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她不再管他,却从图书馆里每一个她所到之处注意着他。
他可以感觉到她夹鼻眼镜下的目光远距离扎在他的后颈上,试图从他的一举一动中看出他是否真的在寻找信息,又或在专挑下流部分看。
他打开其中一本书,磕磕绊绊地搜索起来。处处是长篇大论密密麻麻的文字,挤满了拉丁单词。这没用,他想要点简单的——要选的话,就是图片。这事儿有多久了?六周——或许九周吧。啊!一定是这个。
他翻到了一张九周大的胎儿的图片。看到这图让他一惊,因为他压根没有想到看起来会像这样。这是个不成形的小矮人一样的东西,像一幅拙劣的人像漫画,一颗圆圆的大头和整个身子不相上下。在宽阔的脑袋中央有一个小突起,是一只耳朵。这是一张侧视图,胎儿的胳膊没有骨头,弯着,一只手像海豹的鳍一样浑然原始,遮着小脸——或许该庆幸它遮住了。
下面是两条小细腿,像猴子腿一样扭曲着,脚趾内弯。这是个怪物,却又奇怪地有些像人。胎儿竟然这么早就开始像人,让他惊讶不已。他本来想象的原始得多,只是一团细胞,就像一泡蛙卵一样。但是当然,它一定非常微小。他看了看下面标注的尺寸,长30毫米。大约一颗大醋栗大小。
但是或许变成这样还没多久。他往前翻了一两页,找了一张六周大胎儿的照片。这次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一个他简直不忍直视的玩意。奇怪,我们的初始与终结都是这么丑陋——胎儿和死者一样丑陋。这东西看起来就像已经死了似的。它硕大的脑袋,好像重得抬不起来,在应该是脖子的地方弯成了一个直角。你完全看不到能称之为脸的东西,只有一丝褶皱代表眼睛——或是嘴巴?这次一点不像人,这更像一只死了的小狗。它短粗的胳膊很像狗,两只小手只是短胖的爪子。长15.5毫米——不比一颗榛子大。
他对着这两张图片凝视了很久。它们的丑陋让它们更加真实,因此也更加动人。从露丝玛丽说起人流时,他的孩子对他就有了真实感。但那种真实不具备视觉形象——是发生在黑暗中的事情,只有发生之后才变得重要。但是这儿,是一个正在发生的真实过程。这个可怜的丑东西,还没一颗醋栗大,是他的轻率行为创造出来的。它的未来,或许还有它的继续存在,取决于他。而且,这是他自己的一小部分——这就是他自己。
谁胆敢逃避这样的责任?
但如何选择呢?他站起来,将书递给那个坏脾气的年轻女人,走了出去。然后,心血**,转回来去了图书馆另一边存放期刊的地方。那群模样邋遢的常客趴在书报上打着瞌睡。妇女读物有一张单独的桌子。他随意抓起一本,拿到另一张桌子上。
这是一本美国杂志,比较生活化,主要都是广告,几个故事不好意思地夹杂其间。而且都是些什么广告啊!他快速地翻过那些闪亮的彩页。酒水、珠宝、化妆品、毛大衣、丝光袜上下翻飞,如同儿童西洋镜中的图案。一页又一页,一个广告又一个广告。口红、内衣、面霜、罐头食品、专利药品、减肥治疗。一种金钱世界的横断面。无知、贪婪、粗俗、势利、卖**、疾病的全景相。
而这就是他们想让他重新进入的世界。这就是他有机会“混得好”的行业。他慢慢翻动书页。翻啊翻。“可爱——直到她笑了。”“枪管里射出来的食物。”“你是否让疲惫的双足影响了你的性格?”“睡美人床垫,带你重回桃花源。”“只有穿透性面霜才能深入表皮下的污渍。”“粉色牙刷是她的烦恼。”“如何瞬间碱化你的肠胃。”“壮实孩子吃粗粮。”“你属于这五分之四吗?”“世界知名的文化速览书籍。”“不过是个鼓手,他却引用但丁。”
天哪,都是些什么垃圾!
但是,这当然是本美国杂志。不论是冰淇淋、敲诈还是装神弄鬼,美国人总是在任何恶行上都更胜一筹。他回到女性的桌子旁,拿起另一本杂志。这次是一本英国的。或许英国书报上的广告不会那么糟糕吧——稍稍没那么**裸地惹人讨厌?
他打开杂志。翻啊翻。英国人绝不做奴隶!
翻啊翻。“让腰围回到正常!”“她嘴里说着‘万分感谢您载我。’但她心里想的是:‘可怜的小伙,怎么就没人跟他说一声?’一个32岁的女人如何从一个20岁姑娘手里抢走了年轻小伙。”“肾虚的及时雨。”“丝绒——柔滑的卫生纸。”“哮喘让她透不过气!”“你为你的内衣害臊吗?”“早餐脆麦片,孩子天天念。”“现在我全身上下都是一副学生妹的肌肤。”“一口维生素,能走十里路!”
和那种东西同流合污!参与其间,融为一体——成为它的一砖一瓦!天哪,天哪,天哪!
不久,他走了出去。难受的是,他已经知道自己将怎么做了。他已经决定了——很久以前就决定了。这个问题出现时,解决之道也随之而来;他所有的犹豫都是惺惺作态。他觉得,似乎有种外在的力量在推动他。附近有一个电话亭。露丝玛丽的招待所有电话,她现在应该到家了。他走进电话亭,在口袋里摸了摸。不错,正好两便士。他把钱丢进投币口,转动拨号盘。
一个粗声粗气、鼻音浓重的女声接了电话,道:“谁啊,请问?”
箭已开弓,看来没法回头了。1
“沃特洛小姐在吗?”
“请问您是谁?”
“就说是康斯托克先生,她知道的。她在家吗?”
1 Pressed button A,die was cast指已经按下确定,已经发射出去,木已成舟。结合上下文,换成中文俗语,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看看,请别挂断。”
停了一下。
“喂?是你吗,高登?”
“喂?喂?是你吗,露丝玛丽?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想好了——我下定决心了。”
“哦!”又停了一下。她艰难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又道:“好吧,你怎么决定的?”
“没关系,我愿干那份工作——我是说,如果他们给我工作的话。”
“噢,高登,我太高兴了!你没生我的气吧?你没有觉得是我怎么逼你这么做的吧?”
“没有,没关系。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我已经把一切都想通了。我明天就去办公室见他们。”
“我真是太高兴了!”
“当然,这是假设他们会给我那份工作。但我想他们会的,既然老厄斯金这么说了。”
“我肯定他们会的。但是,高登,有一件事。你要穿得漂亮点去,好吗?这会大不一样的。”
“我知道,我得把我最好的那件西装赎出来。拉弗斯通会借给我钱的。”
“别管拉弗斯通了,我给你借钱。我存了四英镑下来,我把钱取出来,在邮局关门前汇给你。我估计你还要双新鞋子和一条新领带。还有,噢,高登!”
“什么?”
“去办公室的时候戴顶帽子吧,好吗?戴顶帽子看起来好点。”
“帽子!上帝啊!我已经两年没戴过帽子了。非戴不可吗?”
“呃——那样看起来正式一点嘛,不是吗?”
“哦,好吧。只要你觉得我该戴,哪怕圆顶礼帽都行。”
“我觉得一顶软呢帽就可以了。但是把你的头发剪一剪,好吗,拜托了?”
“行,你别担心。我会变个年轻潇洒的生意人的。衣着得体,诸如此类。”
“感激不尽,高登亲爱的。我必须把那笔钱取出来去汇了。晚安,祝你好运。”
“晚安。”
他走出电话亭,看来就是这样了。他这下完了,彻底完了。
他快步走开。他干了什么?认输投降了!打破了所有的誓言!他漫长而孤独的战争以可耻的失败告终了。割除汝之包皮,上帝说。他回归失败,痛哭忏悔。他似乎比平时走得快些。他的心中、四肢百骸、全身上下,都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一种真正的生理上的感觉。这是什么?羞耻、凄惨、绝望?为回到金钱的魔掌而愤怒?想到生不如死的未来而厌烦?他将这感觉逼出来,面对他,检视它。这是解脱。
是的,真相就是如此。现在尘埃落定,他唯一的感觉就是解脱。为他现在终于告别了肮脏、寒冷、饥饿和孤独,可以回归体面的、完整的人的生活而解脱。既然他已经反悔,他的那些决心看起来就不过是可怕的负担,总算被他抛开了。而且,他知道他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宿命。在脑海中的某个角落,他一直都知道这终究会发生。他想到他在新阿尔比恩辞职的那天;想到厄斯金先生和善、红润、牛肉色的脸庞,温和地建议他不要白白放弃一份“好”工作。那时,他是多么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永远和“好”工作一刀两断了!然而,一早就注定他会回来,甚至那时他就知道。他不仅是因为露丝玛丽和孩子而这么做。这是表面原因,直接原因,但即使没有这回事,结果也会是一样。如果不用考虑孩子,也会有别的事情逼他行动。因为,这就是他暗地里所渴望的。
他毕竟还是不缺乏活力,他让自己陷入了穷困的生活,是这种生活将他无情地抛出了生命的洪流。他回首过去可怕的两年。他亵渎金钱,反抗金钱,企图像个隐士一样生活在金钱世界之外。而这带给他的不止是凄惨,更是一种可怕的空虚,一种无可逃避的徒劳感。弃绝金钱就是弃绝生命,也没有多么正义。人为什么应该在气数耗尽之前死去?现在他回到了金钱世界,或者很快要回去。明天他就穿上最好的西装和大衣(他一定要记得把大衣和西装一块儿赎出来),戴上得体的豪车公子风格的小礼帽,刮净胡子,剪短头发,去新阿尔比恩。他会如同重生一般。今日邋里邋遢的诗人,和明天形容整肃的年轻生意人,将会判若两人。他们会要他回去,肯定如此。他具备他们需要的才能。他将拼命干活,出卖灵魂,保住这份工作。
将来怎么办?或许这两年其实并没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这段岁月只是一个空当,是他职业生涯中的一个小小挫折。他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那很快就会养成那种玩世不恭、狭隘短浅的市侩思维。他将忘却自己高雅的恶心,不再为金钱暴政愤怒——甚至不再意识到这一点——不再为博伟和早餐脆麦片的广告痛苦。他将彻底出卖自己的灵魂,彻底到忘记自己曾有过灵魂。他将结婚生子,安定下来,踏入小康,推着婴儿车,有栋别墅、收音机和叶兰。他将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小市民,和其他任何遵纪守法的小市民没有两样——地铁上拉着吊环的大军中的一个普通士兵。八成这样更好。
他稍稍减慢了步伐。他年过三十,早生华发,可他有种奇怪的感觉,感到自己只是刚刚长大成人。他突然明白,自己只是在重复每一个人类的命运。每个人都反抗金钱法则,每个人也都迟早会屈服。他的反抗比大多数人坚持得久了一些,仅此而已。而他因此遭受了这般可悲的失败!他怀疑是否每个幽居陋室的隐士都在暗暗渴望着回归人间烟火。或许有些没有。有人说过,现代世界只有圣人和恶棍才住得。他,高登,不是圣人。
那么,就和其他人一起爽快地做个无赖更好,这就是他所暗暗渴望的。现在他承认了自己的渴望,并屈服于它,他就安宁了。
他大致在向家的方向前进。他抬头看着经过的一栋栋房子。
这是一条他不认识的街道。老式的房子,外表粗陋且非常黑暗,大部分都做了小公寓和单间。围着栏杆的区域,烟雾熏黑的墙砖,刷成白色的台阶,肮脏的花边窗帘。一半窗户上都挂着“公寓”的牌子,几乎全部都放着叶兰。一条典型的中下阶层的街道。但整体上,不是他想看到被炸得灰飞烟灭的那种街道。
他猜想着什么样的人会住在这些房子里。比如,他们会是些小职员、店员、旅行推销员和保险推销员。他们知道自己只是在金钱的操纵下跳舞的傀儡吗?他们八成不知道。而且就算他们知道,他们哪会在乎?他们忙着出生、结婚、生子、工作、死亡。如果你办得到,能感觉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是普罗大众中的一分子,或许也不是坏事,我们的文明是建立在贪婪和恐惧之上,但在普通人的生活中,这种贪婪和恐惧莫名地转化成了某种高尚些的东西。那些中下阶层的人,与他们的孩子和几件家具还有叶兰一起,躲在他们的花边窗帘之后——不错,他们是按照金钱法则生活的,但他们竭力保持着自己的尊严。按照他们的解读,金钱法则并不仅仅是玩世不恭和自私自利。他们有他们的标准,他们不可侵犯的荣誉观念。他们“维持着自己的体面”——维持着叶兰的飞扬。而且,他们活着。
他们全身心投入了生命。他们生儿育女,这是圣人和灵魂救主绝对做不到的。
叶兰是生命之树,他突然想到。
他发觉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有一团笨重的东西,是《伦敦拾趣》的手稿。他把它拿出来,借着路灯看了看。一大团纸,又脏又破,边缘污迹斑斑,是那种在口袋里待久了而特有的恶心样子。总共大约四百行,他流放岁月的唯一成果,两年的孕育,永远也不会诞生。好吧,1935年,他彻底告别这一切。
诗!确实是诗!
他该把手稿怎么办呢?最好是把它揉到厕所里去。但他离家还很远,上公厕又没有那一便士。他在一个下水道的铁栅旁停下了。最近那所房子的窗台上,一株叶兰,一株条纹叶兰,透过黄色的花边窗帘窥看着。
他展开一张《伦敦拾趣》的纸页。缭乱的迷宫中央,一行诗句抓住了他的目光。一刹那的悔恨刺痛了他。毕竟,有些部分还是很不赖的!要是能完成就好了!在他为之付出了那么多的辛苦之后却把它丢掉,似乎太可惜了。或许,该把它留下?
把它留在身边,在业余时间偷偷完成?哪怕是现在,它也还是有可能一鸣惊人的。
不,不!信守你的诺言。要么屈服,要么不屈。
他折起手稿,把它从下水道的栏杆间塞了进去。它“扑”
的一声落进了下面的水中。
你赢了1 ,哦,叶兰!
1 原文为拉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