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天光从落地窗折射进卧室内, 半明半暗。

伴随一阵剧烈的头疼,陆长鹤睁开疲乏的眼皮,腰背也酸疼得似要散架。

昨晚如梦一般的画面开始从脑海里闪过, 虚幻不实的感觉令他忘却疼痛,惊坐而起。

手上一晃,垂头望见那条手串,才恍惚着,心里踏实下来。

不是梦吗?

他着急确认似的, 环视周遭一圈, 踉跄着下了床, 没穿鞋, 跑向客厅, 仓皇寻找什么。

终于,听到响动后,厨房门口探出一抹身影,手里拿着挖勺,神态错愕,“醒、醒了?”

似飞跃般的速度接近,沈离顿然被他抱了个满怀, 紧紧拥住他真实的希望, 心中如千斤落垂,埋进她颈间, 试闻她身上的淡香,“不是梦……”

“不是梦。”沈离挖勺撇到一边,知他此时如梦初醒, 心里不踏实,另一只手覆上他弓起的脊背轻拍, “你哥哥昨天很担心你,我回了信息,让他先安心,但是你今天还得跟我去趟医院,检查一下身体,你昨天喝多了,这是不对的。”

他却没头没尾笑出来,“沈离,我就说苦尽会甘来的。”

沈离若有所思:“嗯,但是……”

这个转折词性让他心颤。

“锅里的粥要糊了。”

他忙松开她,脸上有一阵尴尬不知所云。

沈离看着他,眸光流动,温声笑,握着挖勺重回厨房,把火关了,挖一勺闻了闻味道,所幸没糊。

“为什么突然煮粥?”陆长鹤从身后踱步进来,侧身看她盛粥茹晚,是很淡的白米粥。

“你昨天喝多了伤胃,吃点清淡的。”沈离微偏头,见他赤脚便蹙眉,“怎么光脚出来的?”

陆长鹤不以为然,“一下没注意。”

“还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下。”沈离停下手上的事郑重看他,“也不是商量,是通知。”

陆长鹤环臂站立,“嗯,你说。”

她嘴角微垂,“近段时间,你病情较为反复,这我有些责任。”

陆长鹤站不住,上前一步,“别这么说。”

“所以,我们必须再去接受物理治疗。”沈离顺水推舟把正事道出,令他措不及防,“这件事陆大哥也知道了,他会找相关的权威医生。”

陆长鹤刚迈出去的步子听到陆砚安也知道了这话又退了回来,“哦……”

那就完了,他哥哥会念叨死他,昨天赴宴还没接他电话。

沈离把两碗粥盛好,试了试碗底没那么烫,高举在他面前,温和笑着,“我会陪你的。”

“那,年后吧。”陆长鹤征征接过她手里的粥,背身出去走到客厅餐桌边,“我抽出一段时间,跟我哥交接一下公务。”

“好。”沈离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注意着他脚后总会在抬脚间露出的,方正凸起的跟腱,有种莫名的吸引人,随口而道:“那个微信,你加回我吧,有事好联系。”

“啊……噢噢。”纵然内心悸动,但他表现得十分沉着冷静。

粥才稳当放在桌上,忽闻一声:“以后发信息不会有感叹号了。”

“?”陆长鹤手指还碰在碗身,但惊讶的感觉盖过,他已经感觉不到触感的刺激了。

沈离坚定了一步跨道他身前,认真注视他恍然未定的眼睛里,“永远都不会有了。”

“你……什么时候看到的?”陆长鹤咽咽喉,窘迫难言,却好像也欣幸,那些发不出去的信息,跨时数年,还是被本该接收到的人看见了。

“你怎么不注意听我的话呢?我替你回了陆大哥的信息,那么明显的置顶,我怎么看不到?”沈离贴近他身前,刚碰过热碗,手里还有余温,在他脸上揉揉,“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陆长鹤摇头,抬手覆盖上她的手背,将脸在他掌心蹭蹭,活像只像只得了便宜的乖张的小狗。

“等过年回去的时候,我们就告诉陆叔叔和柳姨。”她眼里的深情温婉化在与他的相视里,“这一次不要再推开我了。”

他附着她的手更紧贴一些,“不会了。”

“那你先去穿鞋子,地上凉,然后洗漱一下,顺便洗个澡,你身上酒气重死了。”沈离囫囵一通交代,也不管他听进去多少,推着他往室内走,“吃完早餐我们再去医院。”

“行行行。”

一直等到陆长鹤拿了衣服进浴室,沈离站在门口沉思一阵,里头淋浴花洒声沙沙响起。

混在水声里,陆长鹤的高扬的声音传出来:“去医院要带上以前的检查报告吧,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你找找。”

“好——”

沈离应声走近床边,翻开一层层床头柜查找。

在床头柜最下层,果真是一叠厚实的精神科的检查报告,横跨几年的检查日期,密密麻麻的病因症状排列,关于胃病的几张,只有几次饮食不当或饮酒过度损伤了胃黏膜导致胃出血。

才舒展的眉眼又被一张张白纸黑字刺痛。

翻出最近的胃出血检查,其余又放回抽屉,眼一瞟看见藏在底下的露出一角的粉色本子,沈离多盯了几秒。

最后还是翻出来了,果然,好歹多这一下动作,不然都发现不了,他居然连她留下的日记本都拿过来收藏了?

难怪那天,会问她关于依靠,或者家之类的,回想起来她并没有怎么在他面前表现过这类字眼,原来是这样。

随着她拿出来的动作,连带着藏在日记本旁边的某个物件滑出来,沈离翻开杂物,瞧见那两条串串手链。

“……”

他们之间的东西,他一样不落,全部都珍藏起来了。

像个傻透了的情种。

沈离扒拉其中一条,给自己戴上,兴许,它是个会带来幸运的手串。

“找到了吗?”

浴室传来一阵长音声响。

沈离翻着从前写下的日记本纸页,随声回应:“找到——”

声音戛然而止。

夹杂在纸页之间,一张有些年头的旧照滑出来,沈离捏起细看。

照片中,是从前他们一起在山间公路边看夕阳时,风浪阵起,她一身校服,正巧转身,模糊视线,才哭过的眼睛吹得生疼,清纯动人。

“这个都洗出来保留了?”沈离惊奇打量,左翻右看,动作匆匆,忽而一滞,晃过瞬间似乎背面有字?

指间翻转。

字迹显明。

一如既然的丑而飘逸,带着一串不堪入目的字眼——

离离眼睛好红,想欺负她,想吃兔兔,想要她舔舔我,想让她哭出来。

“?!”沈离肉眼可见地双目睁圆。

什……什么?

她不确定似的,在行间笔迹反复对看。

好的,没看错。

这就是一只,来自六年前的,看似纯情,实则满脑子黄色废料的——蠢狗。

“离离?”

“啊。”沈离手吓得一抖,记起方才话没说完全,没再组织好语言。

陆长鹤的人已经从浴室跨出来了,带着一身雾气漫出,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在额前,泛着濛濛水汽的眼望见她拿着日记本,指间还捏着那张陈旧的照片,“你……”

“陆小狗。”沈离惊叹不已,不知赞赏还是什么,举起那张照片背面,“你可真‘纯情’。”

陆长鹤摸了摸鼻子,尴尬咳嗽两声,脸不红心不跳,“都、都几年前的事儿了,本来就只是想故意让你翻翻检查报告心疼我……”

嘴上这样说,身体已经很实诚走了过去,毛巾随手扔在床前沙发上,倾身向她,意欲夺走她手里的照片。

沈离笑得脑袋后仰,偏偏往后摊手不然他拿,轻佻的语气逗他:“你现在肯定也这么想。”

“你这么确定?”陆长鹤一下没拿到开始耍赖皮,伸出去拿照片的手顺滑上她细瘦的腰间,脸颊贴近,热息喷薄,“要试试?”

“哎哎——痒!”她不自然腰肢扭动试图蹭开他的掌心,动作幅度牵扯到脚踝伤处,嘶疼一声。

陆长鹤觉察不对,手上力道松懈,“怎么了?”

“前段时间不小心崴到脚了。”沈离垂头看看活动两下的脚。

陆长鹤垂眸凝眉,“怎么会崴到脚呢?”

他偏要这么问,沈离正好想让他忏悔心疼一下,道出实话:“陆大哥生日宴那天,我追了两步你的车。”

“你……你怎么这么蠢。”陆长鹤怼完她才抱歉,看上去真的很难受,“对不起。”

“你跟我道过很多次歉了,而且真的快好了,也过去有那么久了。”沈离还是怕他心里不好受,连忙转移话题,拇指挂着另一条手串举起在他眼前,“给你戴这个,当幸运手串。”

他眼神微顿,另只手抬起就着这个动作穿进去,满意道:“这个估计比你送的加里曼丹好使,还花这么多钱买那玩意儿。”

提到礼物沈离才恍然,“你一说我想起来,昨天蛋糕还没吃。”

“没事,今天回来有时间再吃。”陆长鹤近身她鼻尖相贴,没忍住轻啄一口。

“啊……别腻歪了。”沈离哭笑不得,没什么劲推搡他胸口,“粥凉了要。”

从医院检查出来都快过了中午的时段,两人齐肩刚出医院大楼往后边停车场走。

沈离顺手把药扔给陆长鹤,翻看手里复印的检查报告和忌口列条,细心念叨:“医生说了,要忌辛辣,酒精,和各种刺激性的食物,药得按时吃,谨遵医嘱知不知道?”

陆长鹤听得不认真,话音到了耳边只有巴拉巴拉最后接上问的一句知不知道,他还在划着手机里的工作信息回复,嘴上很听话应她,“知道。”

沈离看出他马马虎虎,停步不走了,“重复一遍。”

“啊?”陆长鹤走出去两步才发现沈离在后边,自觉退回去。

沈离收了报告置于身前,眼神死亡凝视,“我刚刚说了什么?你重复一遍。”

陆长鹤:“……”

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莫过于:重复一遍。

“你就是没听进去。”沈离拆穿他,叹息一声,“不过没关系,我会时刻叮嘱你的,不要为了工作忘了健康。”

陆长鹤唯唯诺诺去扒拉她的小臂,“好,我都听你的。”

他的小动作有点讨好的意思,沈离有气也撒不出来了。

刚好又偏头接了刘茵茵打来的电话,这事儿就当放过他。

“喂,茵茵。”

“宝贝我买好票票啦~”通话传过来刘茵茵的声音飘飘忽忽,语调里藏不住欣喜,“刚好陈阳明天也有有时间,我买了三张电影票,晚上九点的场次,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这个……”沈离咬了咬下唇,斜眼看看身旁,不大好意思说,“不妨买四张?”

翌日晚近九点。

两对情侣拿着即将开场的恐怖电影票子在入口处面面相觑。

他们和好才是前两天的事情,并没有及时跟身边的朋友说,所以同刘茵茵跟陈阳碰面时,这俩视线就没移开过,看什么八卦好戏似的看着他们。

陆长鹤侧身去售卖台买饮品和爆米花小吃,陈阳后脚就啧声啧到沈离身前,“感觉看了一场好莱坞大片,茵茵跟我说完这事儿,我还觉得离谱,有情人不惧岁月长?”

“有文化。”刘茵茵表示肯定,弯臂勾上他的脖颈。

自从这人改行,衣品也跟着时尚不少,美式高街卫衣搭工装裤,配上装逼专用棒球帽,整个人气质都上了个度。

从前常说他不咋地不咋地,近期再见刘茵茵都少讲他了,越看越顺眼。

“果不其然。”陈阳连叹摇头,“我就说陆哥那种对感情都一窍不通的人,怎么那个人设说崩就能崩,错怪了错怪了。”

“说我坏话啊?”陆长鹤左右手提满,近乎半张脸藏进高领拉链的外套里,露出一双恹恹清冷的眼,颇有压迫。

“哪敢呢。”陈阳打哈哈直笑,接过他手里两份吃食,回揽着刘茵茵,混在同行人里走向入口,向他们示意,“走走走,开场检票了。”

陆长鹤凑到沈离身边,倾身看了一眼沈离手里两张电影票,眼神轻凝,斜一眼看向周边海报上,画面极具冲击的宣传电影,心中预感不测,“为什么是……恐怖电影?”

沈离盯着他的装扮看了好些时候才回:“茵茵挑的,我也不知道,你害怕吗?”

他不会怎么打扮自己,平时正装穿得多,这个季节,休闲时候他就经常穿高领,她猜想这人就是防冻所以样样往高领买,不过确实好看,显得人也精神年少,不像正装那样刻板老成。

“没有。”陆长鹤活动脖颈,故作轻松。

“你有。”沈离果断戳破,玩笑似的蹭蹭他肩膀,“以前走个鬼屋都怕。”

“你尽记这些事。”陆长鹤别开眼,不乐,“记着我点好行不行?”

“我都记得,不分好坏。”

沈离很会正中他心说些好听的话,也知道他最受用这些,这只蠢狗一如从前,非常好哄。

不需要她给糖,她只用两句不痛不痒的话,他就会把不高兴都抛之脑后。

“那也行。”陆长鹤心里美滋滋,东西都由他拿着。

沈离走在前边拿票给检票员,走进影厅小道,光亮昏暗,颜色各异的光线从沿路的影院透出来。

“你要是怕了可以抓紧我。”沈离一眼扫过票上的座位号,梨涡浅浅,炽烈的目光投向他,“我不介意。”

好似回到了很久之前,在光晕杂乱的鬼屋,牛鬼蛇神的笼罩下,她也这般真诚与他讲:“一会儿怕了可以抓紧我,我不介意。”

这一眼就望进了年轮里。

陆长鹤唇间浮起淡笑,满心幸福 :“好。”

结果给了这人得寸进尺的机会,电影刚开场,哪有什么惊悚画面,扶手之上,五指紧握。

他一直都怕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基本上一整场电影下来,不是在看手机就是在看身旁人的脸,少有撇眼看向大荧幕的时候,主打就是一个陪伴,只是偶尔看见时还会被一惊一乍的画面或音效刺激到。

从手心里紧握的力度,沈离就可以分析出他是否害怕,每当重些,她就会回应着轻捏。

脸上没有情绪波动,甚至还在认真观赏电影里紧凑的情节,但永远会注意着他掌心里变动的触感,然后及时地表达安慰。

这本不是多么亲昵的接触,只是那一点从掌心中挥发的热度,就足够暖进心田。

任何疲惫与负重都淹没在此时的宁静里。

好像……

很久、很久。

都没有如此时这般安心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