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没有。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背着我。”
这伤了她的心。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求得厄斯金先生做出这个承诺。她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才敢在常务董事自己的地盘上忤逆他。她万分恐惧自己可能因此被解雇。但她不会告诉高登所有这些。
“我觉得你不该说背着你。毕竟,我只是想帮你。”
“弄到一个我碰也不想碰的工作对我又有何帮助呢?”
“你的意思是,事到如今,你也不肯回去?”
“永远也不会。”
“为什么?”
“我们非得再来一遍吗?”他疲惫地说。
她用尽全力抓住他的胳膊把他转过来,让他面对她。她抓着他的样子有一种绝望。她已经做了最后的努力,却失败了,就好像她可以感觉到,他像一个幽灵一样与她渐行渐远,慢慢消散。
“你要是继续这样会让我心碎。”她说。
“我希望你不要为我烦心。如果你不这样的话会简单得多。”
“但你为什么非要浪掷自己的人生呢?”
“告诉你,我无能为力。我必须坚定立场。”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心中一阵寒意,却又有一种放手,甚至解脱的感觉。
他说:
“你是说,我们将不得不分开——彼此再不相见?”
他们继续走着,现在已经上了西敏寺桥路(Westminster Bridge Road)。狂风啸叫着,裹挟着一团烟尘席卷而来,让两人都低头闪避。他们再次停下。她的小脸上满是纹路,寒冷的风和冷淡的灯光并没带来改善。
“你想甩掉我。”他说。
“不。不。准确地说不是那样。”
“但你觉得我们应该分开。”
“我们继续这样下去怎么行?”她落寞地说。
“是很难,我承认。”
“全都如此悲惨,如此无望!这样能有什么结果?”
“所以你终究是不爱我?”他说。
“我爱,我爱!你知道我爱你。”
“或许有一些吧。但还不足以在明确我绝不可能有钱养你后继续爱我。你会让我做一个丈夫,但不是一个情人。这仍然是钱的问题,你看。”
“这不是钱,高登!不是那样的。”
“是的,就是钱而已。从一开始就是钱横亘在我们之间。
钱,总是钱!”
这场面持续了一阵,但没有太久。两个人都冷得瑟瑟发抖。当你顶着刺骨的寒风站在街角时,任何情绪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们最终分手时,并没有斩钉截铁地诀别。她仅仅是说:“我必须回去了。”吻了他,然后跑过马路去了电车站。目送着她走开,他主要是一种解脱的情绪。他现在不能停下来问自己是否爱她。他单单只想离开——离开这寒风呼啸的街道,离开事件现场和情感需求,回到他那阁楼里污秽的孤独之中。如果他的眼中有泪,那不过是冷风所致。
茱莉娅这边简直更加糟糕。一天晚上她让他去见她。这是在她从露丝玛丽那儿听说厄斯金先生提供了工作的事之后。茱莉娅的可怕之处在于她对他的动机一丝一毫也不理解。她所理解的唯有有人给他一份“好”工作,而他拒绝了。她几乎是跪下来求他不要扔掉这个机会。而当他告诉她自己心意已决时,她号啕大哭,真正地号啕大哭。这叫人难受。这个可怜的像鹅似的姑娘,头发中夹杂着几缕银丝,在她陈设着德拉格家具的小小开间里,不顾形象毫无尊严地号啕大哭!她所有的希望就此死去。她眼看着家族一点点败落,没有钱也没有孩子,没入灰败阴暗之境。独有高登有本事成功;可他,鬼迷心窍,偏偏不肯。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不得不硬起心肠,坚定立场。他仅仅在乎露丝玛丽和茱莉娅。拉弗斯通无所谓,因为拉弗斯通理解。当然,安吉拉姑姑和沃尔特叔叔,在一封封冗长的信中无力地嚼着舌根。但他们,他是无视的。
绝望之下,茱莉娅问他,既然他扔掉了他最后的人生成功的机会,那他打算做什么呢?他简单地答道:“我的诗。”他对露丝玛丽和拉弗斯通也是这么说的。对拉弗斯通,这答案已经足够。露丝玛丽已经不再相信他的诗了,但她不会这么说。
至于茱莉娅,无论何时,他的诗对她从来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你没法从中赚钱的话,我看不出写诗有什么意义。”她一贯都这么说。而且他自己也不再相信他的诗了。但他仍然努力想“写作”,至少有时会写。换了住处后不久,他就把《伦敦拾趣》完成的那部分誊到了干净的纸上——他发现,还不足四百行。就连誊抄的辛苦都烦得要死。但他仍然偶尔鼓捣一下它,这里删去一行,那里修改一下,却不做,甚至没打算做任何进展。没过多久,那些纸页又和以前一样了,成了一座缭乱肮脏的文字迷宫。他常常在口袋里随身带着一团脏兮兮的手稿。感到它在那里,会让他振奋一点;毕竟这是一种成就,虽然不足为外人道,却可以展示给自己。那就是两年时光,或者一千个小时的辛苦的唯一成果。他不再把它当成一首诗。诗歌这整个概念现在对他都毫无意义了。只是,如果《伦敦拾趣》最终能完成,就将是从命运手中夺来的胜果,是在金钱世界之外创造出的一样东西。但他明白,远比以往明白得多,它永远不会完成。他过着现在这种生活,怎么可能还残留着什么创作的冲动?随着时间的流逝,就连完成《伦敦拾趣》的欲望也消失了。他仍然在口袋里随身带着手稿,但这只是一种姿态,一个象征,代表了他一个人的战争。他已经永远结束了成为“作家”的白日梦。毕竟,那难道不是一种抱负的变种?他想逃离所有这些,去所有这些之下。下去,下去!沉入幽灵王国,脱离希望,脱离恐惧!去地下,去地下!那就是他祈望之所。
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并不容易。一天晚上,大约九点,他躺在自己**,脚上盖着破烂的被单,双手枕在脑袋下取暖。火灭了。所有东西上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叶兰一周前死了,正在花盆里直挺挺地枯萎。他从被单下划出一只没穿鞋的脚,把它举起来,看着它。他的袜子上满是破洞——洞的面积仿佛比袜子还大。他就那样躺在这儿,高登·康斯托克,在一个贫民窟的阁楼里,一张破烂的**,双脚顶出袜子外,全部家当一先令四便士,过了三十年却一件事都没有做成!他现在肯定无药可救了吧?就算他们再怎么努力,也肯定没法把他从这样的地洞里挖出去了吧?他本来就想低入泥土的——好啊,这就是泥土了,不是吗?
但他知道不是这样。另一个世界,那个金钱和成功的世界,总是如此靠近,近得奇怪。仅靠在尘埃和悲惨中避难,你是逃不掉它的。当露丝玛丽告诉他厄斯金先生给他工作时,他不仅生气,而且害怕。它使得危险如此靠近他。一封信,一个电话口信,就能让他从他的肮脏中径直回到金钱世界——回到一星期四英镑,回到努力、体面和奴役。毁灭并不像听起来那么容易。有时候救赎会像天犬一样追着你不放。
好一会儿,他盯着天花板,近乎放空的状态。仅仅是躺在这里,又脏又冷,这种完全的虚无让他稍感安慰。可不一会儿,他被门上的一声轻敲唤醒了。他没有动弹。想必是弥金太太,尽管听起来不像她在敲门。
“进来。”他说。
门开了,是露丝玛丽。
她迈步进来,房间里那种满蘸灰尘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使她刹住了脚步。即使在台灯的黯淡灯光下,她也可以看出这房间多么肮脏——桌上乱七八糟的食物和纸堆,积满灰烬的壁炉,炉围里脏兮兮的餐具,死去的叶兰。她一边缓缓走向床边,一边摘下自己的帽子,把它扔到椅子上。
“你住的是个什么地方啊!”她说。
“这么说你回来了?”他说。
“是的。”
他稍稍远离她一些,用胳膊挡着自己的脸。“回来继续教育我是吗,我想?”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因为——”
她已经跪倒在床边。她拉开他的胳膊,伸出脖子吻他,然后吃了一惊,缩了回去,开始用指尖抚弄他太阳穴边的头发。
“噢,高登!”
“怎么?”
“你有白头发了!”
“是吗?哪里?”
“这儿——太阳穴上。有好一片呢。一定是突然出现的。”
“‘时间的魔法,让我金丝转银发’。”他漠然说道。
“这么说我们都在生白发。”
她低下脑袋,给他看自己脑袋顶上的三根白发。然后她趴到**,在他旁边,伸出一只胳膊到他身下,把他拉向自己,吻遍他的脸。他任她这么做。他不想这样——这正是他最不想要的事。但她挤到了他身下,他们胸贴着胸,她的身体似乎融入了他的身体中。从她脸上的表情,他明白她是为什么而来。
毕竟,她是处女。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慷慨,纯粹的慷慨打动了她。他的惨状让她回到了他身边。仅仅是因为他身无分文,一败涂地,她才对他屈服了,哪怕只有一次。
“我不得不回来。”她说。
“为什么?”
“想到你孤身一人在这里,我受不了。这太糟糕了,任你那个样子。”
“你离开我做得很对。你最好不要回来。你知道我们永远也没法结婚。”
“我不在乎。人不该这么对待自己所爱的人。我不在乎你跟不跟我结婚。我爱你。”
“这不明智。”他说。
“我不在乎。我希望我几年前就已经这样做了。”
“我们最好不要。”
“要。”
“不。”
“要!”
毕竟,她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已经渴望她太久了,他无法停下来权衡后果。于是到底还是做了,在弥金大妈脏乱的**,并没多少欢愉。一会儿,露丝玛丽起身,整理衣衫。房间里尽管拥挤,却冷得可怕。他们都有些发抖。她把被单又往高登身上拉了拉。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背对着她,脸藏在胳膊下。她跪在床边,拿起他另一只手,把它在自己脸颊上贴了一会儿。他几乎没有注意她。然后她静静地关上门,踮着脚走下**的臭烘烘的楼梯。她觉得沮丧、失望,而且非常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