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伞回来次日, 柳拂嬿去学院上班。
不知为什么,一进门就听说,今天院长下达通知,学院里临时安排了老师体检, 要求没课的老师尽快去一趟医务室。
老师们议论纷纷。
王令安道:“院长亲自下通知, 这可不多见。”
闻瀚说:“以前不都是拖拖拉拉好几天才弄完?这次刚通知完立刻就要去,没见过效率这么高的。”
其他老师都笑了起来。
医务室里布置好了各项检测的仪器, 有身高体重区、查视力区、耳鼻喉科检查区。
还有一项采血。
取完手指末端血, 柳拂嬿用棉花按住伤口,离开座位前, 听到下一个老师问医生:“咱们这采血,是为了查什么指标哇?”
穿白大褂那人愣了一下,将口罩提得更高了些,低声道:“肝肾功能。”
柳拂嬿轻轻一颦眉,又看了一眼那个白大褂。
那人可能是个实习医生,好像挺紧张。
虽然被口罩遮住了表情, 眉心却似乎有汗。
手里还拿着她的血痕样本,也正往她这边看。
从医务室走回去, 正要回办公室, 忽然在楼梯的拐角处看见了乔思思。
她脸色苍白地蹲坐在楼梯拐角处, 看样子是难受得很,连衬衫的下摆沾了些灰也没发觉。
手里还捏着一叠文件。
秋意清寒的阳光落在她脸上, 照亮了那张干涩的嘴唇。
“怎么了?不舒服吗?”
柳拂嬿几步快走过去, 蹲下扶她。
“我、我没事,就是忽然觉得头晕眼花, 我在这休息一下……”乔思思气喘吁吁地说。
柳拂嬿看向文件:“这是急用的东西吗?”
乔思思小声道:“是副院长需要的材料,急着找他签字。”
“我帮你送。”柳拂嬿不假思索地伸出手。
“不、不用了。员工电梯坏了, 正在修。你得一层一层走上去,太辛苦了。”
乔思思拿出手机,小声道:“我打个电话叫赵林来吧。”
“没关系,就当锻炼身体了。”
柳拂嬿还是接过了她手里的文件,又道:“一会儿赵林来了,直接叫他送你回去吧。”
副院长办公室在八楼,正好是院长办公室的隔壁。柳拂嬿上次来过一趟,倒也轻车熟路。
敲门进去,盖完章签完字,她正要离开,忽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绊住了脚步。
那是一个阴郁而又冷漠的声音。
前不久才刚刚听见过。
完全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柳拂嬿略一怔忡,果断地转过身去,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向院长办公室的内部。
那人坐姿随意,面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两团青黑,笑起来时,也让人觉得有几分阴森。
居然真的是魏坤。
他随口说了句客套话,刘仕安便十分捧场地哈哈大笑。
柳拂嬿怔忡了片刻。
她一直知道,刘仕安想要攀附豪门,混进他们内部的圈子。
从参加薄成许的晚宴,到想当她和薄韫白婚礼的证婚人,刘仕安始终怀着这个目的,即使被拒绝也愈挫愈勇。
因此,对于刘仕安在办公室里会见贵客这事,她并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对方竟然是魏坤。
刘仕安有什么筹码,可以提供给魏坤?
-
傍晚时分,金红色的秋意涂满了整片天空。
今天的晚霞色彩很重,火烧般绚烂夺目。柳拂嬿戴了个墨镜开车回家。
一进门,就见薄韫白拿着园艺剪站在花丛旁边,一边思索着,一边随手剪下了几支鲜花。
男人一身银灰色家居服,版型垂坠飘逸,愈发衬得背影清落散漫。
听见声音,他回过头来,身后映着一片雾蒙蒙的蓝紫花色,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你怎么在这儿?”柳拂嬿停好车便去找他,“花园不是有园丁打理吗?”
薄韫白笑着垂眸,拿起一旁的空花瓶给她看。
看着熟悉的花纹,柳拂嬿一怔:“这是我床头的那个花瓶吗?”
“嗯。”他懒淡应了声,“我见有些人这两天太忙,插好的花枯萎了也一直在那放着。”
他掀眸,带着几分认真问她:“看到枯萎的花,不会心情不好吗?”
“……”柳拂嬿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正是学期初,她最近确实工作忙,每天回来倒头就睡,忘记了给花换水,也忘记了把枯萎的花收拾一下。
薄韫白看了看手中才剪下的几枝鲜花,又给其中一两只换了换次序,拢起来放进了花瓶里。
刹那间,宛如画龙点睛,光秃秃的水晶花瓶一下子有了生机。
花束的主花是淡蓝色的大丽菊,旁边点缀着白色和浅紫色的小波斯菊,再加上几根沾着秋露的深翠色叶枝。
搭配起来清丽优雅,像把整个花园的秋意都采撷在了手中。
薄韫白将花瓶给她,漫声道:“营养液已经放好了,直接摆着就行了。”
稍顿,语调半带着揶揄:“这次应该能多活几天。”
柳拂嬿将花束抱在怀里,只觉得沉甸甸的,有股清雅的芳香萦绕在鼻尖。
一个小时后,钱姨叫他俩下楼来吃饭。
在餐桌上,柳拂嬿想起白天的事,用聊家常的语气道:“我们今天临时安排了一个体检。”
有体检不稀奇,但她又继续道:“我记得医院查肝肾功能,是不是都用静脉血?就是在肘关节内侧抽一些。”
她弯起胳膊,指了指手臂内侧,半带犹疑道:“好像没见用过手指末端血的。”
“……”
闻言,薄韫白放下了筷子,与她对视一眼,似乎也觉察到什么。
他略一沉吟,拿起手机:“我打个电话,问一下相熟的医生。”
几分钟后,他挂了电话,隽冷的眉眼笼上一层阴霭,漠声道:“这是基础的医学常识,连刚进医院的规培生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听到这个答案,柳拂嬿并不意外。
薄韫白蹙起眉,漆眸涌动着深沉的情绪。
“今天帮你们体检的是哪一家医院?”
他指尖轻敲两下桌面:“我去查查他们的资质。”
见气氛沉重,柳拂嬿弯了弯唇,柔声道:“没注意,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家。”
稍顿,又道:“可能是医生记错了,没关系,就被扎一下的事。”
其实经过一天的梳理,她已经有了猜测。或许临时安排的体检正是魏坤的要求,拿走她血样的人,也是魏坤安排的。
自从上次晚宴见面,她便有了预感。
今天魏坤来找刘仕安,大概是已经开始着手查她了。
宽慰完薄韫白,柳拂嬿神色如常,低头喝汤。
就让他们去帮她测一测吧。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虽然她不太在意这个真相。
她只在意一件事。
魏坤那人似乎十分阴毒。
她不想薄韫白和他扯上丝毫关系。
-
江阑的另一边,某家私立医院内,坐落着一家不太起眼的亲子鉴定中心。
这里地方很偏,相当不好找,门外也没什么明显的招牌和标志,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走过头。
不过这一点,恰恰不是出于对用户体验的疏忽,而是出于对用户的体贴。
毕竟,多数人都不想被别人看见,自己走进了这里,有着这样的需求。
此刻,魏坤就坐在等候区。
他手里拿着柳拂嬿的简历,慢悠悠地翻阅着,目光落在她的生日和籍贯上。
在他身后,站着白天在江阑美院取血的那个白大褂。
他此刻已经脱下了白大褂,戴着一个黑口罩,将手里的袋子转交给了亲子鉴定处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看了看袋子里面的血痕样本,又问了一句:“这就是两个待测对象的手指末端血?”
“嗯。”魏坤低声道,“你看能用吗?”
“没问题。”对方点点头,“用这个检测,可比用带毛囊的头发那些东西检测,要可靠多了。”
魏坤又问:“几天出结果?”
“五天。”对方道,“为了避免误差,我们得重复实验,流程比较长。”
“出了结果,尽快通知我。”
说完这句话,魏坤转身离开。
五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这一晚,魏坤正在私人会所饮酒作乐,忽然看见他的贴身助理走进来,拿着一份封好的鉴定报告。
他找了个安静地方,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白纸。
然后就这样站在原地,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
看完,魏坤神色如常,走出门去。
会所里有一对和他相熟的姐妹花,一看到他,就软软地喊着“魏少爷”,贴了上来。
他没理,径自离开了会所。
秋夜深沉,夜空像化不开的浓墨。
魏坤坐上车,司机毕恭毕敬地问他,是回家还是去公司。
魏坤低声道:“去云珀。”
司机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
云珀离江阑再近,毕竟也有三个小时的车程,等开过去,肯定已经是凌晨时分。
魏坤却看向窗外,漠声道:“我想去看看我哥。”
墓地坐落在云珀城郊。
凌晨两点,雪亮的上弦月挂在天际。冷风森森,拂过一座座看不清名字的墓碑。
地上未烧尽的白纸被风吹起来,显得安静而诡异。
空气里似乎飘来奇怪的声音。
司机紧握方向盘的双手颤了颤,手心出汗,白手套里也开始发粘。
魏坤随手拿起放在车上的那束黑色**,毫不在意地下了车。
尽管气氛诡异,司机还是没有跟上去。
谁都知道,魏坤扫墓一向独来独往,无论亲朋还是下属,他绝不与任何人同行。
魏坤独自穿过偌大的墓地,来到其中一块黑色的墓碑前。
墓碑上,刻着林乾的名字。
“哥哥,好久不见了。”
魏坤将黑菊放在墓碑前。
他望着碑上的遗照,忽而勾了勾唇,很奇怪地笑了一下。
夜风旷**,携来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黑白底色的照片上,林乾灿烂地笑着,却显得那么刺眼。
魏坤的声音很低,带着阴沉的疲惫感。
“哥哥,我觉得有点累了。”
“爸爸的孩子真的很多。”
“原本只有咱们三个,已经够多了。”
“没想到啊,又找到了一个。”
“这么大的秘密,我也没法和别人分享。”
“不如,就给你看看吧?”
说着,他拿出那份鉴定报告,在林乾的墓前点燃了打火机,将它烧成了黑灰。
火光影影绰绰,映亮了魏坤的眉眼。
他痴迷地看着那团火光,话音很轻,似在呓语。
“爸爸的病越来越重了。”
“我得,快一点了。”
-
盛大的夕光倾洒在江阑美院的大门上,将龙飞凤舞的校牌映照得愈发明亮。
柳拂嬿站在学校门口,等薄韫白的车开过来。
他分明已经提前出门了二十分钟,结果还是不得不堵在路上。
看着薄韫白发来的微信消息,柳拂嬿抿唇一笑,回他:[我不着急,你专心开车吧。]
回完消息,柳拂嬿收起手机,笑意逐渐从唇边淡去。
最近几天,她查了查相关机构的广告,得知亲子鉴定一周左右就会出结果。
但不知为什么,无论是魏澜还是魏坤,或者是魏云山,总之,没有一个人过来找她。
她不知道这家人的意图是什么,也不打算认亲,所以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等了十分多钟,薄韫白的车停在她面前。
柳拂嬿有些意外,因为他今天开的不是那辆白色卡宴,而是她常开的那辆红色玛莎拉蒂。
坐上车,柳拂嬿随口问他:“怎么开了这一辆?”
驾驶位上的男人话音带笑:“试试手感。”
柳拂嬿由衷道:“也挺适合你的。”
这人长得好,开白色就显得温文尔雅,现在开这辆红色的车,又有种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明朗。
薄韫白闻言扯了扯唇,问她:“还去上次那家店吃晚餐?”
“好。”柳拂嬿点点头。
那家店哪里都好,就是距离有点远。等车子开上高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山,清亮的天光也变得昏昧下去。
薄韫白打开了车灯。
这一片地方偏,倒是不怎么堵车,一路畅行无阻。
柳拂嬿坐在车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薄韫白的手机震了震。
不知道是不是重要的消息,她偏过头问:“你要看看吗?”
“帮我看一下吧。”薄韫白手握方向盘,目不斜视。
柳拂嬿拿起薄韫白的手机,输入她的生日,锁屏应声而开。
是一则很奇怪的长消息。
[薄先生,上次您叫我查的事情,我已经查清楚了。]
[二十五年前的十一月,柳拂嬿小姐就诊于xx市第三医院,当日有一位陌生的访客。在前台留下探访记录。]
[访客名叫方兴寒,无业,曾因故意伤人罪入狱,最近刚被放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他本人没有工作,但他的妻子、父母,还有姐姐姐夫,都在林华集团的子公司担任安保或保洁的工作。]
[接下来,我将方兴寒的照片发送给您。]
“这是……”
望着灰白照片上的男人,柳拂嬿喃喃自语。
“这才是那个想掐死我的人吗?”
听到她这句话,薄韫白目光一凛,极快地垂下眸,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手机。
方兴寒的面容映入眼中。
是一个颓丧的中年人,长着一对死鱼眼,眼里无光,看起来无欲无求,对一切都不在乎。
薄韫白收回目光,重新正视前方,却轻轻蹙起了眉。
没想到是这条消息。
不该叫她看的,又勾起她的伤心事。
他正想着该怎么宽慰柳拂嬿,忽然,黄昏之下,一抹黑影撞入眼中。
高架迎面开来一辆高大的城市越野,漆黑的身躯宛如猛兽。
然而,它的行驶轨迹不太对劲。
与其说是在赶路,倒不如说,好像带着冰冷又阴险的杀意,避也不避地,直直朝他们这辆车开了过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来不及做出丝毫反应,电光火石间,那辆黑车已然近在咫尺。
车灯亮起,将对面司机的面孔照得雪亮而清晰。
柳拂嬿瞪大了双眼。
居然——
居然就是,刚才才在照片上出现过的,那个方兴寒。
对方面无表情,双眼更是呆滞无光,好像感觉不到任何的危险与恐惧。
是故意的吗?
故意要置他们于死地?
二十多年前就想活活掐死她,现在却又再一次,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个人到底是谁!
铺天盖地的恨意在柳拂嬿心里涌动。
可她除了伸出手臂,用力挡在薄韫白身前,其他的什么也做不到。
就在即将相撞的前一刻。
见斜后方无车,薄韫白猛打方向盘,脚踩刹车,尽最大的可能,改变了车子行进的轨迹。
下一秒,黑色的城市越野扑了上来,狠狠地撞上了玛莎拉蒂的车尾巴。
一声巨响里,安全气囊怦地弹出来,柳拂嬿迷迷糊糊地看见,他们的车被高架桥左侧的护栏拦了下来。
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一阵剧烈的疼痛席卷了意识。
柳拂嬿的眼皮重重地覆盖下来,整个人陷入了昏迷之中。
-
醒来的一瞬间,前额立刻传来尖锐的痛感。
柳拂嬿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感觉到红肿的伤口被什么冰凉的东西包了起来。
鼻尖也传来苦涩的药味,不知道是敷了什么药。
她勉力撑开眼皮,目之所及是一片雪白。
原来自己躺在病**,伤口已经被处理和包扎好了。
可能由于她受伤比较轻的缘故,并不需要额外的陪护,所以病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柳拂嬿撑起身体,回想着昏迷前发生的事情。
蓦然间,黑色的城市越野亮起雪白的车灯,方兴寒丧心病狂的面容再度浮现在眼前。
对了,是车祸。
薄韫白!
薄韫白怎么样了?
她飞快地从病**起来,走出门去,挨个问医护人员。
跌跌撞撞,终于找到了薄韫白所处的病房。
病房不远,门紧闭着。
透过门前的玻璃,能看到好几个医护人员还在里面为他处理伤口。
她焦急不安地在门前等待,没有留意到,门口还坐着两个穿警察服的人。
少顷,对方的谈论声钻进耳中。
“通常而言,遇到车祸,副驾驶位的受伤概率更高。”
“而且根据现场监控,对方行车的方向比较明确,应当是有意图地,要谋害副驾驶位上的乘客。”
“怎么反而副驾驶位只是轻伤?”
另一人道:“因为开车的人反应很快,转向和刹车都非常及时。”
“因此,副驾驶位几乎没有遭受直接撞击。”
稍顿,对方语气沉下几分。
“然而,这么做也是有代价的。”
“虽然保住了副驾驶位的安全,但取而代之的是——”
“车辆左侧撞到护栏,驾驶位撞击严重。”
说到这里,年轻些的那个警察合上笔记,语气变得柔和。
“他们是夫妻吧。”
“就算是夫妻关系……”
年长些的那个叹息道。
“这样豁出命来保护妻子的丈夫,也实在太少见了。”
强烈的酸意涌上鼻腔。
柳拂嬿紧紧咬住齿关,不敢垂下眼睫。
少顷,病房门终于从内打开,一个护士端着托盘出来。
门打开的一刹那,腥冷的血气摄住了她的心脏。
来不及惊惶,柳拂嬿立刻哑声问:“请问他怎么样了?情况危险吗?”
“啊,您就是副驾驶位的那位乘客吧。”
对方态度很好,柔声道:“放心,他没有大碍。”
“不过受伤确实比您更严重一些,等包扎完伤口,还需要住院再观察几天。”
悬起的心终于落了回去。一向残忍的命运,今天对她难得的温柔。
柳拂嬿忍住眼眶的酸意:“知道了,谢谢您。”
得知薄韫白没有性命危险,她就像一条渴水的鱼,终于重新呼吸到了氧气。
也正是此时此刻,极度疲惫酸软的感觉,才后知后觉地涌上了全身。
柳拂嬿双腿一软,差点跪坐在原地。
好在旁边穿警服的那两人注意到了她,将她扶到了座位。
“好点了吗?”对方语气温和,“您就是柳拂嬿小姐,对吗?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柳拂嬿将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冷冷地问了一句:“那个肇事车主呢?还活着吗?”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却也并不为她话里的恨意而感到意外。
“那人重伤,正在楼上抢救。”其中一个道。
闻言,柳拂嬿垂下眸,不动声色地攥了攥指尖。
指甲尖锐,在掌心里刻出深深的红痕,她却恍若未觉似的,就那么一直攥着。
-
天光初明,暖洋洋地笼罩在眼睑上,一片昏黄的光晕。
男人乌长的眼睫颤了颤,双眼睁开。
认出周遭的环境是一间病房的同时,他垂下眼眸,看见了伏在病床边睡着的女人。
柳拂嬿呼吸平稳地睡在旁边,身上还穿着昨晚赴约的那身衣服,雪白的裙角沾了一点灰尘。
她的前额处贴着一小块绷带,长发也微微有些散乱。
可初晨的光芒笼罩在她的面颊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光晕,整个人仍是那么清冷而美丽,并没有丝毫落魄或颓然的感觉。
薄韫白带着笑意看着面前的柳拂嬿。
本来不想吵醒她,但不知为何,仿佛有心电感应一般,她忽然也睁开了眼睛。
“阿韫。”
看到他醒了,柳拂嬿立刻站起身。
她的腿似乎压麻了,起身的瞬间,面上立刻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
但她还是很快走到床边,摸了摸他的额头,柔声问:“感觉怎么样?伤口疼不疼?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薄韫白启了启唇,正欲回答。
少顷,却见她垂下了头,似是不敢与他对视一般。
随即,按捺不住的自责和愧疚,涌上了她的眼角眉梢。
“……我听警察说了,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了这么重的伤。”
柳拂嬿说着,眼圈蓦地泛起红意,缀着沉沉的泪光。
嗓音发哑,像是昨夜就哭过了好久,轻声道:“下次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如果你为了保护我,自己出了什么事情……”
话音断在喉咙里,她没有再说下去。
只有乌黑的眼睫轻轻颤动着,像寒霜里的墨蝴蝶。
仿佛是不想为了这种事在他面前落泪似的,她咬紧牙关,拼命忍住泪意,将眼泪又憋了回去。
看着这样的她,薄韫白不自觉地蹙起眉,眸底流淌过几分不忍。
本想去握住她的手。
手腕都抬了起来,可看到她被愧疚沉沉压下去的脑袋,薄韫白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
柳拂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是,等她抬起头的时候,却看到面前的男人神色冷沉,清隽桀骜的五官轮廓被晨光镀上一层浅金,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几分陌生。
“你在说什么?”
他语调里似带着几分不确定,少顷又道:“你是谁?”
柳拂嬿怔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望着面前这张熟悉又清落的面容,想起他叫她寒露的样子,想起他给自己烤生日蛋糕。
想起他带她去跳伞,夜里嗓音带着哑,使坏般咬在自己耳畔。
最后浮现在脑海里的画面,是车祸即将发生的那一秒。
男人几乎没有思考,便决绝地将方向盘朝左边打过去。
“……我是谁?”
世界好像再也没有了其他的声音,也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她茫然地指了指自己:“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柳拂嬿眸底涌起一丝破碎的绝望,整个人立刻灰暗、枯萎下去,像一株在冬日里凋零的花。
见状,薄韫白心口一窒,不自觉地蹙起眉。
他没有继续说准备好的台词,而是坐起身,张开双臂,将她抱进了怀里。
“骗你的。”
男人笑得温润而清沉,话音带着一丝熟稔的顽劣,在她耳畔轻声道:“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寒露,对不对?”
听到这番话,怀中的人怔了怔。
她的下巴还贴在他的胸膛上,就这样抬起眼眸,带着几分胆怯看向他,似是要确认这番话的真实性。
等终于读懂他眸底的情绪,柳拂嬿发颤的身躯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她将脑袋埋进他的怀里,也反过来紧紧地抱住他,双手用力地抓着男人的衣襟,好像要把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一样。
薄韫白轻轻抚平她凌乱的发丝,正想再说几句话,叫她安心。
可没过多久,忽然感到怀里的人忽然用力一挣。
柳拂嬿抿紧了唇看向他,眸底涌上几分委屈。
“你为什么要装失忆!”
她在他没受伤的腿上打了一下,带着哭腔道:“我好害怕!”
“你知道我刚才有多难受吗?”
看起来凶巴巴的,打得倒是很轻,没有丝毫力度,纤细的手软得像棉花。
薄韫白笑着道歉:“我错了。就是看电视剧里都这样演……”
柳拂嬿更生气了:“你不是不看电视剧吗!”
“偶尔也看一点。”薄韫白笑意更深,“等我出院了,我们一起回去看?”
“我才不跟你一起看!”
柳拂嬿怒气冲冲地站起身,一把抓起床头的空水瓶,夺门而出。
看样子是要去给他接水。
薄韫白抬高音量道:“谢谢老婆。”
回答他的是一声重重的关门声。
柳拂嬿捏着那只空水瓶走了好远,凌乱的气息总算喘匀。
她打开温水的水龙头,等待杯子接满。
哗啦作响的流水声映入耳中,少顷,大起大落的情绪的潮水也渐渐褪去。
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明白过来,为什么薄韫白刚才要假装失忆。
是为了,不要让她一直被愧疚所裹挟,被沉重的自责感,压得抬不起头。
是为了,让她和往常一样和他相处。
比起让她自责,他好像更希望,自己能这样小打小闹地怪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她蓦地抬起头,望向薄韫白所在的病房。
只是,距离太远,她并没有听见。
此刻,独自留在病房里的薄韫白,正偏过头去,看着窗外蔚蓝的天幕。
少顷,男人低声自语了两句,话音很轻,融化在淡金色的秋光里。
“保护你,只是我的私心。”
“不应该成为你的负担。”
-
听说薄韫白出事之后,薄崇、薄霁明和蓝玥也立刻赶到了病房。
三人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柳拂嬿在和薄韫白聊天。
见到薄崇,柳拂嬿移开视线,柔声对薄韫白道:“我先回趟家,帮你拿两件换洗的衣服。”
薄韫白挺不舍得她,用力捏了捏她的指尖,这才松开手。
柳拂嬿感受到他的小动作,悄悄地笑了一下。
她朝病房外面走去,经过门口时,正好和薄霁明蓝玥夫妇擦肩而过。
知道她是避着薄崇才出去的,薄霁明目光深沉,带着歉意看了她一眼。
蓝玥更是直接拍了拍她的手背,温柔道:“小柳,辛苦了。你额头的伤严重吗?”
“不严重,就是皮肉伤,过几天就好了。”
柳拂嬿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纱布,弯了弯唇,也没怎么多想,直接道:“谢谢大嫂。”
这突如其来的改口,让病房内的三个客人都怔了一怔。
柳拂嬿走后,蓝玥和薄霁明交换了一个视线。
蓝玥的意思是:你看,我就说他们会假戏真做的。
薄霁明的意思是:那也挺好,我这个弟弟总算是开窍了。
哥嫂两人相视而笑,只有薄崇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薄韫白也没理他,看向薄霁明,淡声问:“妈又不在国内?”
薄霁明语调温和:“你想联系她,我帮你打电话。”
“别了。”薄韫白道,“不是什么大事,别让她操心。”
见儿子对自己的安危这么不上心,躺在病**还跟个没事人一样,一副散漫又懒淡的样子,薄崇很是着急。
“听说那个司机是故意撞的车?”他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
薄韫白垂下眸,掩去眸底的冷意,只淡声道:“警察正调查呢,那人还昏迷着,也问不出来什么。”
薄崇重重锤了一下墙,怒喝道:“我薄家的儿子,绝对不能被这么欺侮!”
他回头看向长子:“霁明,你立刻安排韫白转到咱们相熟的私立医院去,他待在这我不放心。”
“好。”薄霁明应下来,又道,“病房门口要不要再安排两个保镖?”
薄崇神色舒缓了些:“那就再好不过了,还是你想得周到。”
薄韫白听得有些无语:“不用了吧?”
“怎么不用!”薄崇怒道,“光天化日,好端端地开着车,都有人直直地撞上来,居心叵测到了何种地步!”
他最后下结语:“我看就是安排四个保镖都不为过!”
“……”
薄韫白也没坚持,掀眸看向大哥,淡色的薄唇好看地抿了抿,漫声道:“哥,也派些人去保护我妻子。她一个人回家去了,我不放心。”
薄霁明点头,走到外面打电话。
薄崇在薄韫白床边坐下,沟壑深深的眉心锁得很紧。
片刻后,才叹了声气,闷闷地道:“听说你就是为了保护她,自己才伤成这个样子。”
“谁说的?”
薄韫白佯作没有这回事,掀了掀眼皮,语气轻描淡写:“我怎么不知道。”
“还瞒着我!”薄崇没好气地看着儿子,“你就这么喜欢她?”
眼看薄崇又要发火,蓝玥柔声道:“爸,小柳真挺不错的,刚才进来的时候不是还听护士说了吗,人照顾了韫白一宿,自己明明也受着伤呢,却几乎都没怎么合眼。”
薄崇不为所动,只是冷哼了一声。
“我儿子舍出命去保护她,她尽一尽心,也是应该的。”
少顷,看着病**薄韫白苍白的脸色,到底是松了口。
“……毕竟也是薄家的儿媳妇。”
听出他话里的暗示,薄韫白眉尾一挑,有点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蓝玥更是十分惊喜,眼神亮晶晶的,看向薄崇时,仿佛看到了一尊老古董重放光芒。
“爸,您的意思是——”
“反正我年纪大了,是做不了你们年轻人的主了。”薄崇背过身去,“你以后爱咋样咋样吧。”
过了阵,老人好像觉得不太自在似的,也没再看薄韫白,而是背起手,往外走去。
“……这大半年也没见你回过家了。”
薄崇最后道:“带媳妇就带媳妇,等身体好了,回来吃顿饭吧。”
三人坐了一会儿,护士进来叮嘱了一句,说病人不宜太过劳累,他们便离开了病房。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薄韫白阖眸躺着,思索这桩车祸背后的原因。
肇事车主是方兴寒。
无业,有故意伤人的案底。尽管自己没个着落,但所有的亲人,都在林华集团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这说明,魏家是他的保护伞。
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场有预谋的事故,两次都是这个人,两次的矛头,都对准了柳拂嬿。
薄韫白蹙起眉,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
然而,柳韶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此刻却再度回响在了耳边。
“……毕竟已经风平浪静了这么些年。”
是啊,明明已经安静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又忽然杀机毕现?
薄韫白隐约觉察到,自己还有什么遗漏的事情。
他打开手机,吩咐完调查魏家父子女三人的事情,又给柳拂嬿发消息。
[到家了吗?]
柳拂嬿回得很快:[嗯。衣服已经都装好了,不过我找不到你的枕香在哪里。]
不过是曾经随口提过一句的习惯,没想到她还记得。
薄韫白扯了扯唇:[床头柜的抽屉里,放得比较深,是一个蓝色的瓶子。]
柳拂嬿发来一个OK的表情,又问他:[正好回趟家,我做点吃的给你带过去吧,你想吃什么?]
被她这么一提醒,薄韫白真觉得有些饿了。他回:[红烧羊排?]
柳拂嬿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不行,受了伤要吃点清淡的,这样才恢复得快。”
薄韫白垂下眸:“那……”
说起清淡的中餐,他大脑里有些空白。
电话对面,柳拂嬿似乎无奈地笑了下,柔声说:“算了,还是我看着给你做吧。”
“好。”薄韫白说,“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全部吃完的。”
挂了电话,他唇畔漫着些淡淡的笑意,在微信界面上望了一会儿,才重新躺回去休息。
只不过,今天这间小小的病房却实在热闹。
没过多久,门被再次敲响。
他抬眸望去,却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