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之言愕然,从听见厮杀声起,他标志性的笑容不见了。

听见宗茂的话,他自然保持了沉默。他是平虏将军府的人,纵然有再多的愤怒,在外人面前,也要懂得掩饰。

这是翟哲的意思?那为何事先没给我通报?他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萧之言与郑森并肩侍立,两位京营总兵都不再说话,局势竟然完全被宗茂掌控。

“陛下!”

朱聿键一哆嗦,抽出半截长剑,他很坚强,他也会畏惧。

“平叛,平叛!”他语无伦次,他此刻是大明的皇帝,下一刻有可能会变成阶下囚。

“杀啊……,冲啊!”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激烈,像一柄刀子飞速旋转钻进他的心脏。这是一场局,他可以继续赌下去。但如果他输,他就不存在了,还有什么大明中兴?郑芝龙只是割掉了兵部尚书何楷的鼻子,而翟哲在直接威胁他的皇位。

“萧卿和郑卿作证,朕命翟哲为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平息鲁王之乱,执掌与清虏之战。”

一个字一个字像钢镚一般从朱聿键的嘴里跳出来,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恨意,从此之后,他与翟哲将势不两立。

宗茂不在乎,一个人受得了多少赞美,就要能承担多少嫉恨。若仇恨能杀死人,多铎何须等到大将军来动手。

“请陛下拟旨!”

“你,你以为朕会撒谎吗?”朱聿键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

萧之言和郑森就这样在旁边看着,他们像是无助的孩童,也像是助纣为虐的帮凶,这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们。

宗茂没有兵权,但不妨碍他把所有有兵权的武将玩弄在鼓掌之上。因为,他是平虏将军府的总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代表了翟哲。

小太监奉上笔墨。

朱聿键咬牙,右手执笔在黄绫上笔走龙蛇,诏书一气呵成。

宗茂毫无顾忌,毫不掩饰,他在做的事正是他想做的。世俗中人,皆是庸碌之辈,他要随大将军独创一片天地。

皇城外,厮杀声不止。

城头和城下的铳手互射,有人点燃了一旁的民宅,火光照亮了南京城的中心

因为焦急,张名振脸上流下豆大的汗珠。

“攻城,攻城!”

他们没有携带足够的攻城器械。皇城头守军殊死抵抗,他没有攻城的铁炮,也没有云梯和冲车。身披铁甲的力士扛着巨斧逼近城门,想用血肉之躯砍开城门。

张名振原以为皇城的大门也会像南京城的东门那般轻易的打开,但是,这一次他失望了。

一列火龙从东门游入,顺着南京城的街道逼近。在外围戒备的亲兵统领慌慌张张奔走过来禀告:“大人,大人,宁绍的孟总兵领军跟上来了!”

张名振像是抓住救命稻草,“速去给孟总兵送信,前来攻城。”

正在此时,正对面的城头爆发出一阵欢呼。

宗茂、萧之言和郑森同时出现在城头。

这里是萧之言的防区,他传达命令:“张名振挟持鲁王叛乱,诸军守住皇城,援军很快赶到。”诸多的情绪被压在心头,他很疲倦,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净。他这一辈子,从未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他不在乎权势,不在乎金钱,唯有道义在胸。

翟哲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但翟哲从前也不是平虏将军!

他听说,权势会改变一个人,所以他要等翟哲回来亲口问问。

萧之言和郑森的出现,稳定了军心。

相距三四百步远,城头爆发出的欢呼声传入张名振的耳朵,他看不清皇城头发生了什么,但猜到情况不太妙了。

这就是朝政之争!

七年前,柳随风告知翟哲,朝廷之争,无关道德,这里只有你想做的事情和想要实现的目的。显然,宗茂要比翟哲有天赋的多。

宗茂的身影出现在城头的火光下,接应的骑兵消失在乱军中。

四周的兵马包围过来,把张名振军像肉饼一般挤向坚硬的城墙。

一身玄色衣甲的孟康在后军出现,环绕的兵士大声呼叫:

“奉浙江巡抚陈大人之命,追剿叛乱的张名振军,诸军降者免死!”

“张名振挟持鲁王叛乱,诸军从贼者死,立刻投降,仍是平虏将军府将士。”

“宗茂,你骗我!”张名振拔刀在手,如受伤野兽的哀鸣,“宗茂你站出来!”

这场变故要结束了,必须要有人来承担责任,除了他张名振,还会有谁?他不是平虏将军的嫡系,但他也不是叛臣,他是大明的忠臣。

宗茂立在城头,遥看乱军中状若癫狂的张名振。他能感觉到远处的仇恨,以及身边那双冷漠而厌恶的目光。他不在乎,天下有很多人能共贫贱不能共富贵,庞大的平虏将军府当然有人不能免俗。平虏将军府要达到令行禁止,有些人必须要清理掉。

皇城后侧。

宁绍镇兵马毫不留情列阵持铳压迫。

“放铳!”

“砰砰砰……!”

张名振的后军溃不成军。

指挥兵马放了两轮火铳,孟康亲自走在阵前,朝里面吼叫:“张总兵,为了你麾下这五千士卒,为了你全家老小,束手就擒吧!”

乱军中,鲁王呆若木鸡,两条腿像生了根长在地上,在乱军中动弹不得。

张名振胡乱的挥舞长刀,他憋着满腔的怒火和仇恨,锋利的刀刃划过夜空,触及不到对手。头盔掉落在地,满头的头发披散开,脚下被一具尸体绊了下,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一群亲兵拥过来,环绕在他左右,喊叫:“大人,我们护送你杀出重围!”

“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的去处!”张名振清醒过来,扔掉长刀,转身奔走到鲁王面前,跪地叩拜:“王爷,我对不住你!”

鲁王弯腰伸手挽住张名振的肩膀,“张卿,孤不怪你!”

“王爷,日后没有我护在你身边,也许您会更安全。我走了,您再也不要有等上帝位的妄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鲁王洒下两行清泪。

跪别鲁王,张名振站起来,挥舞双臂下令:“投降,投降!”

不等他的命令,早有一半人已经投降。四周被围的严严实实,又背负上谋反的罪名,他真正死忠不足百人。

皇城门紧闭,城内的骚乱不平息,守军不敢打开城门。

士卒们放下手中兵器,张名振跌跌撞撞走到孟康面前。

“孟康,你们好手段!”他在笑,笑得很狂妄,笑得很悲凉。果然战场才是武将最好的归宿,若论玩弄手段,他们这些武人,如七八岁的孩童般幼稚。

“张总兵!”孟康拱手,说:“你放心的走吧,你的家人不会被追罪,你的部下也不会被追究。”

死在这里是张名振最好的结局,因为这是谋反之罪。

张名振右手抽刀夹在脖子上,使劲往里猛然一旋,咽喉血喷如注,负甲的身躯歪歪斜斜倒在地上,身后哭声一片。

孟康亲眼看他倒下,等了一刻钟功夫,直到伤口不再有鲜血流出,额首示意。

亲兵上前,俯身伸出手指放在张名振口鼻处,确认没有呼吸,扭头向孟康点头回应。

“给张总兵收尸!”

几个士卒抬上一口棺木,里面已铺上白绫,亲兵把张名振的犹柔软的身躯放进去,再盖上木盖。

午夜时分,南京城内的骚乱平息下来。

郑森出皇城,无心在这里多停留一刻,迅速回西城郑氏兵营,命人快马加鞭把今日南京城内发生的一切告知父亲郑芝龙。

宗茂与萧之言一起来到张名振的棺木前。

鲁王已被保护起来,连夜送出城外。已经死的人将承担所有的罪责,他不会有任何事,因为平虏将军府还需要他。

萧之言抚上棺木,叹息一声,“他不应该死在这里!”

孟康和宗茂都不说话。

“翟哲呢?”

“大将军在安庆府!”

萧之言微显诧异,孟康在这里,翟哲会不出现?多年来,孟康一直对翟哲亦步亦趋,没有翟哲的首肯,孟康怎敢离开宁绍,来到南京。

“这些都是我的主意!”宗茂一脸严肃,“但我所做,都在为大将军。”

萧之言脸上挂着冰冷的笑容,盯着宗茂,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他慢慢抬起手指向宗茂,转首问孟康:“你会听他的命令?”

“我奉巡抚大人命令平叛,陈大人的文书在此!”孟康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卷。他的脑子不像长相那么耿直,所以能一直得到翟哲信任,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冒险。

“宗茂,你会后悔的!”

萧之言大踏步离去。

他要立刻见到翟哲,这样的京营总兵,不当也罢。

宗茂立在当场,目送萧之言的背影消失在闪耀的火把后的黑暗中。

他很尊敬萧之言,但平虏将军府不是当年的汉部,也不是一年前的宁绍总兵府。

张名振的确不该死在这里!可难道扬州城的百万百姓应该死在清虏刀下?江南的汉人应该因拒绝剃发被枭首?道德不能束缚他的手脚,如刘宗周和黄道周那样的道德圣人,对大明又有何用?

宁绍镇兵马在黑暗中退出南京城,驻扎在城外。

城防士卒清理皇城外的尸首和血迹,再过两个时辰,将是内阁上朝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