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过境, 余热消散,围观者零星散开,摄政王府中亦没有点上一盏灯。
卫君樾双眸空洞地抱着那具烧到面目全非的尸体, 右手的掌心紧攥着那枚玉佩,没有人敢上前打扰。
他就这样坐了一天一夜, 即便是外面日月变幻也无法引他侧目,直到身体抵不住昏倒过去。
“殿下劳心疲惫数日不眠不休,又悲极攻心这才导致晕厥, 稍加调养便可恢复。”
张太医把完脉后缓身告知。
卫君霖是连夜秘密出宫的。
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的死竟然会给卫君樾带来这么大的刺激,让他不惜代价从涵埠赶回了京。
思及此, 卫君霖不由得想到当初在宫中和乔茉的匆匆一面。
那位生得娇弱的女人,其性情坚韧之程度让他都感到叹绝。
“朕知道了。”顿了顿,他又道, “皇兄身上的毒还能如何解,可还需要再寻个新的药人?”
张太医一愣,面有为难:“臣无能, 如今殿下饮了逆转的药物为乔姑娘解毒......恐怕不可再同之前一样用人做炉鼎, 此毒恐怕还需师父出面才有机可转。”
卫君樾回来赶得急,没几个人能跟得上他的步伐, 是以,此时的南苍子还在路上。
卫君霖抿唇, 忽见躺在他上的男人手指动了动,他一喜:“皇兄你醒了!”
卫君樾睁开眼,眼底依旧存在没有褪去的红血丝。
涣散的瞳孔迅速收拢,他撑着起了身。
“皇兄你需要好好休......”
“她呢?”
卫君霖感觉兜头来了盆凉水, 喜悦瞬间凉了下来:“死者自然入土为安。”
卫君樾缓缓抬眸, 就算此刻面色苍白, 也不掩其中凌冽。
“你早就知道。”是肯定的语气。
他太会察言观色,卫君霖眼底的闪烁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
“不过是个女——”
话音未落,锃的一声,长剑已经抵住了他。
卫君霖头皮一紧,满脸难以置信:“皇兄你......”
卫君樾的双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赤红,剑刃的尖端同他胸口隔了不过几寸。
“你和她说了什么?”他咬牙切齿。
卫君霖脖子哽住,拢在袖中的手本能发颤,他毫不怀疑此刻的卫君樾会真的对他下手。
但他没有退缩。
“朕......只是对她说了实话。”
“她的母亲......和自己的身体皆因皇兄苟存,朕难道说错了吗?”
“你——”
刺啦一声,刀剑没入皮肉,卫君霖踉跄后退,身前已被一人挡住。
长剑刺穿苏绍玉的肩胛骨,在背后突出尖端,汩汩冒着血。
苏绍玉佝偻着腰背,若非额角冒出冷汗,倒真看上去与以往无异。
只是那双眼睛不知在何时变得清明又强硬。
“殿下,您不该因为一个女人......这般失了理智。”
“本王的事何时由你来插手?!”卫君樾猛地收回剑,苏绍玉闷哼一声,强撑着桌案才堪堪站稳。
他摸了把唇边的血迹,语调中再没了往常的恭敬。
“可殿下现在......现在是用自己的命去博一个荒谬的结果,那是乔家人......是乔家的女儿,殿下怎么可以——”
“苏绍玉!”卫君樾蓦地伸手扼住了他的脖子,窒息感让苏绍玉直翻白眼,却还是没有停止话语。
“殿下.......我甘为奴仆,尚苟且偷生于此......为的便是有朝一日沉冤得雪.......”他嘴唇抖得厉害,撑着桌案的手背筋骨鼓起。
“那些曾经.......伤害过苏家的人,一个一个......都要得到报应!”
他强作镇定地与卫君樾淬毒般冷冽的视线对视:“难道您想同我父亲一样吗?”
卫君樾骨指泛白。
当年苏家满门抄斩,唯剩苏晟之子苏绍玉侥幸逃过一劫,那年他不过将将十岁,为了保他性命,苏贵妃动用了一切力量将他拢入宫中成了一名不起眼的太监。
他被安排到苏贵妃身边,后来卫君樾被乔皇后送回,他便一直跟在卫君樾身边。
而今日,是十几年来,他们头一次以这种形式对峙。
“当然会有报应。”
卫君樾冷哼一声,甩开了苏绍玉便往外走。
“皇兄!”卫君霖急忙叫住他,抿唇道,“朕寻了个风水宝地厚葬......”
“不必。”
卫君樾没有转身,良久,才艰难道出一句:“她入我王陵。”
此言既出,周遭众人骇然。
卫君霖满脸不赞同:“我朝从未有过不入流妾室追封正妃的先例。”
“追封?”卫君樾冷嗤斜目,一字一顿。
“本王娶她。”
......
宁安侯府。
王府出事的消息闻风而至,最惶恐的莫过于隔了几条街的乔家人。
这死丫头死也不死干净,硬是烧毁了半个王府,倘若卫君樾怪罪他们岂不是百口难辩。
再者,现如今乔家的权势几乎全部被他架空,现在又没了乔茉在那边......他们的处境更是难上加难。
乔天朗跼蹐不安,盘算着怎样才能利用乔茉获取更大的价值。
可就在此时,摄政王要与乔家七女大婚之事不胫而走,他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坏了。
夜里内室,乔大夫人服侍乔天朗更衣后惴惴不安。
“殿下莫不是疯魔了,乔茉不是早就被烧死了吗?这是要娶.......”
“嘘——这话你也就现在说说罢了,若是听到了殿下耳朵里,保不齐要出什么事!”
乔天朗眉头皱得极深,同样心里发憷,但他想到更多的依旧是这背后结果。
“许是殿下情深,胤朝历来没有追封妾室的前例,便以此为由册封王妃,我乔家无论怎么说都是获利的。”
想了许多,唯有这个可能性最大,乔天朗说着,紧拧的眉峰也松快了下来。
“看来这丫头死得倒挺值,若是一直活着,殿下或许就这样由着她过了,此番被烧死,殿下悲极生情,便白白让我们乔家捡了个摄政王妃的名号。”
乔天朗得意地笑着,自己精心培养的乔瑜乔珍不争气,没想到这贱妾之女还能得这福气,当初果真是没有送错。
“乔茉生得像她母亲,美艳动人,当真是我乔家福星!”
闻言,乔大夫人为他揉肩的手一顿,继而想到年轻时候眼前男人风流**的模样,唇角扯了扯,表面依旧维持着温顺:“侯爷英明大义,所谋之事哪有不成?”
被吹捧的乔天朗心情更好了。
夫妻二人各怀心思入梦,可翌日天刚刚亮就被外面大力的踹门声给惊醒。
成列的军队鱼贯而入,侯府中丫鬟小厮个个惊惧大喊。
乔天朗彻底没了睡意,忙扯过衣衫套上,鞋袜都穿反了两只,踉踉跄跄地跑到院中。
“这里是宁安侯府,你们这是做什么?”他怒斥,“不日摄政王妃便要从这里出嫁,惊扰了魂灵该当何罪?!”
不得不说乔天朗对‘准摄政王岳丈’的身份适应地极快,即便是看到他们身上佩饰的北宁军令牌也不过是犹疑了一瞬。
直到兵马从两边列开一条路,他看到缓步走来的男人。
“惊扰魂灵?”那男人嘴角噙着诡谲的弧度,低敛下眼抱着怀中的物件,目光炙热,“他们说惊扰你了。”
乔天朗骤然心惊。
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手中抱着的是......
乔茉的牌位!
跟着来的乔大夫人同样见到了,饶是早猜到他要娶什么,可当真的看见,她还是背后一凉,差点没能站稳。
卫君樾漫不经心地伸出两根手指朝后勾了勾:“拿下。”
语落,乔天朗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反手压倒了地上,乔大夫人尖叫着逃跑,干脆被劈晕了过去,丫鬟小厮个个乱窜,却终究敌不过卫军的力量。
“殿......殿下......”
乔天朗脸被按压地变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不明所以,下一刻卫军首领已然拿出圣旨。
“宁安侯乔天朗私藏官银,勾结外族,贿赂朝廷重员欺上瞒下,所掌嘉钰军搜刮民脂民膏,教唆其子弃城逃亡至百姓于不顾,按大胤律法其罪当诛九族,其年满十六岁以上男子秋后问斩,不满十六岁男子及其女眷流放充军,钦此!”
圣旨像是一道惊雷忽然砸上脑门,乔天朗耳边嗡嗡作响。
昨日不是还说要册封乔茉为妃,怎得今日就——
“不......”他手脚胡乱挣扎,还没说出口的话被一把按了回去。
卫君樾再没多看他们一眼,任由卫军将这些人拖走,径直往内行去。
乔茉所住的偏院在乔府的最末端,他走了很久才走到。
入目所见的门板单薄地悬挂在框上,似乎稍稍一碰就能彻底掉下来。
许久没有人住的小院子里早已长满了杂草,破败的厢房里蜘蛛网纵横交错。
男人狭长的桃花眼勾起浅浅的弧度,鸦羽敛下了他此刻的情绪。
昏暗的室内有几束光落下,是来自于头顶破了数个窟窿的房梁。
最角落的柜子很不起眼,但他还是注意到了。
暗沉的房间中唯剩男人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他轻轻揩拭过上面的灰尘,熟悉的笔触映入眼帘。
画上的少女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编著长长的麻花辫,鬓边戴了朵茉莉花,露出犬齿的笑容是他从未见过的灿烂。
这是她的自画像。
柜子里的衣服大都是浅绿素青,也没有几件,因着常年换洗早已泛白。
他忽而想到她来王府的第一夜,玲珑有致的身上穿着粉红色的嫁衣,大抵也是她第一次穿这般颜色。
那个时候自己在想什么?
他记不起来了。
......
乔家被抄一事举朝轰动,卫君霖龙案前的折子都堆积成了山,以左相为首,无一不是在弹劾卫君樾任意妄为。
然而另一边的摄政王府却不为所动,一场由宁安侯府伊始的冥婚引起整个禹京哗然。
此时的乔府中空无一人,可大红绸缎与双喜红字却布满了所有窗梁,微风浮动,盛大而诡异。
十里红妆绕了禹京城三圈。
棺木与红妆,丧乐与喜袍。
为首高马上的男子棱角分明的侧颜宛若刀削,丰神俊朗。
大红喜炮勾勒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姿,一双含情的桃花眼轻微上挑,与身后的棺木同在一处,硬是于极致的俊美中渗出几分诡异。
分明是青天白日,却有着冷冽寒冬的刺骨。
被烧毁的琉毓阁来不及重建,洞房便设立在了卫君樾自己的住所。
满院无一宾客,他们皆没有父母,亦不再拜天地。
日暮下西,红烛窜动。
卫君樾为那被烧毁的玉坠上重新串起一根红绳,然后轻轻地挂到了牌位上。
“爱妻卫乔氏之位。”
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抚摸过每一个字,他于上面轻轻落下一吻。
怀中折叠齐整的少女自画像被他如视珍宝般轻轻拿出,摊平。
卫君樾定定地看着,隐匿在暗色的瞳孔中裹挟着浓重的黑雾。
他眼前好像浮现过许多场景。
有和她一起的,也有透过这些恍惚瞧见的,属于她的年少。
少女身形窈窕,在那样一方狭小的天地中长大。
她被父亲嫌弃,被嫡姐为难,却依旧顽强,且努力地长大着。
“这么多人欺负你啊......”
他声音沙哑,指腹一寸寸摩挲着怀中的牌位,胸腔传出低促的笑,“那让他们都给你陪葬好不好?”
苏家被迫害的那一刻起,乔家便是他的一生之敌。
他咬牙熬过那些来自地狱的年岁,发誓有朝一日让他们百倍偿还。
于是,他将他们捧上苍穹,再摔落泥泞。
他做到了。
可从不曾料,其中还有一颗不属于任何憎恶的星子。
而那颗星子,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可陪葬......又能如何?”
如果最开始他们遇见的方式不是这样。
如果最开始她不是作为药人......
不,没有如果。
他会一如既往地完成自己的使命,让她带着乔家的名字,以惨烈千百倍的方式,去赎不属于自己的罪孽。
“茉茉。”
“茉茉......茉茉......”
......
卫君樾一声声低唤着,向来倨傲的人颓然地弯下了脊背。
“那天,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他近乎痴迷地抚摸着自画像上面的一笔一划,像是要将她的身影完全刻入心里。
“……对不起。”
“以后我.......”他低音喑哑,哽噎的喉头说不出后半句话,像极了一只被遗弃的孤狼。
没有以后了。
他甚至,再也拥抱不到她的骨骼。
......
明月映大地,红烛燃尽后迎来晨光熹微。
又是一日朝阳升起,百姓日出而行,来往小巷逐渐响起民间烟火的气息。
巍峨的宫殿沐浴在日光下一如既往泛着金光,宫人颔首低目,大臣上朝又下朝,一切秩序如初。
而距离禹京城百里之外的乡野小道上,一架马车正徐徐向北而行。
赶路的车夫鞭笞马匹赶路,余光时不时往后瞥去。
轻轻翻动的车帘中,女子窈窕的身形若隐若现。
她戴着面纱看不清容貌,但仅仅露出的一双眼睛便足够看出那下面是何等绝尘姿色。
“姑娘,这北方正处战乱的时候,多少人都忙不迭地上赶着往南方逃难,你当真要去吗?”
许是人对美好的事物总有怜惜,静默了一路,车夫终于好心地提醒了她。
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细不可闻的女声。
“嗯。”
......
作者有话说:
终于!
(默默收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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