几乎全部消失在了定玄山中。
最后只有一个人逃了出来,他的精神似乎受到了极大刺激,变成了一个疯子,直说教门定玄派就是一个魔窟,里面有吃人的魔物。”
卫韬心中念头闪动,莫名便想到了宫苑。
她在临死之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所说的遗言,竟然是杀光定玄山所有练脏玄感。
那么,宫苑是不是已经预料到了什么,所以才会表现得如此焦急迫切?
不过,他还是一以贯之的想法。
无论定玄山变成什么样子,都和他都没有关系。
里面就算是妖风四起,魔物遍地,只要没有惹到他的头上,他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千里迢迢跑去漠州,杀灭定玄派的满门。
种下诡丝,收了小珺。
卫韬直接将她丢给邢妱看管,自己则寻了处安静的舱房开始整理收获,感悟所得。
状态栏浮现悄然眼前。
“发现青色甲片,是否进行吸收。”
他屏息凝神,轻轻一点。
刹那间悦耳鸣响不停,金币数量次第上升。
十二枚甲片,正好提供了十二枚金币。
卫韬一个个功法界面看过去,最终将目光落在了玄武真解明牝篇上面。
龟蛇交盘如今是破限七十四段,想要提升到破限八十段,十二枚金币甚至还不一定够用。
所以说,倒不如借助此次感悟玄影修巳龟蛇意境的机会,直接将明牝篇推升至圆满层次,如此或许便可以顺理成章天人交感,成就玄武宗师。
名称:明牝篇。
进度:百分之八十。
状态:融会贯通。
境界:阴阳和合。
描述:与其他功法相互印证,此功法出现变化提升。
悄无声息间,一枚金币消失不见。
神秘气息分批注入身体。
细致入微的变化随之到来。
卫韬肃立舱内不动,身体稳如磐石。
双手结元胎拳印,深入领悟阴阳意境。
比起龟蛇交盘破限七十段时的痛苦,明牝篇的提升仿佛便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甚至让他感觉到了莫名的清爽。
时间一点点过去。
变化渐渐停息。
明牝篇无声无息便来到了百分之九十的层次。
距离一般意义上的圆满,只剩下一步之遥的距离。
卫韬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感觉。
于是没有任何犹豫,第二枚金币投入进去。
他面带笑容,期待着变化来得更加持久一些。
轰!
陡然间剧变突生。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神秘气息便轰然注入身体。
其强度至少是上一次的十倍。
“以玄影修巳为镜,体悟感知龟蛇意境,再加上一直以来从未松懈的阴阳和合修行。
本以为提升明牝篇成就玄武宗师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竟然忽略了天人交感,会引发如此的动静。”
卫韬眼中波光闪动,刹那间便出了舱房。
又是一步踏出,便穿过船尾来到珞水之上。
噗通一声坠入河中。
此时此刻,在他的感知之中,苍天如盖,已然变得一片漆黑。
最高层的阁楼。
邢妱和小珺同时愕然抬头。
看向寒风呼啸,雪花纷飞的天空。
刚刚苏醒过来的邢闵也跟着抬头,却只见到了漫天飞舞的风雪,其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再左右看看,完全想不明白,自家姐姐和小珺姑娘为什么会表现出如此惊讶的神态。
轰!
在邢妱眼中,楼船上方的天空已然变得截然不同。
黑暗如潮涌动,压力遽然降临,仿佛要塌陷下来将她掩埋。
“这是天人交感。”
“竟然会出现如此规模,如此恐怖的天人交感,甚至直接引动了我的玄感妄念。”
“难道在附近,正有人即将晋入天人化生的宗师层次?”
“自从教门大比之后,我一直呆在无极宫中,反倒像是变成了一只井底之蛙,坐井观天忘记了外面的辽阔世界。
此次北上齐州,在珞水航行一段距离,竟然就遇到了包括卫师弟在内的两个武道宗师,既是对我的压迫,其实更是一种无形的鞭策。”
邢妱深深吸气,再缓缓呼出。
精神意气凝为一处,借助此时恐怖的意境压迫,不断感知体悟玄念,浑然不顾那位天人交感的宗师是敌是友,身在何处。
她很安心,就像是呆在宫里,坐在老师身旁。
即便外面有再大风浪,也不会生出任何担忧焦虑。
就算附近有武者成就宗师,就算此人引动的天人交感看上去黑暗邪恶,那又如何?
难道对方还能跑到船上撒野不成?
舱内有卫师弟这位实力堪比阳极的大宗师坐镇,就算是再邪的邪道宗师,来了也得夹起尾巴盘着,老老实实卧着,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逾越造次。
小珺很快收回目光,低眉顺目随侍在侧。
只是在低头的一瞬间,她微不可查朝着卫韬所在船舱看了一眼,额头上不自觉地又沁出一层细密冷汗。
哗啦啦!
卫韬站在河底,踏波而行。
不为充斥着黑暗死气的意境所扰,不为体内即将爆发的剧变所动。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玄武龟蛇、四季为冬,五行主水、天之北陆。
所以说,此时他身处齐州北地,于严冬之季跳入珞水河中,正应了成就玄武宗师的真意。
轰!
珞水陡然炸开一道大浪。
黑暗死寂,吞噬生机的玄意便在此时降临,轰然没入卫韬体内。
他缓缓抬头,目光透过浑浊涌动的河水,看向漆黑如墨的天空。
心情在这一刻忽然变得祥和宁静。
…………
………………
午后时分。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阳光遍洒大地。
暖洋洋的让人昏昏欲睡。
和风雪交加的齐州不同,地处中原的玄州近来一直都风和日丽,气温宜人。
玄武山的积雪早已融化,青黑色的山体折射出一层极淡的金色,远远望去甚至有些金碧辉煌的感觉。
庞阙做完午课,缓缓朝着玄武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不时有内门弟子行礼问好,他也谦和以对,每次都停下来认真还礼,没有表现出任何高高在上,骄傲矜持的姿态。
“庞阙来了,直接进来吧。”
刚刚来到玄武殿门前,一道苍老的声音便从门内传出。
四周一下子变得沉闷寂静,就连呜呜吹过的山风,也在此时不见了踪影。
“是。”
庞阙深施一礼,推开了那扇紧闭的大门。
外面阳光明媚,里面却黑暗阴森。
以庞阙所站的位置为分界线,一道金色透过门缝深入进来,将左右分隔成了互不相连的两块。
殿内空空****,只有一桌一椅一人而已。
一道看上去有些消瘦的身影端坐桌后,恰好位于光暗交界的终点。
身前被金色阳光映照,身后却是一片目不能视的黑暗。
阳光带来生机,黑暗隐含死意,就在此刻会于一处,相融交织。
给人带来一种莫名奇幻诡异的感觉。
“弟子见过道主。”
庞阙微微躬身,再行一礼。
齐太全静静注视着他,沉默许久后露出一丝笑容,“教门大比的时候,阙儿和元一卫道子两次交手,对他想必会有一个大概的认知。”
停顿一下,他开口问道,“那么在阙儿看来,卫道子又是个怎样的人?”
“弟子和卫师弟接触并不算太多,不过也算是有一些了解。”
庞阙微微一怔,没有想到道主专门找他过来,所问的竟然是这样的事情。
他陷入思索,回忆着和卫韬相处的点点滴滴,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两人有过交流的话题。
片刻后,庞阙斟酌着慢慢说道,“如果说天赋资质,修为境界,卫师弟能够成为元一道子,肯定有独到过人之处。
弟子当初和他两度交手,也不过是侥幸赢了一招半式而已。”
“至于卫师弟的为人,自然也是好的,当初若不是他和倪师妹出手相助,我们怕是已经丧命于青莲妖人手中。”
齐太全默默听着,一直都没有说话。
直到庞阙说完后许久,他才微微颌首,换了个话题,“我要闭关一段时日,近期山门的一应事务,还需要你分出些许时间精力进行处置。”
“门内还有诸位长老殿主在,弟子又有何德何能……”
庞阙心中震动,讶然抬头。
这一刻,在他的眼中,所有一切都骤然生变。
身处的大殿不见了。
前方的桌椅不见了。
就连端坐不动的道主,同样消失无踪。
在他的面前,只剩下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让他感觉非常陌生的,亮若星辰的双眸。
散发着摄人心魄的深邃光芒,沉默无声笼罩在他的身上。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无数画面在庞阙面前闪过。
他看到了早已不在人世的风洳太上。
看到了其他许多同门。
甚至看到了某个打着纸伞,感觉异常熟悉,却又死活记不起来到底是谁的女子。
但是,他唯独没有看到自己。
庞阙疑惑茫然,如坠深渊。
时间悄然流逝。
不知道多久之后。
或许只是短短一瞬。
唰!
所有的画面毫无征兆消失不见。
一切又都恢复到了原有的模样,那双亮若星辰的双眸也杳如黄鹤、不见踪影。
只有向后坐在桌后的玄武道主,不知道在出神的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他一点点向后靠上椅背,缓缓闭上了眼睛,“出世洗心,入世炼心,这就是属于你的历练,对破开玄感晋入宗师也有不小的益处。
至于门内的长老执事,他们都会全力配合,你放心大胆去做就是,真碰到拿不准的事情,可以问一问刘椽凕刘长老,让他帮忙参详建议。”
“是,弟子知道了。”
庞阙垂下眼睛,缓缓出了玄武殿。
吱呀一声轻响,殿门被关上了。
再次将阳光隔绝在外,所有一切掩盖在黑暗之中。
很快来到傍晚,最后一缕余晖即将消失,天色渐渐变得昏暗。
玄武后山,谷尽水源。
一道漆黑罅隙就在近前。
齐太全背负双手,低头注视着水流汩汩涌出的洞口,缓缓走了进去。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百步,豁然开朗。
不久后,他有些出神地注视着横亘前方的石门,心中不由得浮现出许多已经模糊的场景。
隆隆响声中,石门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
里面是更加幽深黑暗的山洞。
从石门后一路绵延向下,不知通往何方。
或许是已经走过很多遍的缘故,他对这条充满崎岖的暗洞很是熟悉。
行云流水般在黑暗中穿行,每每都恰到好处避开一处处障碍,没有将速度降下半分。
直至来到第二道石门。
他才悄无声息停下脚步,缓缓转头朝着一侧看去。
啪的一声轻响。
就像是一只气球刺破爆开。
还有腐败腥臭的味道随之传来。
幽暗空间内,一对泛着惨绿光芒的竖瞳亮起。
还有令人汗毛直竖的嘶嘶声,和那双眼睛一同出现。
下一刻,石门两侧的灯火被点燃,映照出盘绕在石柱上的灰鳞大蛇。
它的身体坑坑洼洼,许多地方鳞片都已经脱落,鼓起大大小小的血泡,内里清晰可见密密麻麻的墨色触丝,仿佛活物般在血肉间穿梭来回。
不时还会刺破一只血泡,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将粘稠脓水滴落地上。
面对着闯入进来的人,大蛇高高昂起头颅,嘶嘶吐着信子,摆出了防备的姿态。
啪嗒!
一块碎石从上方的岩壁落下。
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便向后退出数尺距离,任由那块有着尖锐棱角的石块砸在地上。
同时避开灰鳞大蛇闪电般的扑杀。
山洞无风,烟尘久久都未消散。
“纵然努力再多,你也不成修蛇。”
“既然路是错的,那你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齐太全一声低叹,伸手点两只竖瞳中间,然后轻轻向下一按。
刹那间十数米长,比水桶还粗的蛇身四分五裂,噼里啪啦掉落一地。
无数墨色触丝从中疯狂涌出,又被他抬手一揽一收,便只剩下了一根蜿蜒游转的黑线,缠绕在了指间。
做完这一切,他推开第二道石门。
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味道扑面而来,就像是打开了填满腐肉的密闭地窖。
他对此浑然不觉,只是安静注视着内里飘忽不定的碧绿磷火。
以及在惨绿光芒的照耀下,石洞尽头那座牢笼一样的白骨祭坛。
默然许久,他一步步来到祭坛边缘,然后就在那里坐了下来。
“一甲子前,我和师兄同时拜入玄武道中,成为最普通的外门弟子,幻想憧憬着明日的美好生活。
那时我还年轻,什么都不懂,甚至连独自生活的经验也无,受了不知道多少明里暗里的压迫排挤,也多亏了师兄不厌其烦、事无巨细的关心照拂,才度过了那段难熬的时光。”
“四十年前,北荒大周血战,师兄单人匹马连闯数关,将我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又一路送回后方治伤,如此方才保住了我的性命。”
齐太全低低叹了口气,“这份情谊,虽然从来未曾与他人提起,我却一直都记在心里。
哪怕许多岁月过去,哪怕师兄已经已经离开近十年之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忘怀。”
“所以在那次朝廷祭典大礼过后,师兄密议让我帮忙,我便直接应允下来,暗夜下山击杀东禾先生于西林之畔,取其诡丝交由师兄任意处置。
后面更是对师兄所做之事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为的便是让师兄不再为伤痛所扰,亦不为死亡所惧,甚至和师兄一样,希望你能逆转生死,长存世间。”
齐太全闭上眼睛,摩挲着冰凉光滑的白骨,又是一声低沉叹息。
“当年珞水河畔一战过后,风师兄苦苦思虑十数年之久,最终决定双管齐下、灵肉同施,想要以此扭转势不可挡的衰弱败落局面。
还记得当时你对我说过,诡丝寄托真灵,玄武反饲肉身,只要有一条路能够走成,就算是开拓性的壮举。”
“但是,师兄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而且是两条路都被尽皆堵死,再无任何回头的可能。”
“风师兄选定关门弟子容纳真灵。
结果她忘却舍离,不见不闻,从根本上和你断绝了联系。
除此之外,师兄以本门镇压的那样东西为引,想要反饲肉身,逆转生死。
然后就在今日清晨,我以玄影修巳之死感悟虚空玄武龟蛇之像,才发现师兄和我之前所设想的内容并不正确,而是从一开始便有错误夹杂其中。”
“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步之失,全盘皆输。
最终得到这样的结果,虽然早在吾等预料之中,却不知师兄的在天之灵能否真正接受。
只是接受也好,不甘也罢,既然事已至此,再说其他也是无益。
如今之计,也只好等师弟我将第三条道路真正走通之后,再回到此地凭吊告知师兄。”
咔嚓!
以齐太全的掌心为起点,密密麻麻的裂纹向外延伸。
瞬间遍布整个白骨祭坛,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漏。
咔嚓咔嚓!
惨白碎屑崩解四散,带动碧绿磷火纷飞。
整个祭台倾倒塌陷。
露出下方一尊漆黑如墨的棺椁。
有如实质的死气,化解不开的恶臭,尽数从中散发出来。
棺椁悬空,下方伸出墨色触丝刺进地面,每隔数个呼吸时间便会一阵轻颤。
他面无表情,屈指一弹。
又是咔嚓一声脆响,厚重的棺盖高高飞起,落下后又砸起大片骨粉。
齐太全上前一步,低头看去。
里面躺着一具干枯如柴的尸体。
唯有腹部高高鼓起,内里还在不断蠕动,仿佛有活物隐藏其中。
他缓缓伸手,触碰到尸体的手臂。
噹!
声音清越悠扬,仿若金铁交鸣。
“叽叽!”
就在此时,凄厉啼叫忽然响起。
一道黑影闪电般从远处而来,沿途各种丹丸洒落一片,刹那间便已经到了棺椁近前。
这是一只半人多高的猴子。
身体同样溃烂不堪,大片大片的毛发都已经脱落,露出内里鲜血淋漓的骨肉。
又有密密麻麻的触丝在其中涌动不休,仿佛刺绣缝线,蜿蜒游转。
它作势欲扑,却是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眼眶内只有漆黑空洞,糜烂的鼻孔不停翕动,似乎是嗅闻出了熟悉的味道,便又缓缓向后退开。
它将手中的半把丹丸放入棺椁,又将剩下的最后一粒塞进自己口中,嚼也不嚼便直接咽下。
齐太全没有动,和它一起等待着所有丹丸没入尸体。
然后才缓缓说道,“风师兄走到了绝路,你再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
它没有任何反应,俯身去捡拾掉落的丹丸。
嘭!
刚刚低头,它的身体便轰然炸开,血肉铺洒一地,与惨白骨粉混于一处。
“不愿意离开也好,风师兄入了黄泉,同样需要你的陪伴。”
齐太全点点头,指间缠绕的那缕诡丝悄然飞出。
唰!
如柴尸体的腹部被剖开了。
诡丝没入其中,灵动游走。
数个呼吸后墨色丝线倏然从尸体内钻出,上面缠绕着一块碎片。
这是一枚通体玄黑,仅有半个婴儿手掌大小的破碎龟壳。
内里粘黏着犹如角质的烂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败腥臭味道。
还有犹如实质的寂灭死气,就从烂肉龟壳之中传递出来。
哗啦啦!
就在此时,刚才还坚固如金刚琉璃的尸体肉眼可见的崩溃,化作黑灰洋洋洒洒飘落地上。
与惨白骨粉,鲜血碎肉交织混合,不分彼此。
“我不敢说风师兄的逆转生死一定就是错的,但至少从现在来看,它确实是一条无法走通的绝路。
毕竟时光如水流逝,冲刷切割一切,世间万物都逃不过生老病死、成住坏空的变化。
既然风师兄的逆转生死暂不可取,那我便再换一条道路,让自己一直处于生和盛的状态,如此或许就能成行。”
啪!
仅剩的一缕墨色诡丝寸寸断裂,失去了灵动生机。
浓郁死气将齐太全笼罩在内。
他夹住那片龟壳,将之容纳进入右手掌心。
从手指到小臂,刹那间肌肉松弛,多出道道皱纹。
他面无表情,低头看去,“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感悟虚空龟蛇之后,我当可奉行人道,吸纳吞噬万灵生机供养己身,自此生盛不衰,坏空不再。”
咔嚓!
龟壳没入手中消失不见,棺椁下方地面同时裂开。
露出下面一方长宽不过数尺的空室。
一个长发覆体,满身脏污的身影平躺其中。
看不出男女,也看不出年龄。
齐太全背负双手,缓缓说道,“风师兄已经不在,你也不用被封在这里助他吸收死气,出来跟我走吧。”
“我会杀了你。”
沙哑干涩到极点的声音响起,充满洗刷不尽的恨意。
“老夫已经开始领悟何为法的意境,凭你的实力,还杀不了我。
而且只要我不点头,你就算从这里出去,也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
“我要怎样,才能真正离开你?”
“你先去一趟灵明山,找山主借来那块灵明宝玉,我需要封存在里面的东西。”
“然后呢?”
“然后你再去齐州青麟山,偷偷吸收青麟山的地气,再循迹进入到地脉山底,看看里面是不是有和棺材里一样的东西。”
停顿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尽量不要和元一道起冲突,不离开青麟山的宁玄真并不好对付,而且我们还需要他们挡住来自北荒的武者。”
那道身影缓缓坐了起来,“我想知道,我们这些个人,如今还有谁活着?”
齐太全沉默一下,“你说的是风洳师兄的其他弟子么,除了你的小师妹孙洗月外,其他人都已经尸骨不存,只有衣冠冢埋在后山。”
“洗月师妹,她现在何处?”
“她不见不闻、不触不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你想要见她,出去后自己抽时间去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