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冬天,浙东防倭军镇近乎在沸腾中。

喷勃的水汽快要把四周的盖子掀开了,让近在咫尺的石浦副将张名振胆战心惊。

寒风索索的傍晚,杨志高站在观海卫的海岸边的高处远眺,直到看见起伏的海波模糊的帆桅一颗提着的心才放下,这是今年最后一批返回的海船。冬日海风大,不宜远航,再出海时要到明年开春了。

海船靠岸,搭上舢板,远航了近半年的船夫伙计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每一次出海都是赌博,脚踩上陆地才会心安。

一个头发蓬松的汉子步伐敏捷从海船上跳下,几个步子挑到杨志高面前,呵呵笑道:“杨老大,这一趟还算顺利呢!”

杨志高两边脸肌肉因笑堆在一起,山前几步答道:“顺利回来就好,你们耽误的时间太长了,这几日浙海风大,让我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那汉子是他从前行商麾下的头目,今年翟哲把他留在宁绍,他只能让自己曾经的下属独当一面。好在今年的出航这十几艘海船都是向厦门、台湾,无需远航。陈虎威归顺后,沿途的小毛贼不敢捋他的胡须。

“糖、香料和鹿皮都有,闽地的丝绸今年价格涨了点,六千两银子是没得跑的。”那汉子伸右手打了个手势,大拇指和小拇指岔开。

“见到你们我也就放心了,把货物清单给我,今夜连夜卸下货物,明早会有人来接货。海船就放在这里,自有人来取,你带船夫明日回台州,不得在宁绍停留。”杨志高摆正脸色,不再与他说笑。

“是!”那汉子拱手,转身跳回海船拿清单,一边喝骂船夫小心搬运货物。

浙江沿海查禁海贸严厉,各府衙门常有人在沿海察访。就是宁绍水师和舟山镇也是遮遮掩掩干这些事。不过有了商盟的商号来回销货,再有总兵府总管宗茂照顾,走私已是极其便利,与杨志高之前在台州海天壤之别。

军镇走私,各管一摊。

接到海船后,寒风中纵马的杨志高心中好似被热水毛巾熨帖过,说不出的安稳,今年总算顺利过去了,没毁一条船。

连夜赶到定海卫所,见了宗茂禀告详情,两人约好次日再去向翟哲汇报。回到住处,宗茂和杨志高都没有心思睡觉,在微弱的灯火下整理一年的账目。

等到次日天明,几乎一夜未睡的杨志高被卫所步卒嘹亮的口号声惊醒,爬起床来,草草洗了把脸,找了一件崭新的暗青色棉袄穿上,

辰时过去,到了总兵府外,宗茂早在那里对忙碌。

对这个总兵府的总管,杨志高一开始不熟悉,到现在已经打心眼里佩服和谨慎。

宗茂的眼睛比马蜂屁股后面的刺还毒辣,一点小问题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而且这个总管可不像总兵大人那般宽厚,如商盟的柳东家在前面前说说话也是提着一口气。

“总管!”杨志高走到近处,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

宗茂早看见他过来,抬头说:“你稍等片刻。”右手不停笔走龙蛇写好一封公文,交给站立在前等候的兵士,吩咐道:“把这个交给马管事,后面的事他会安排。”

处理完手中事,宗茂从案桌后面走出来,问:“都准备好了?”

“好了!”

宗茂点头,先往外迈步,一边说:“随我去见大人。”

穿过卫所的外围的城墙,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总兵府,宗茂向亲兵打了个招呼,片刻之后,方进亲自出来迎接。

翟哲正在与柳随风说话,见宗茂两人过来,柳随风先行告退。

两人进了屋子,杨志高先出列禀告:“大人,昨夜最后一批海船靠岸,今年的海贸就算停了。”

“还好,今年一切顺利!”翟哲的神情很温和。

“今年共出海十一次,往日本一趟,往厦门八趟,往台湾三趟,预计能盈利七万两银子。”杨志高忐忑不安,不知翟哲心中是否会满意。

翟哲眉头蹙了一下,比他预想的要差一点。

稍等了片刻,宗茂扬起眉毛进言:“大人,海贸之利不仅在自身,商盟来回走货也获益匪浅,根据柳东家的月报,今年商盟预计能盈利三十万两白银,其中海贸的货物助力不小。”

杨志高想宗茂瞥去感激的眼神,他没想到宗茂会替他说话。

“即便如此,仍然不能让我满意。”翟哲用指尖轻轻敲打桦木桌面。

杨志高脸色涨红,神情尴尬,大人这般说法是在当面斥责他了。这大半年,他已尽心尽力,心中有些委屈。

看见杨志高的神情,翟哲知道他多心了,笑着摆手道:“我这不是在怨你,浙海走私沉寂多年,才刚开始起步。”

杨志高脸上由红转白,心里嘀咕了半天,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大人,舟山岛挡住宁波港往外的去路。浙海海贸最鼎盛时期也是也双屿港为中心才兴旺起来。大人若是能与舟山黄参将交好,以双屿或者是舟山为基地,不畏巡抚衙门查访的衙役,海贸方可大兴。”

舟山岛就像挡在嗓子眼的石头堵住了宁波府往外的海道。黄斌卿的北境注定了他与翟哲两人很难有缓和的机会。

宗茂欲言又止,他想说的杨志高都已经说了,他暂时也提不出什么好办法。

翟哲想了片刻,笑着说:“我自有主意,你且回去给才出海归来的伙计发点银两,别让他们觉得我是苛刻的东家。”他最近一直在考虑此事,只有拿下舟山岛,浙东沿海才算完全是他的天下。但黄斌卿不犯错,朝廷暂时也没有动他的打算。

宗茂和杨志高两人才离去,柳随风抹过身又转了进来。

“恭喜大人财源广进!”柳随风嬉笑。

“我想要白头军反,你有什么好办法吗?”翟哲没心情与他说笑。听完杨志高的禀告,他想驱走黄斌卿之心更重,眼下只有一个方法。安稳的局面没有他筹谋的机会。

今年秋日,陈子龙督巡抚标营围剿白头军,福建省也有兵马出仙霞关协助。只花了一个月时间,衢州府的白头军逃的干干净净,让通闽道路重归顺畅,许都还没做好与朝廷对抗的准备。

“这还不简单,大人只要遣人告密即可。”柳随风一脸轻松。

“怕没有证据,一旦事泄,会被许都反咬一口。”翟哲心有顾忌,他与许都之间有秘密。

“无妨,许家是有名的富户,大人只要告了,就会被人盯上,除非许都能忍气吞声。”

柳随风继续解释:“白头军祸害衢州,东阳知县并不清楚背后的主使是许都,若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一定想狠狠宰许都一刀,绿林中莽撞之士多,受了欺压多半会咽不下这口气。”

“好!”翟哲决心已定,“我要看看许都到底有几分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