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面,樱桃唇含着羞◎

接受到谢锦安目光中的那一分幽怨, 顾菀目光倏然一动,落在太后举着的七彩棉兜上,心中莫名闪过一点点心虚。

她日常摸着上头的棉球, 自然发觉里头裹了编织的纹路,并非是单纯棉线裹出来的小球,倒像是小片织布用裹花苞的法子裹出来。

只是从外头看,实在是瞧不出来什么, 所以太后问起时,顾菀就直接说了“小棉球”一词。

如今太后在谢锦安面前一说,顾菀眨了眨眼,眸光流转间露出流霞一样的软笑。

动人得让谢锦安眸中也染上笑意。

他原先预备着向太后请安后,再陪着太后说两句。

不想太后竟然是不愿意:“哀家一个老婆子, 有的是人陪。你赶紧陪着莞娘回府歇息, 新婚后第一个新年,可是莞娘自己一个人过的,你必须得好好补偿莞娘。”

太后刚说完这话,外头就传靖北王妃也来给太后请安。

“你瞧, 哀家要和康阳与靖北王妃说话呢,哪儿有空搭理你?”太后笑眯眯地拉过顾菀与谢锦安,催促着两人离府歇息。

“皇祖母既然如此说,孙儿就不在这讨嫌了。”谢锦安恭敬不如从命地行了一礼, 浅笑着挽过顾菀的手,与康阳郡主对视一眼, 不着痕迹地颔了颔首, 随后就同顾菀一块儿离开了寿康宫。

出去中途自然也遇到了靖北王妃, 三人眉眼间有着恰好的热络, 彼此眼神交换间传递着事情完满解决的安心和谢意。

等出了寿康宫, 就碰见了威武昂扬的武王,身边跟着的德妃亦是一脸的春风得意。

武王见到谢锦安,不由得大笑两声,上前重重拍了谢锦安的肩膀两下,神色自傲道:“三皇弟放心,我可不是二皇弟这等……的人,你方才在父皇面前自知实力而推荐我,这份情我自是记下的。”

“之后我若处理政务,定然不会忘记带着你的。”

德妃先是不如罗贵妃,后以为能更进一步时被李皇后压了十余年,此刻儿子一朝得了独一份的重用,自然是扬眉吐气,有飘飘欲仙之感。

看着顾菀时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人,反倒是在看曾经在手中短暂停留过的凤印。

——自己儿子已然是皇子中的头名,她身为二皇子的母妃,自然应当在妃嫔中为首位。

暂时做不了皇后也无碍,但这宫务权该从肃王妃这小辈手中还回来的。

现在还不算着急,等回头皇上来宫里用膳时,再提一下便好。

德妃自以为自己伪装良好,殊不知打招呼的三两句话间,那神色就如饿鬼见了盛宴。

满心满眼都是垂涎和欲望。

以至于顾菀上了马车,顾不得别的,先神情有些惊讶又含蓄地询问谢锦安:“武王与德妃……一直都是如此么?”

谢锦安轻轻点了点头:“若非如此,别说李丞相了,就算是李皇后,也不会容忍德妃诞下长子的。”

正是因为德妃母子素来不算聪明,所以才平平安安到了现在。

又为着天性中带着的那几分张狂,如今没人压着,得了势,自是不再忍耐,要好好显摆一番。

“所以……锦安你选了捧杀的法子?”顾菀细眉微挑,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笑意:“既然如此,那我也找个机会,将宫权暂时让给德妃娘娘罢。”

“省得德妃娘娘每回打量我,就像要生吞了我一般。”

太子一党与武王一党是截然不同的。

太子在前朝有李丞相保驾护航,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万事如意的,是一个普通储君的成长历程。

所以谢锦安面对太子时,一开始就选择了等待,等到太子觉得自己没有李丞相也可以大展身手、私下敛势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有了景州自大与春闱受贿两件大事。让皇上对太子失望厌嫌的同时,利用太子和皇上极为相似的自满多疑,不动声色离间太子和李丞相。两厢互不信任之下,就有了太子自作聪明要对康阳郡主下手。等到事发之时,面对盛怒的皇帝,连奸猾的李丞相都想不出妙计来应对,亦不能上疏求情,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与皇后双双以养病的名义被软禁起来。

而武王天性好武,在朝政方面本就不甚擅长,所有的党羽幕僚,都是德妃母家勉强张罗来的,也是武官居多。如今得了权力,依着武王这般好功自傲的性子,就要用捧杀的法子,让对方洋洋自得,又因着能力不够,越想掌有权力,就会越做越错,步步都踩在皇上的逆鳞上。

比应对太子一党要轻松许多。

“阿菀一放手,德妃娘娘的眼睛恐怕就要奔着皇后的位置去了。”谢锦安勾唇一笑:“既如此,咱们往后一段时间,可以好好歇息歇息,也算是养精蓄锐了。”

他瞧了瞧顾菀抱在手中的手炉,语气中故意藏了几分难过:“我也正好多练练怎么裹织布,免得被皇祖母认为是小棉球。”

说完,那一双桃花眸子轻眨,流露出几分些微的期待。

顾菀垂首低笑,依次点了点那棉球:“锦安生了别扭,连自己裹织出来的花苞都不认。”

此时谢锦安瞧了瞧那一圈圆润的球状,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当时小时子说的是毫无吹捧之意的真心话,身子往顾菀那儿靠了靠,俊面上涌出惟在顾菀面前流露出的一点羞赧:“原来阿菀认出来了……这回时间太急了,下一回我努努力,让阿菀能看出是什么花的花苞。”

顾菀闻言,伸出手,用被手炉暖得温热的指尖,捏住谢锦安棱线流畅的下巴,明眸轻转间有心疼似小溪汨汨而出:“你奉旨去京城四周施粥,前前后后花了近一月的时间,恐怕是皇上另外有吩咐。”

“你给我做了这一个七彩兜套,想来少睡了不少时辰。”她指尖改捏为抚,在谢锦安的下颌处轻抚过一圈:“比先前在宫里住着的时候还要瘦。”

“我给你做的里衣恐怕要嫌大了些。”

这话瞬间让谢锦安的眼明亮起来:“阿菀也给我准备了礼物?”

“这是自然的。”顾菀抿唇憋着笑:“我想着你定然会用心给我备一件礼物,我怎么着都不能落下才是。”

她的眸光似一泓清泉,漾动着细碎晶莹的光亮,溶溶如月色。

就从她与锦安成婚的那一日算起……不,从游园宴那一日算起,他就给予她许多温暖如春的悉心关怀。

从前从未感受过的、想要得到的,都从日常许多琐碎细节中涌现。就像是春日里,山上冰雪消融,汇聚成一条浅浅的涓流,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就能润泽人心。

相较之下,顾菀觉得自己为谢锦安做得有些少了。

那件里衣,是顾菀思来想去许久,才选定作为元旦礼物的。

还是琥珀帮她敲定的主意:“上回王妃给王爷寄信时,奴婢也向小时子送了一封,悄悄问起王爷,他说王爷奉旨施粥时,曾和颍州下属的云县县令交谈过几句,听闻那县令从里到外的衣裳都是家中巧手的夫人所作,那眼神可羡慕了。”

“是瘦了些,叫阿菀担心了。”谢锦安眉眼舒展:“不过不是路途奔波、夜间少眠的缘故,是思念阿菀的缘故。”

“阿菀猜得也很对——施粥不过是做在面子上看的,皇上实际上吩咐了我另外的命令。”谢锦安毫不避讳地说给顾菀听:“他吩咐我,从底下的县令那儿走一圈,最好再微服体察一下民情,看看有没有那等中饱私囊、阳奉阴违的官吏。”

顾菀听后颔了颔首:“皇上那样多疑的性子,肯吩咐你做这件事情,必定是对你有了信任的。”

“只是,我觉着恐怕没有这么简单,皇上肯定在你身边按了眼睛,生怕你怀有旁的私心。”

“太子在景州剿匪不利,是因为他想收些匪徒中的精兵为自己手中的私卫,能流血砍头都不眨眼地为他卖命。想来是武王回京那日,借着叶世子的士兵过于装模作样,叫李丞相与太子商议,决定兵行险着,手底下有了可用的武力再说。”

“不想太子竟不像李丞相所想,在前线上做些旁人不易发觉的手脚,再将责任推到徐将军身上,自己清清白白的。他是稍稍放纵了自己,用传召舞姬歌女的法子,拖延和山匪接触的时间。”谢锦安面色平静,说起太子这一招“奇思妙想”,只敛了一分轻嘲,映在男子昳丽英隽的面容上,分毫不损那十分的俊色,反倒添了顾菀从未见过的一点儿冷厉与严峻。

就像暖阁外那骤然的一瞥,暗含着凛冽的杀气,初见一惊,等过后回想时,顾菀只觉得那凛色直直印在了心尖,如瞥见惊鸿一般,带着整颗心都在颤动,好似春风入怀,怦怦作响。

要顾菀轻轻捂住胸口,深深呼吸几下,才堪堪能缓过这全身泛起的酥麻劲儿。

待缓过去,顾菀好容易重掌身体的控制权,轻轻一动,就发现自己唇角翘起、细眉弯弯,不知道看着谢锦安这样笑了多久。

原该是傻里傻气的动作,顾菀发现后却没有半点儿排斥,反而……笑得更多了些含羞之色。

她眨了眨眼,含怯又急地莫名冒了一句话:“锦安……我方才的模样,你看着傻不傻呀?”

这样长时间地盯着谢锦安笑……真是傻乎乎极了。

目光转向顾菀,谢锦安面上的那点冷意倏然消散,露出一抹极温柔的笑:“阿菀怎么突然这么说?方才阿菀就坐在这儿,像是神仙妃子下了凡间一样。”

他的阿菀在怀中又温软又安静,眼角眉梢含着清浅的笑意,简直像浸润了曦光与月华,引得谢锦安舍不得将眼睛挪开片刻。

“我倒是像问问阿菀,我方才是不是有些吓人?”谢锦安的眼儿紧紧盯着顾菀,眼底划过几分担忧。

他们昨夜彼此讲话说开,都觉得轻松了些。

但在某些方面,顾菀与谢锦安又不约而同地变得更加紧张,生怕一个与从前不一样的举动,就让先前累积起来的一切都变成镜花水月。

幸而谢锦安在顾菀眼中望见熟悉的羞怯情愫,顾菀亦从谢锦安清溪一样嗓中舒展了有些皱巴的心尖。

她仰面,樱桃唇含着羞,轻轻点在谢锦安的下颌:“没,锦安的模样一点儿都不吓人。”

“我很喜欢。”

回应顾菀的,是那双近两月来,就有些魂牵梦萦的薄唇。

一如顾菀梦中那样,又软又弹,像夏日里冰冰甜甜的奶冻,品尝到一点点就让人不肯松嘴。

“阿菀,阿菀。”水声轻响的间隙,谢锦安压低了嗓音,带了点讨怜的意味道:“我最近累极了,晚上回去阿菀帮着我试一试那里衣好不好?”

这话像是音色幽然的古埙奏响一曲蛊惑人心的乐,顾菀没有半点犹豫地点了点头,一双明眸弯起,睑间的红痣好似自带光辉,几乎摄去谢锦安的魂魄。

*

肃王府的马车哒哒地在王府门口停下。

琥珀心知王妃与王爷昨夜好不容易相见,却被太子之事干扰,如今在马车中,定当会相互细细询问近况,然后蜜里调油一番的。

她赶紧拉住急匆匆就要开口的小时子,在边上等了片刻,等来了谢锦安的声音:“到王府了?”

后头紧紧跟着气声一样的嘀咕,好似是“怎地今日这么快”。

“是,奴婢扶王爷与王妃下来。”琥珀权当是没听见,只福身行礼。

几瞬后,车帘被倏然拉开,谢锦安从上头一跃而下,对琥珀摆手:“不必,本王亲自服侍王妃下车。”

琥珀会意退下:“是,奴婢立刻吩咐旁人去切一些新鲜的果子来。”

昨夜下了初雪,外头比昨晚进宫赴宴时要更寒冷一些。

所以谢锦安执意要将自己的墨色绣金斗篷披在顾菀的最外头,又在顾菀含了嗔怪的目光中,将放在车厢里的兔毛风领给顾菀围上。

谢锦安围得严严实实,连带着将顾菀的下半张脸都遮住,自然也挡住那张水色红润的唇。

“下回再不许了!”扶着谢锦安的臂膀下马车时,顾菀到底是没忍住,伸手将兔毛风领固定住,瞪了一眼谢锦安。

她虽喜欢,也沉溺在与谢锦安的深吻中,可也吃不消这吻了一路。

要不是、要不是近两个月都没见几面,顾菀可不会心软应了谢锦安一声又一声。

谢锦安敛目做乖巧状,要不是一手扶着顾菀,一手拿着手炉顺便提起过长的斗篷边,恨不得举起手立个誓:“阿菀放心,绝对没有下次了。”

见顾菀神色缓和,流露笑意,又悄悄在心里头补全:绝对不在从皇宫回肃王府的马车上了。

两人手挽着手进了府,免了由李管家领头的仆婢行礼,刚进内院,就看见琉璃灿烂如晴日的笑容。

“奴婢见过王妃,见过王爷!”琉璃欢欢喜喜地行礼请安,而后收了些笑容,向顾菀汇报正事:“王妃,这几日老夫人的胃口都很好,太医来瞧了说老夫人的身子是越养越好。”

“只是……奴婢昨夜松懈了些,今早起身去服侍老夫人,才知道有些突然冒出来的流言传到老夫人的耳朵里。”说到这里,琉璃改福身为跪礼,神色懊恼:“老夫人刚用了一半的早膳,就气得呕了出来,连带着早晨喝了的药都没了。”

顾菀眉头一蹙,心中涌起几分焦急:“可是说宫中有关太子的事情?是有下人悄悄地嚼舌根?”

“是……说是顾府上的大小姐与太子偷.情,被皇上和皇后抓了个正着,叫宫中生了大气。顾府大小姐连名位都没捞着,就被匆匆地送出宫来,还被李丞相府与永安侯府的千金上门一顿撕扯,闹得人尽皆知。”琉璃将话尽数道来:“当时那管不住嘴巴的两个下人就说,顾府大小姐丢了清白名声,恐怕要送进庵堂里了此一生了,往后连带着大少爷的娶亲和四小姐的婚事都艰难。”

听到这里,顾菀神色一冷:“你先起来说话,地上的雪还没全化——那两个人呢?”

琉璃听话起身:“回王妃,奴婢已经与李管家商量过了,将那两人扣在柴房里,等王妃与王爷的示下。”

“按府中最重的规矩罚下去,再发卖——肃王府中最留不得爱说闲话的。”谢锦安的神色也冷下来,亲口作了吩咐:“记得查一查是不是故意的。”

他虽近两月没回府,心里却清楚,在阿菀每日的陪伴与劝说下,老夫人对于镇国中尉,是日复一日地失望下去,更是狠心断了对其的指望,唯一有点儿牵挂的,就是府中的小辈能有一个安稳的下半生。

如今听说顾莲出了丑事,牵连了府中小辈,甚至连顾氏一族都要脸上没光、受到连累,老夫人一时激动,就尽数呕出。

顾菀到的时候,老夫人正恹恹地在**歇息。

“听说王爷好容易回来了?”老夫人支撑起身子,对着顾菀勉强一笑:“傻丫头,这时候就该好好陪着王爷,来看我一个老太婆作甚么。”

“不过是一时用膳用多了,腹中撑得慌才吐的,不是大事情。”

顾菀将老夫人轻轻按住,重新扶回引枕上,又递了一盘子压胃的糕点,见老夫人用了一块儿,才开口:“孙女都嫁人了,祖母还将我当作小孩子骗呢。”

“祖母放心,太后娘娘已经说过,定然会为顾莲与太子赐婚的,不会影响顾氏未曾出嫁的姑娘们。”她先将老夫人最关注的那些个事情说了:“还有,皇上和太后都吩咐了人下去,不许这种没根据的话纷传,估摸着一个时辰后,京城中就不见这些传言了。”

老夫人听罢,长长叹息了一口气:“菀丫头,她们惹出来的祸事,又要你来给她们收拾。”

她抬起比从前沧桑不少的眼睛,望着顾菀时有几分泪意:“有时候,我都觉得无颜见你。”

“当年要不是祖母点头,带了我去京郊庄子上,恐怕早就看不见我了。”顾菀抬手替老夫人拭去眼泪,郑重询问道:“祖母,如今提及顾府,你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么?”

这问题让老夫人沉默半晌,面容越垂越低。

顾菀耐心地等待着。

她知道,老夫人对于顾府的情即便放下了,也没可能那么快终结。她要趁着此时老夫人对她的愧疚,软着逼老夫人割舍些东西。

房间中幽香袅袅,一炷香燃了大半,上头的香灰摇摇欲坠。

“菀丫头……我、我想将那祖上传下来的爵位多留些时日。”老夫人终于开了口,嗓音像沉沉坠下的香灰:“你父……顾耀他为官这么些年,做下的孽事恐怕不少,上回不过是圣上没有追查的缘故。”

“往后若有个意外,顾耀定是逃不过剥去爵位的命运。”

“教出个这么辱没先祖的儿子,甚至丢了祖宗打拼下的爵位……我实在没脸面去见顾氏的列祖列宗。”

……老夫人放弃了顾耀。

顾菀一直轻拧着的眉尖松开,低低对老夫人道:“祖母,我记得,当初□□皇帝封爵时,未曾说,一定要嫡系继承。”

“也为曾说过,不可转让出去。”

“只要名字记载族谱上,都可承袭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