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弗斯通想在登记处分手道别,但他们不听,坚持拉他与他们一块儿吃个午饭。不过不在莫迪利亚尼,而是去了一家小巧宜人的苏豪区餐馆,在这里,花上半克朗,你就能吃一顿美味的四菜大餐。他们吃了蒜肠加面包配黄油,油炸比目鱼,牛排炸薯条,和一份十分水润甜蜜的布丁,还要了一瓶梅多克尊享红酒,这一瓶花了三先令六便士。

只有拉弗斯通参加了婚礼。另一位见证人是一个可怜巴巴的软蛋,牙都掉光了,是从登记处外面挑的一个职业见证人,要收半克朗的小费。茱莉娅没法从茶馆里出来,高登和露丝玛丽老早就精心编好了借口,也只请到这一天假不用上班。除了拉弗斯通和茱莉娅,没人知道他们要结婚了。露丝玛丽会继续在工作室里工作一两个月。在事情结束之前,她不想走漏结婚的消息,这主要是为了她那数不清的兄弟姐妹,他们没一个买得起结婚礼物。就高登自己而言,他倒想办得更像样点,他甚至想去教堂结婚,但露丝玛丽一票否决了这个想法。

高登现在已经回去上了两个月的班了,领着一周四英镑十先令的工资。等露丝玛丽辞职后,会有些拮据,但明年工资有望上涨。当然,到孩子快生的时候,他们必须得跟露丝玛丽的父母要点钱。克鲁先生一年前离开了新阿尔比恩,华纳先生接替了他的位置,他是个加拿大人,曾在纽约一家广告公司干过五年。华纳先生是个火爆脾气,不过相当讨人喜欢。眼下他和高登手头有个大项目。示巴女王卫浴用品公司正在为他们的除臭剂“四月雨露”开展宣传攻势,打算横扫全国,搞得轰轰烈烈。他们觉得狐臭和口臭已经是强弩之末,或者快了,已经绞尽脑汁想了很久,要弄出个新办法来吓唬公众。然后某人灵光一现,建议说,脚臭怎么样?这个领域从来没有被发掘过,有着无限的可能。示巴女王把这个想法转达给了新阿尔比恩。他们想要的是一句真正广为流传的广告语,和“渴夜症”1 一个级别的东西——会像毒箭一样感染公众神经的东西。华纳先生冥思苦想了三天三夜,然后想出了一个令人过目不忘的短语——“PP”。“PP”代表“Pedic Perspiration”1 。这真是神来之笔。这是如此简洁又如此引人注目。一旦你知道了它们代表什么意思,你就再也不可能看着“PP”两个字母却不产生愧疚的战栗。高登在牛津词典里查了查“pedic”这个词,发现它根本不存在。但华纳先生说了,管他的!反正这有什么关系?它一样能掀起风潮。当然,示巴女王也为这个创意欢呼雀跃。

1 “渴夜”:night-starvation,指缺乏睡眠。这是由好立克(Horlicks)公司1931创造的一个短语,用于推广好立克帮助睡眠的奶制饮品,后来成为风靡一时的流行语。

他们倾家**产投入到这场宣传攻势中。大不列颠群岛的每一块广告牌上都挂着触目惊心的巨幅海报,把“PP”钉入公众的脑海。所有的海报都一模一样。它们没有浪费口舌,只是以邪恶的简洁当头棒喝:

“PP”

有吗?

就是这样——没有图片,没有解释。不必再说“P.P.”所指为何,到现在英国的男女老少全都知道这个词了。华纳先生在高登的帮助下,正在为报纸杂志设计小幅广告。是华纳先生提出了这个大胆的颠覆性创意,草拟了广告的整体格局,确定需要何种图片,但大部分文章是高登写的。他写了些令人扼腕的小故事,每个都是一部百来字的现实主义小说,讲述三十来岁的绝望老处男和莫名其妙被女朋友甩掉的寂寞单身汉,还有劳累过度却没钱每周换一次长袜,眼睁睁看着丈夫落入“别的女人”手心的故事。他干得非常漂亮,在这件事上他取得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成就,华纳先生对他赞不绝口,高登的文学才能毋庸置疑。他用词简练,这是多年的积累才能练就的。所以,或许他为了成为“作家”而做的长期艰苦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

1 意为脚汗,Pedic是医学用词,指与脚有关的东西,日常较少使用。

他们在餐馆外和拉弗斯通道别。出租车载着他们离开了。

拉弗斯通坚持付了从登记处离开时的出租车费,于是他们觉得还坐得起一次出租。酒暖了身子,他们懒洋洋地靠在一起,沾满灰尘的五月的阳光透过出租车窗照在身上。露丝玛丽的头枕着高登的肩膀,他们双手交握放在她的膝头。他拨弄着露丝玛丽无名指上那颗极细的婚戒。包金的,价值五先令六便士,但还看得过去。

“我明天去上班之前一定要记得把它摘下来。”露丝玛丽若有所思地说。

“想想我们真的结婚了!白头偕老,至死不渝。我们现在做到了,好得很。”

“怪吓人的,不是吗?”

“不过我看我们会安定下来的。有个我们自己的房子、婴儿车和叶兰。”

他抬起她的脸庞吻她。她今天化了淡妆,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化妆,化得不太高明。两个人的脸都不太受得住春天的阳光。露丝玛丽脸上出现了明显的细纹,高登脸上呈现深深的沟壑。露丝玛丽看来或许28岁,高登看来至少35岁。但露丝玛丽昨天从头顶上拔了两根白头发。

“你爱我吗?”他说。

“爱慕你,爱得好傻。”

“我相信。奇怪,我三十岁了,还满面沧桑。”

“我不在乎。”

他们开始亲吻,然后发现有两个骨瘦如柴的中上阶层妇女正乘车与他们齐头并进,正饶有兴趣地狡黠地看着他们,就赶紧分开了。

艾奇韦尔路(Edgware Road)边的那家公寓还不算太差。这是个沉闷的片区,而且是相当穷困的一条街道,但地处伦敦中心,交通便利,而且这是个死胡同,因而挺安静。从屋后的窗户(是在顶层),你可以看到帕丁顿站的屋顶。不带家具,一星期二十一先令六便士。一间卧室、一间客厅,还有厨房、浴室(带锅炉)和厕所。他们已经置办了自己的家具,大部分都是分期付款买来的。拉弗斯通送了他们全套杯盘碗盏作为结婚礼物——这实在想得周到。茱莉娅送了他们一张相当差劲的“临时”餐桌,胡桃木贴面包边。高登千求万告,让她不要送东西。可怜的茱莉娅!一如既往,圣诞节害她彻底破产了,三月又送了安吉拉姑姑生日礼物。但结婚不送礼在茱莉娅看来是一种泯灭天良的大罪。高登知道她为了凑够买“临时”

餐桌的三十先令做了什么样的牺牲。他们还紧缺床单被套和刀叉餐具。东西得等他们有了盈余之后,一点点再买。

他们兴奋地奔上最后一段楼梯,回到公寓。万事俱备,可供居住了。好几个星期以来,他们每晚忙着搬东西进来。在他们看来,拥有这个自己的地盘像是一场宏大的冒险。两人都不曾有过自己的家具,从孩提时代起,他们就住在带家具的出租房里。他们一进房间,就仔仔细细把屋里转了个遍,检查、审视、欣赏着一切,好像他们还没把每样东西都记得清清楚楚似的。每一小件家具都让他们喜不自禁。双人**铺着干净的床单,盖着粉色的凫绒被!衣物毛巾都在抽屉里收得好好的!那张折叠桌,那四把硬椅子,那两张扶手椅,那张长沙发,那个书架,那张红色的印度地毯,那个他们在苏格兰市场上便宜买到的铜煤斗!这全是他们的,每一桩每一件都是他们自己的——至少,只要他们按时还款就行!他们走进小厨房。万事俱备,没漏掉最小的细节。煤气炉、食品柜、珐琅面餐桌、餐具架、小炖锅、炊壶、水池、菜篮、抹布、洗碗布——甚至是一听罐头,一包肥皂片,果酱罐里装的一磅洗衣粉。全都就位,准备着使用,准备着生活。你此时此地就可以在这儿做一顿饭出来。他们手拉手站在珐琅面餐桌旁,欣赏着帕丁顿车站的景色。

“噢,高登,真是太有意思了!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没有房东来指手画脚!”

“我最喜欢的就是想到一起吃早餐。你坐在我对面,在餐桌的另一边,倒着咖啡。太奇怪了!我们已经认识了那么多年,却从没一起吃过早餐。”

“我们现在就来做点什么东西吧。我太想用用这些小炖锅了。”

她做了点咖啡,然后用他们在塞尔弗里奇平价地下市场(Selfridge’s Bargain Basement)买来的红漆托盘端到前厅里。高登缓步走到窗边的“临时”餐桌旁。遥远下方的街道沉浸在迷蒙的阳光中,仿佛一片透明的黄色海洋将它淹没在数英寻1 之下。他将咖啡杯放在“临时”餐桌上。

“我们就把叶兰放在这里。”他说。

“放什么?”

“叶兰。”

她大笑。他知道她以为他在开玩笑,于是补充道:“我们要记着,在花店全关门前出去订一株。”

“高登!你不是认真的吧?你不是真的想养株叶兰吧?”

“我是认真的。而且我们不会让我们的叶兰沾上灰尘。他们说用旧牙刷清理叶兰最好了。”

1 英寻为测量水深的长度单位,1英寻等于1.8288米。

她走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胳膊。

“你不是认真的吧,不可能,对吗?”

“为什么不是呢?”

“一株叶兰!想在这里养一株那样的可怕压抑的东西!何况我们把它放哪儿呢?我们不能把它放在这间房里,放在卧室里就更糟糕了。想想,在卧室里有株叶兰!”

“我们不会在卧室里放。这是放叶兰的地方。在正面的窗台上,对面的人可以看得到。”

“高登,你是在开玩笑——你一定在开玩笑!”

“不,我没有。我告诉你,我们必须有株叶兰。”

“但为什么呢?”

“就该有这东西。这是结婚后要买的第一样东西。实际上,这简直是结婚典礼的一部分。”

“别说胡话!我就是受不了有个这样的东西放这儿。要是你非要的话,你就养个天竺葵吧。但叶兰不行。”

“天竺葵不好。我们要的是叶兰。”

“好了,我们不会养叶兰的,绝无二话。”

“不,我们要养。你不是刚刚才承诺了要服从我吗?”

“不,我没有。我们不是在教堂结的婚。”

“哦,好吧,这是在婚礼仪式上暗示了的。‘爱,荣誉和服从’诸如此类。”

“不,没有。反正我们不养什么叶兰。”

“不,我们要养。”

“我们不,高登!”

“养。”

“不!”

“养。”

“不!”

她不理解他。她觉得他是在无理取闹。他们面红耳赤,然后按照素来的习惯,吵得天翻地覆。这是他们作为夫妻的第一次吵架。半小时后,他们出门去花店订一株叶兰。

但他们第一段楼梯刚下到半路,露丝玛丽突然停住脚步,抓紧了扶手。她双唇张开,一下子显得怪怪的。她一只手按住肚子。

“噢,高登!”

“怎么了?”

“我感到它动了!”

“感到什么动了?”

“孩子。我感到它在我身体里动了。”

“是吗?”

一种奇怪的、简直可怕的感觉,一种暖烘烘的震撼,在他的脏腑中翻腾。一刹那间,他感到好像自己和她血脉相连,但却是以一种他从未想到的微妙方式连在一起的。他停在她下方一两步处,跪下来,把耳朵贴到她的肚子上,谛听。

“我什么都听不见。”他最后说。

“当然听不见啦,傻子!还没几个月呢。”

“但我以后会听见的,对吗?”

“我想是的。你在七个月的时候就能听见,我在四个月的时候能感觉到。我想是这样的。”

“哦,是的。它动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跪在那里,头贴着她柔软的肚皮。

她抱着他的头顶,把他的脑袋拉近一些。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自己耳朵里血液的嗡鸣。但她肯定没弄错。在那某处,在那安全、温暖、柔软的黑暗中,它活着,在动弹。

好吧,康斯托克家总算又有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