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回双手,将指尖埋进掌心,◎
“二小姐不必请罪,本王并不觉得唐突。”谢锦安将目光撇开,朝着亭中迈进两步。
却又忽然觉得有些犹豫,堪堪停在距离顾菀五步之遥。
瞥见眼前人有好奇抬眸的趋势,他心中一动,佯装醉意上涌,斜斜倚靠在了圆角小亭出口的柱子上,侧首仰天,露出挺秀俊美的侧容。
正是一副潇洒张扬的少年模样。
他扭过脸,让自己努力地不盯着顾菀瞧,嗓音更压低了些,似在刻意压着些雀跃欢欣。
“只是,本王不知二小姐为何要与本王相见。”
见谢锦安主动问及,顾菀就弯了弯唇角。
她上前了两步,将袖中的东西拿出。
“臣女一是为了当日的救命之恩,向肃王殿下亲自道一声谢,二是为了将这把折扇送还给殿下。”
说完这话,顾菀就又走近了一步,双手递上折扇,清软的嗓音中饱含了感恩之情:“臣女谢肃王殿下相救之恩。”
有股幽幽袅袅的甜香飘至谢锦安面前。
是那种不过分甜腻、浅浅淡淡的香气,像是一阵风儿路过花丛带来的味道。
它不经意地吹过,却叫人忍不住转头去找寻。
谢锦安转了头,就看见顾菀距离他只剩三步之遥。
那股子诱人心魂的香气,就是从面前乖顺低眼的少女身上缓缓散发出来的。
他最爱的那一柄折扇,正被一双柔荑呈上。
扇面翠绿,金边映光,更衬得少女指尖粉白,指甲莹润。
谢锦安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意识到,什么叫“玉指纤纤”。
他看得仔细,自然也就发觉少女纤指微颤,明显是紧张极了。
他忽然轻轻扬了扬嘴角,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顾二小姐不必言谢。”谢锦安的嗓音柔和了些,尾音带了不明显的笑意:“只是这折扇上,好似多了一个荷包?”
顾菀抿了抿唇,柔声道:“这是治疗崴脚的药膏——臣女听闻殿下受伤,心有愧疚,故而献上。”
谢锦安轻轻地、愉悦地笑了一声。
“顾二小姐归还本王的爱物,又赠了本王药物,改日本王可要好生谢谢顾二小姐。”
说罢,他身子前倾,动作迅速地取走了那一柄折扇,放于腰上。
惟在触及折扇的那一瞬,微微停顿了一下。
——她的指尖,有些凉。
若是能被人捂一捂,恐怕会好些。
谢锦安在心中莫名这样想道。
顾菀则神色微顿,芙蓉面上蒙了一层浅红的薄雾。
如不仔细看,恐怕看不出来。
男子本就体温偏高,掌心更是似一个滚热的小火炉。
伸手取折扇时,那热气就似有似无地笼在顾菀的指尖上。
像在冬日里,从寒天雪地里走到炭盆面前伸手取暖。
痒酥酥的,是寒气化开的感觉。
她收回双手,将指尖埋进掌心,以抚平那股子酥痒的劲儿。
一人念着心思,一人埋着指尖。
圆角小亭中一时间陷入安静之中。
却并非那种尴尬的静寂,而是像春日晚间将下未下的霡霂小雨,连空气中都透着青青涩涩的清新。
等到一抬眼,两人便又是四目相对,双唇同张,意欲打破这青涩的安静。
外头却传来侍女的惊呼声:“快来人呀!有位小姐落水了!”
外头把风的小厮作了行礼的动作。
张瑛的身影迅速从角落中转出,三两步走到顾菀的身边,先向谢锦安行了礼,又低声问顾菀:“可好了?”
瞧见顾菀点了头,张瑛便道:“那便好,外头出了事情,咱们赶紧赶过去的好。”
说罢,就带着顾菀向谢锦安一道说了告退。
谢锦安微微颔首,还不及说话,就见张瑛急匆匆拉着顾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假山的转角处,连带着小厮也匆忙离开。
这处隐蔽处转眼就只剩下了谢锦安一人。
他抚了抚腰间的折扇,也正欲去看个热闹。
不想有个人影轻飘飘落下,像鸟儿一样没有声响。
“主子,属下有事情禀告。”惊羽落了地,向谢锦安拱手。
谢锦安眼睛微微眯起,淡声道:“你说。”
*
在后园池塘落水的,不是别人,正是顾萱。
等到顾菀与张瑛到达现场时,便看见顾萱浑身湿透,捂着脸儿在池塘的边上哭。
安乐伯夫人则张罗着要下人们赶紧取一个厚实的披风来。
因为天气略有回暖,顾萱又爱漂亮,所以穿了偏单薄的春装。
此时落了水,那衣裳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勾勒出顾萱的身形,甚至能隐约看清里衣的模样。
顾萱被众人注视着,此刻觉着丢脸极了,恨不得重新跳回水里面,消失在众人眼前才好。
虽说在后园中的都是女眷,将她从池塘中救起的也是会水的粗使婆子。
可后园中难以避免有小厮行走和侍卫看守,加之方才侍女呼唤,前院也有好事的男宾派人过来查看。
若是被男人看见,还传了出去……那她名声可就要被毁了大半了!
指不定还是个居心叵测的混账,要以此上门提亲,那她的一辈子不就完蛋了吗!
顾萱这样想着,后怕极了。
她脑中混乱不堪,只下意识牢牢捂住脸,希冀于在场的小姐夫人们不要认出她来。
——否则将来提起这件事情,难免遭到旁的闺秀嘲笑。连议亲时,还要担心被那位夫人想起,从此嫌了她,让亲事告吹。
湿透了的头发往下不断地滴着水珠,又冷冰冰地滚进顾萱的领口。
她觉着难受极了,正想侧一侧脸,不露脸地擦去一点凉凉的水珠。
却有一道身影朝着她扑过来,口中唤道:“三妹!你怎地落水了?”
这话音未落,却让顾萱的动作一僵。
她、她方才那样忍着难受捂住脸,就是为了藏着自己的身份。安乐伯夫人也善解人意,未曾问及她是哪家的小姐。大姐姐怎能这样,一来就唤明她的身份!
果然,人群中有隐隐的议论声传出:“是镇国公府的三小姐?难怪呢,平日里看着就是轻狂的模样。如今落了水,就只晓得哭,还是个没主意的。”
“到底是个庶女,上不得台面也是正常。”
“即便是庶女,不说旁人,她家二小姐和四小姐也没有当众落水这样的窘闻。”
顾萱听了,更是恼愤,不由得放下手,露出气得涨成红紫的脸,瞧着有些吓人。
她瞪着一双通红的研究,望着扑到她面前的顾莲,眼中流露出怨怪之色。
望得顾莲在心中狠狠啐了一口:蠢货!
叫你去让顾菀丢脸,最后反倒成了自己丢脸!
如今还呆呆愣愣的,也不晓得赶紧将顾菀给拖下水,反而有脸来怨怪旁人!
啐完,顾莲觉着心头舒服了些。
正好安乐伯府的婢女取了披风来,她就接过,随后温温柔柔地披在顾萱身上,柔声问道:“三妹妹,这好好的,你怎么就落水了呢,是不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她为顾萱系好披风的带子,顺便用力捏了捏顾萱的颈边软肉。
顾萱颈边一疼,混沌的脑子有了一瞬的清醒。
她下意识地抬眼扫去,一眼就看见了款款而来的顾菀。
身姿纤袅,笑意恬淡。
清清亮亮的一个眼神望来,竟似九天仙女落在喧嚷中。
顾萱又想起了顾莲同她说的那些话。
……有顾菀在,她将来会得到的嫁妆、夫家,都会拱手让出去。
只看现在,顾菀已经分去了旁人对她的目光和夸赞。
——今日参与宴会,与她素日交好的几位庶女,都在有意无意地谈及顾菀。大多都在说她生得美,说她首饰好看,说她礼数合仪。
而自己精心打扮了许久,半分夸奖都没有得到。
想到这,顾萱整颗心都被裹满了嫉妒的枝条,燃着怒火,几乎要将身上那冰冷的水渍给烧干。
若不是顾菀,她也不会有这样落水的窘迫情状。
顾菀和张瑛正携手走到人群外围。
“你长姐真是……”张瑛瞧着顾莲喊出顾萱的身份,不由转头对顾菀啧啧:“她是如何做到表面对着旁人好,实际上暗中损着旁人的?”
“幸好你的祖母方才到后头歇息去了,不然现在恐怕要气死过去。”
顾菀摇首一笑:“这恐怕要问我的嫡母了。”
她抬眼看着顾莲对顾萱温柔抚慰,对张瑛轻声道:“还要多谢表姐帮忙。”
张瑛闻言一笑:“举手之劳罢了,可不就试出来你那三妹不怀好意——你以后可要离她远着点。”
顾菀正要答话,却被一阵尖利的声音打断。
“是顾菀!”顾萱像被银针扎中了一般,尖声指着顾菀:“是顾菀将我推进去池塘的!”
她伸出手,用指尖指向顾菀,尖尖的指甲泛起冰冷的光。
众人闻言皆惊,顺着看向顾菀。
便见顾菀明眸微怔,面上浮起浓浓的惊讶与无措,有些迷茫地说道:“三妹妹,你说什么?”
张瑛冷哼一声,上前一步:“菀妹妹方才都和我在一块儿呢,你可不要开口污蔑!”
顾莲也是一副极为惊讶地模样,转而语气带了点轻微的呵斥:“三妹!大庭广众之下,不许说这样的话!”
顾萱眼睛瞪得极大,像恶狼一般冒着邪光:“我没有污蔑!方才我到池塘边上,看见顾菀在那儿站着,我就上前想说话,谁知她转身就将我推下了池塘!”
说到最后,顾萱的嗓音更是拔高了一个调,刺得人耳朵发痛。
有人嗤笑不信,也有人用怀疑的目光望向顾菀。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声如水波一般渐渐扩大,围绕着这一场好戏。
安乐伯夫人面色微变,略微显出一些不虞:到底是她举办的宴会,有落水意外已经是不美,更何况顾萱这一副势要闹大的模样——她的女儿张瑛也身在其中。
“顾三小姐莫要激动。”长宁侯夫人笑了笑,出来缓和气氛:“这天尚有寒气,还是赶紧收拾了进屋,可别被风吹坏了身子。”
顾莲微笑附和,上前亲自要去搀扶顾萱。
这到底是姐妹间的矛盾,闹得太大,她的面子恐怕也会受到挂落。
既然设想出了偏差,丢脸的是顾萱,那不妨将这脏水泼在顾菀身上,再顺着如今的情形按下此事不提。
让顾菀的身上,蒙着一层“推姐妹落水”的疑影儿。
这将有未有的影子,才是最难甩掉的。
张瑛眉眼一皱,便要上前理论,被顾菀拦下。
“有人来了。”顾菀抬眼望向后园入口,瞧见三位年轻的小姐。
尤其是走在最前头的那位,雍容华服,神色端庄中含着傲气,一扫人群,语气隐含威严:“这是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