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丰边境。

九月初秋, 北风已经略有了寒意,卫字军旗迎风而动,历经数月战争后的城池碎瓦颓垣。

主帅营帐中, 卫君樾一袭绛紫大氅,手持狼毫于书案上落上苍劲的笔锋。

“殿下, 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带进来。”

他放下笔杆,稍稍抬眼,一穿着粗布长袍的男子躬身而入。

“属下原北宁军二十三支队轻骑兵护卫长乔翊, 参见殿下。”

乔翊双手交叠于额,低音沉稳, 跟在他身侧的少女瑟瑟地一同跪下。

从数月前与他取得联系到现在,这是双方头一次会面。

先前对他的了解皆在文字书面中,且从他参军北宁军而非嘉钰军来看, 卫君樾便已然猜到了他和其他乔家人的不同。

果真是个不卑不亢之人。

“不必多礼。”卫君樾轻轻摆手,瞧着他与乔茉三分相似的眉目,五官松和了不少。

“你女儿?”

乔翊愣了愣, 下意识朝身侧看去。

梳着编发的少女面带白纱, 露出一双闪烁的蓝眼,如同冰凌碎星河。

“属......属下今年二十才一。”

原本紧张严肃的氛围被这样一句话打破。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男人的低笑, 乔翊一时语塞。

“坐。”卫君樾勾着唇角,单手撑住下颚。

少女扯着乔翊的袖子, 卷长的乌睫扑簌个不停。

“别怕。”乔翊轻拍了她的手背,将她拉到一侧,面对卫君樾时又恢复了肃然。

“这位是北狄四公主拓跋茵,三年前若非公主相救, 属下已经身首异处。”

当年乔翊率领轻骑兵绕后突袭, 却不曾料中间出了叛徒导致行踪暴露, 数十人全数遇难,他也从山崖跌落,命悬一线。

拓跋茵一直被养在王庭外无人管辖,恰好救下了身负重伤的乔翊,后来他能潜入王庭做内侍,同样也是依靠了她贴身护卫的身份。

“哦?”卫君樾眯起眼,打量着这位异族公主,“原来是北狄王室的人。”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过冷然,乔翊心口一凛,忙跪道:“殿下,阿茵她是良善之人,属下能在北狄王庭多亏她从中周旋,现下她已然无处可去,是属下擅自做主......”

拓跋茵在北狄王庭没有一席之地,此番跟随他来到胤朝,本欲先将她暂且安置后再来面见,却不料卫君樾的人来得如此之快。

可北狄与大胤向来不容,更别说王族之人。

拓跋茵对中原话听得半懵半解,但看到乔翊这样大的反应自然是明白了什么。

她提着裙摆跟着一道跪在了他身旁:“中......中原王......与他.....无关......”

乔翊摸不透卫君樾的态度,又听她磕磕绊绊的话,眉心跳了跳,小声纠正她:“是摄政王殿下。”

拓跋茵眼睫眨得更厉害了:“摄......摄政.....王......”

“行了。”

卫君樾睥视眼前二人,自己分明还没说什么。

“既是北狄公主,又是如何能同你在一起?”

那场战役的凶险程度除非有人帮衬是不可能险中求生,且乔翊出现的场合又是在当今北狄王身侧,除了投敌别无它种可能。

此前常煊初次察觉到乔翊的踪迹时,卫君樾背调了他从军以来的所有背景。

脱离自己家族倚仗的少年,一无所有地从北宁军底层开始闯**自己的基业,并在从军短短几年的时间立下大小军功无数,十八岁的年纪便成了二十三支队轻骑兵护卫长。

这样一个人,卫君樾不信他会投敌。

所幸他的试探没有出错,但他依旧好奇其中曲折。

“......摄政王殿下。”这一次拓跋茵终于叫对了他的称呼,“救救我阿兄......”

小姑娘咬着唇,湛蓝的双眸中盈聚满泪水,像一颗晶莹的宝石,**漾着旖旎。

乔翊有些不忍,侧身挡了挡她,又偷偷塞过去一张巾帕。

卫君樾冷眼看着:“......”

“她阿兄是谁?”

“回殿下,是北狄大王子拓跋屿。”乔翊正色,“一年前当今北狄长老拥力拓跋辰上位,彼时大王子身中剧毒,毫无反抗之力后被追杀红漓江,自此再无踪迹。”

“你想让本王救拓跋屿?”他声音沉了几度。

很久之前南苍子的话再次响在了他耳边。

“北狄王族一直有子承父妻,弟承兄妻的前例,虽没有摆上明面去谈,但也算心照不宣之事......我怀疑大公主便是因此而死。”

子承父妻。

卫君樾抵着下颚的手缓缓收拢成拳,黝黑的眼底开始蓄积风暴。

男人周身蔓延起凌厉的戾气,乔翊自然知道那个十几年前前去北狄和亲的公主是他的亲姐姐。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属下潜伏北狄多年,发现其中派系不同内乱矛盾极大,现下的种种战争皆是因为二王子毫无实权,由诸位长老操控挑起,所侵害的实则是两族百姓啊。”

乔翊双手交叠在额头上,又行了个大礼:“大王子拓跋屿从一开始便是主和派,奈何被奸人所害——”

“你去北狄一趟倒是将他们了解得透彻。”

卫君樾倏然出声,乔翊心口一紧,后半句话梗在喉间再也说不出来。

“殿下......”

他不耐摆手:“晋丰收复你当首功,本王自会为你向朝廷请功,如若无差,你便是下一个宁安侯。”

此言一出,乔翊双眼蓦地瞪大。

“乔天朗私藏官银勾结外族贿赂上下,已被抄家处置。”

“那舍妹......”乔翊好久才寻到自己的声音。

他早就知道自己爹不是什么好人,甚至恨他对他们母子三人的所作所为。

可这样突兀地知道乔天朗的死讯依觉震惊。

卫君樾移开眼:“她现在是本王的王妃。”

......

西陵城。

城中秩序虽然已经恢复了大半,但战乱带来的损失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大多数难民依旧流离失所。

杨恒利用朝廷拨款督建了新舍,重整了城中难民开始重新修缮被战争炸毁的水渠,另一部分则被派遣到广陵与晋丰等被破坏更严重的前线铸建房屋桥梁。

不得不说卫君樾看人极准,不过短短半月杨恒便安排地井井有条,为后续朝廷重建北部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乔茉没有再住那间客栈,她随着卫宛泱去到一处小院,那时战前卫宛泱的住所。

前几日下了场雨,今日才出了太阳,阿彦始终记得乔茉说的教他画画,从搬家后便开始缠着她。

乔茉拗不过他的热情,但也无法去画他口中所说的爹爹,只好教他从山云树木开始学起。

“你这画的什么山鸡?”

阿彦埋头苦画之时,掌下的宣纸忽然被人抽走。

“娘亲,这不是山鸡,这是鸳鸯!”他撅着小嘴抗议。

“鸳鸯?”卫宛泱难以置信地笑了声,“你可真挺会画的。”

“怎么了嘛,这只灰色的鸯是母亲,艳丽的鸳是爹爹哎哟——”阿彦双手抱住脑袋,满眼控诉地看着卫宛泱伸出的魔爪。

“阿彦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扔出去!”

“娘亲你好凶呜呜呜......”

......

乔茉侧倚着软椅,看着眼前母子二人玩闹打趣,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七七,我发觉你落款的字写得真好看,是父亲所教吗?”

与阿彦疯闹累了,卫宛泱闹不过他的胡搅蛮缠,索性将那画卷放了回去,坐到乔茉身旁抿了口茶稍作缓歇。

……字。

“这是你的名字。”

“对着再写一遍。”

“让本王看看你可学会了?”

乔茉愣了好久,才从记忆中回过神:“......嗯。”

卫宛泱不过随口一问,也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你日后作何打算?”

“我想去北淮州。”

“北淮州?”

乔茉点头。

说实话,这个念头从晋丰收复的消息传回时她便想着了。

若非晋丰现在满是断壁残垣,且那个男人还驻扎于此,她也不会想往西北折去。

卫宛泱沉默半响:“你预备何时出发?”

乔茉笑了笑:“我想明日就走。”

“明日?!”卫宛泱提高了音量,又看了看她凸起的小腹,“你这样......如何赶路?”

“正是因为月份不算太大,出行更加方便。”乔茉双手捧着脸,“我可不想到时候又要抱着孩子,又要提着行囊赶路,现在他在我肚子里也省得我了。”

“可是......”

“哎呀,宛姐姐,你就别担心了。”

乔茉握住了她的手,眼睛弯出好看的弧度。

“我在北淮州还有家远方亲戚,宛姐姐你就放心吧。”

闻言,卫宛泱侧目,狐疑:“当真?”

她可是记得,这姑娘来时一副了无牵挂的模样。

“当真!”乔茉重重点头,毫不心虚地与她对视。

这些时日同卫宛泱接触越多,她也逐渐放下了心防,相处之间更加随意。

只是聚散总有时,她不可能一直待在西陵城,也不愿再过多叨扰卫宛泱。

卫宛泱又打量了她一会,终是叹了口气,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这是杨家在胤朝商线的令牌,你若有难,见到与之相同图案的铺子便会有人帮你。”

杨家曾是商贾出身,后有人入仕为官,便有了如今官商两通的局面。

“这个我不能.......”

“拿着吧。”

乔茉心口颤动,对上卫宛泱真挚的目光,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不过是萍水相逢......可眼前这位女子却在这段时间给了她难得的温暖。

乔茉眼前朦胧成了一片。

“......谢谢你,宛姐姐,我无以为报......”

“报什么报?女子孤身一人在这世道本就难过。”卫宛泱摆摆手,见她双眸发红,笑着掏出手帕轻拭了两下。

“好啦,哭什么,对腹中孩子多不好。”

乔茉吸吸鼻子,努力笑了笑:“是了,不哭不哭。”

......

西陵与北淮州之间隔了辽川,现如今辽川被叛军占据,唯有绕水路可通行。

乔茉无法拒绝卫宛泱的送行,只好任由她送自己去码头。

能出行北淮州的东码头位置偏远,需要穿过一片丛林才可到。

乔茉怀有身孕出行不便,是以,他们天还未亮就缓慢出了门。

沿路绿树环绕,清晨的气息沁入鼻尖让人浑身舒爽。

马车吱吱呀呀地最终停在码头边缘,卫宛泱扶着乔茉下了车,阿彦则拿着包裹跟在身后。

“此行路途遥远,你若有不适一定要在中途寻个地方靠岸休息,到了北淮州记得给我写信,如今官路通顺,你总要给我报个平安。”

卫宛泱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

“我会的。”乔茉弯唇颔首。

“七七姐姐,我会在家好好练画,到时候寄给你看有没有长进!”阿彦仰着头,露出掉了几颗牙齿的唇。

“好。”

乔茉浅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又直起身。

“宛姐姐,后会有期。”

卫宛泱点点头,看着她上了船,站在岸边瞧着船只逐渐行远。

她眼底忽然蔓起了一阵水雾,直到阿彦扯着她的衣袖才回过神来。

“娘亲,我们还会见到七七姐姐吗?”

小孩子不懂别离,只道是寻常的一次出行。

卫宛泱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会吧。”

不知为何,在见到这位女子的第一眼起,她便觉得她与自己很是相似。

并非性子,而是那股隐隐的倔强,让她不由自主地想与之靠近。

或许……还会再见的吧。

卫宛泱轻叹了口气,突然周围一阵白雾乍起,霎时间眼前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什么人?”她大惊,蹲下身抱住阿彦警惕环顾四周。

回应她的是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

“阿泱,别来无恙。”

......

作者有话说:

是的,全员狗血(头顶锅盖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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