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第二轮正式比赛这天,许多开车带着陈月彭莱和大崔往赛场赶,大崔难得自己不用开车,坐在后座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DV展示给大家看。

DV的小屏幕里晃动着狂花乐队最后一场演出的盛况,灯光耀眼,彭莱在舞台中央光芒万丈,镜头转向台下的观众,有的疯狂蹦跳,有的对着镜头做鬼脸,所有人都举着摇滚的手势合着节奏挥舞,全场弥漫着躁动热烈的气氛,一瞬间就把所有人带回了12年前那个属于狂花的辉煌时代。

彭莱上车前宣布又犯病了,耳朵是一点听不见,这会并不为所动,静静地侧头看着车窗外的街景。

陈月越看视频越觉得熟悉,勾起了惨痛回忆,冷笑一声:“你当年还拍过这场呢?你一经纪人,总站台底下拍什么视频啊?”

大崔举着DV夸耀地说:“光经纪人就够了?我那会儿不还兼着乐队的摄影、摄像、司机、保镖、助理——”

陈月打断他,伸手要夺:“哎得得得,那你把这后面彭莱拿吉他砸我那段儿删了成吗? ”

大崔抱宝贝一样把DV护在怀里:“这段儿可是狂花最珍贵的历史影像资料,你要是不出个一百万我不删。”

陈月拧着眉毛冲口而出:“张嘴闭嘴就是钱,你怎么跟彭莱似的?”

话已出口,她下意识地看向坐在旁边的彭莱,彭莱压根没听见,还是看着窗外发呆。陈月陡然觉得没意思,挥挥手:“算了,你留着吧。”

大崔看着彭莱这样子也有点感慨:“现在手机拍摄多方便,但我今天还是从箱子底里把DV翻了出来,当年我是用这个拍的,今天是她摇滚生涯里最后一次演出,我也得用这老物件给她记录下来。”

大崔举起DV开始拍摄,镜头凸显出彭莱发呆的侧脸。

在赛前爆出黑幕丑闻的白天乐队成了记者采访的大热门,他们站在背景板前拍照的时候,就被单刀直入地问:“不少网友对你们上一场 1v1 比赛的胜出有争议,请问你们对这些争议怎么看?”

白天露出标准的微笑:“清者自清,那一场无论对手是谁我们都能赢,因为我们有这个实力。”

记者不放弃地追问:“今天你们要选择的合作赛嘉宾可以稍稍透露一点点吗?”

白天反问:“你是每个乐队都这么问呢,还是只问我们乐队?

安哲憋不住,从后面插了一句:“我们选人不避嫌,就是对争议最好的回应。”

李彬彬侧头无奈地说:“拜托,不要剧透好不好?”

白天笑了起来,对着镜头自信满满地说:“总之我们会给大家一个惊喜。”

比赛开始,评委就座,观众兴奋地翘首以待,主持人笑容满面地举着麦克风大声说:“欢迎来到超级大乐队第二轮比赛现场,本场比赛为乐队合作赛,由上一场比赛晋级乐队邀请圈儿内好友或者前辈大咖助阵,合作完成一首作品,首先出场的是——”他抬手一挥,**满满地宣布:

“白天乐队!”

观众席发出一阵嘘声,白天却毫不受影响,神采飞扬地率领着乐队成员踏上舞台,各自就位之后,她挎上贝斯,站到麦克风前,对评委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主持人举着话筒问:“请问你们选择的助演合作嘉宾是?”

白天神态自若地回答:“是狂花乐队的——”

她有意停顿了一下,台下的观众鼓噪得更厉害了,大崔站在前排,手势稳定地举着DV,满脸兴奋地拍摄着。

白天侧头看去,陈月挽着彭莱的手臂站在出场口,彭莱身上挎着吉他,正在摇头晃脑地热身蹦跳。

她转过头去,对着台下的所有人,微笑着宣布结果:“贝斯手陈月!”

台上的安哲和李彬彬都愣住了。

台下观众发出‘咦?’的诧异声,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大崔差点把手里的DV扔出去,他赶紧稳住,眼睁睁地看着白天轻快地走向舞台侧面。

陈月也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白天向自己走来,还伸出了手,她不知道该不该……

白天坚定地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往舞台中央走去。

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的彭莱看到白天来了,还牵上了陈月,急忙跟在后面也要上台。

白天回身,看见一脸懵懂的彭莱,露出冷酷而快意的微笑,伸出另一只手,示意她停留在原地。

这个阻止的手势让彭莱全明白了,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白天拉着陈月的手走上舞台,走到那束光里面去……

陈月尴尬地回头看了看彭莱,白天没等她说话,摘下自己的贝斯挂在了她胸前,转身对着麦克风大声说:“我们准备好了!”

评委一点头,主持人宣布:“请开始你们的表演。”

前奏响起的同时,彭莱缓缓转身,失魂落魄地挎着吉他离开了。

也许在这一瞬间她才明白白天当初为什么答应得这么爽快,这个孩子一直等着这个机会,让自己看到希望又毁掉。

彭莱走得摇摇晃晃,和后台的工作人员以及选手擦肩而过,成为一道孤零零的逆流。

出乎意料的,白天这支才成立没几个月的新乐队,居然闯过了第二轮比赛,正式进军超乐四分之一决赛,可以算是小有名气了。

但是在节目组送选手返回的商务车里,气氛有些僵持。

大崔唉声叹气,借着东西说事儿,举着手里的DV埋怨:“我算发现了,只要我这台 DV 一出山,准出事儿,我真该扔了它! ”

他拉开车窗,作势欲扔,车里没有一个人出声拦阻。

大崔只能停顿了一下,悻悻然地把DV又揣回自己兜里。

陈月冷冰冰地嘲讽:“你倒是扔啊。”

大崔白了她一眼,陈月接着叹了口气:“小天儿你也是,彭莱 1v1 比赛挑你也好,假装失忆也罢,毕竟都过去了, 你这报复心也够重的。”

白天不服气地说:“我今天不是为了这两件事报复她,我是要报复她十二年前和十二年后同样自私,还不思悔改。”

陈月和大崔都不明白地看着她。

白天提起来还是恨得咬牙:“难道你们都没发现?彭莱手术之前想做的事一直就是演出、演出、演出, 明知道手术后自己不一定会变成什么样儿,连最后这点儿宝贵时间都没想过做任何跟我有关的事,连句交代的话都没有,对她来说我干脆就是一陌生人呗?就这么不重要吗?”

大崔含糊:“也不能这么说……关键她眼看着就要手术了,这么点儿梦想就让她实现得了呗。”

白天激动起来,指着他们:“我就知道你们会心软,我要是提前告诉了小妈,你也不会上场的,肯定把机会留给彭莱,可是凭什么呀?凭什么总是让她得逞,本来不就是梦想吗,那就让她在梦里实现去吧。”

大崔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皱着眉头接起来,才听了一句就大惊声色,拍着司机的靠背喊:“师傅!调头!去医院!”

商务车一个急刹车,在马路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第六十五章

彭莱又做梦了。

梦里她率领狂花乐队即将开始世界巡演,把北京设为起点站,在万人体育馆开摇滚演唱会是许多乐队终其一生的梦想,而狂花女子朋克乐队就是站在摇滚巅峰的巨星。

电视台也派了直升机来进行航拍,主持人举着话筒在飞机上进行实况直播,一脸兴奋地喊着:“狂花乐队就是最棒的!”

体育场里的观众人潮人海,每个人都挥舞着手臂,所有嗓门喊着她的名字:“狂花!彭莱!彭莱!狂花!”

在万众瞩目中,她左有陈月,右有许多,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出场口,工作人员毕恭毕敬地拉开大门。

舞台上的灯光倾泻下来,犹如星河璀璨,而宇宙的中心,就是狂花乐队——彭莱!

这个梦太美了,她不想醒来。

于是在梦里,演唱会结束了,她和许多陈月大晚上的戴着墨镜,酷酷地从门里走出。

疯狂的粉丝在两侧尖叫哭泣,还有晕倒的,安保人员辛苦地手挽手构成人墙,但一支支手臂还是不罢休地伸出来,在她们经过的路上挥舞。

她们沿着红毯走到尽头,上了一辆加长版的凯迪拉克,带酒柜的那种。

她坐在一侧,许多陈月坐在另一侧,陈月摘下墨镜奚落:“我说彭莱,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挺清高的人呢,结果你在这幻想里的派头完全就是个流量明星啊。”

许多也满腹牢骚:“就是,而且体育场里的歌迷就光喊你一人儿名字,凭什么呀?”

彭莱伸开手臂摆在靠背上,看着这两个被自己幻想出来的老朋友,懒洋洋地说:“我连在术后的胡思乱想里都能带上你俩就不错了,我本来想让自己当个迈克尔杰克逊那种单个儿的摇滚明星,后来感觉有点儿不太仗义才勉强带上你俩, 知足吧。”

豪车司机从前座回过头来,赫然是大崔。

大崔一边虚拟地摆弄着方向盘一边抗议:“彭莱,反正也是想象,为什么我在这里就当个司机呀?我那大别墅和两个世界小姐级别的女秘书呐?”

彭莱被发现晕倒在超乐比赛后门附近的马路上,送到医院立刻就进行了急诊手术,可是手术的效果并不好。

大崔愁的唉声叹气:“唉……彭莱这辈子点儿也真够背的了,一般人出了手术室就能醒,怎么偏偏就她来了个术后继发小脑水肿呢?二次手术做了,引流减压也做了,人就是昏迷不醒。”

许多坐在他对面整理财务单据,也是一脸愁容:“谁说不是呢,但是除了等医院消息,大伙儿又干着急帮不上忙,连隔着窗子看看她都得限定时间。”

大崔郁闷地看看时间:“罗医生我也问过好多遍了,现在医学用词都会背了。”

许多按着计算器,心不在焉地说:“那倒也不用,我看罗医生比我们上心多了,他对彭莱……是真的吧。”

这话大崔还真没法答,幸亏李彬彬用碟子端了个烧饼送过来:“爸,你让后厨做的麻酱烧饼好了。”

大崔几乎是用抢的把碟子拿了过去,同时对李彬彬使眼色让他出去,李彬彬莫名其妙,嘀咕了一句:“就这仨瓜俩枣的账还怕人看啊。”

等李彬彬走了,大崔殷勤地把碟子送到许多手边:“饿了吧?吃个烧饼先垫垫。”

许多压根没多想,也没看,一手还在翻单据,一手拿过烧饼就咬了一口,大崔目不转睛地看着,许多刚咀嚼没两下,突然皱眉,捂着腮帮子吐出来一口烧饼残渣。

她疼得龇牙咧嘴,在手里抖开仔细一看,烧饼中间竟然是一枚戒指!

“这不是……咱俩结婚时候你买的那‘老银婚戒’吗?”许多仔细端详,“我记得离婚时候还给你了呀。”

大崔支吾了两声,猛地猫腰从桌子底下拽出一大把鲜红的玫瑰花,就势单膝跪地把花捧得高高的。

“咱们结婚吧!?”

他说得理直气壮,许多惊讶地看着,大崔突然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纠正:“不是……咱们复婚吧!”

许多明白了,挪挪屁股在椅子上稳坐如山:“大伙儿正惦记彭莱呢,这不当不正的点儿你怎么突然想起复婚来了?”

大崔坚持地把玫瑰花捧给许多:“还正是彭莱这事儿让我觉着吧,咱也都四张儿多的人了,随着岁数越来越大,谁都指不定得点儿什么毛病,身边要是连个能伺候人的伴儿都没有——”

许多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冷笑着起身要走:“闹半天你就是想找个人伺候你呀? ”

她不屑地把手里的戒指扔给大崔,大崔接住了麻利地起身追上去,着急地大喊:“哎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病了我好伺候你。”

许多站住了,扭头瞪着他,大崔尴尬地笑了笑,许多微笑着问:“我,得病?你希望我像彭莱这样,剃了个光头在ICU里躺着浑身插满管子?”

大崔疯狂摇头:“不不不不……”

许多瞅向他手里的戒指:“甭管病了谁伺候谁,你求婚最起码得准备一钻戒吧,一个破银戒指还想把我骗到手两回?”

她说得尖酸,大崔心里却像是灌满了蜜一样,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一个劲儿地保证:“成,给你买个伊拉克……不是,一克拉的。”

许多笑了笑,转身向后厨走去:“我得去检查一下卫生情况了,别以后把什么东西都塞烧饼里给客人吃。”

大崔喜得眉开眼笑,抱着玫瑰花就要追上去,没料到被刺扎了手,疼得原地蹦跳,手忙脚乱地甩着。

这些彭莱是不知道的,在她的梦里,加长凯迪拉克在马路上继续飞奔,真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而梦里的陈月跟现实一样专挑她毛病:“彭莱,你不会就这么点儿追求吧?卯大劲幻想出个加长轿车,坐上还不舍得下来了?”

彭莱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主要是我想要做的事儿实在太多,还没想好先去办哪一件。”

许多反而兴奋起来:“反正咱们现在能上天能入地,干脆把车开到一个遍地是肌肉帅哥的泳池派对呗!”

大崔不高兴地回头:“许多,我可还在这儿坐着呢。”

许多奇怪地问:“你在这儿坐着又怎么了?我结三次婚了,前夫排队都轮不上你。”

大崔冒火,身子都转过来质问:“还提你那前夫,专找年轻帅哥结果被人搞破产了,我早就说过——”

后排三人同时惊恐地大喊起来:“看车!看车!”

第六十六章

自从彭莱从手术室 出来进了ICU,白天的时间仿佛就停止了,每天都是在家和医院之间循环。

都知道她后悔了,可是也没有人敢劝。

这天陈月来探病,迎面就看到白天从ICU的走廊里出来,情绪低落,看到她才稍微提起了精神。

陈月拉着白天关心地问:“天儿,不是让你好好在我家休息吗?怎么又来了?”

白天勉强地笑了笑:“反正呆着也是呆着,过来看看,顺便把彭莱手术前的个人物品拿回去,衣服什么的帮她洗一下,出院好穿。”

陈月看着她憔悴的脸庞,伸手给白天理了理头发:“这么多天就没见你睡过一个踏实觉,千万可别把自己身体弄垮了。”

白天垂着头,就说了声:“我没事。”

“看来最惦记彭莱的还是你啊。”陈月喟叹。

白天倔强地反驳:“合作赛耍她的时候我一门心思只想让她受受教训,可是真教训了她,又好像欠了她点儿什么似的。”

说完她想了想,下了结论:“可能是我这人的心没彭莱那么硬。”

陈月忍不住笑了:“你心有没有彭莱硬不好说,但嘴硬这点还真随她。”

她抬起双手按着白天的肩膀转了个身,推向门口:“行了,这里有我,你良心不安就给她洗衣服去吧。”

白天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眼巴巴地看着陈月:“小妈,她……真的会醒过来吧?”

面对白天期待的眼神,陈月只能装作轻松地调侃:“放心,她那种浑身是刺儿的人,无论阎王爷还是上帝都懒得收她。”

白天并不相信,但还是露出了笑容:“那就好。”

徜徉在美梦里的彭莱是不知道这些的。

她的梦境又变了,在望不到尽头的公路上,空无一人,也无任何车辆,只有陈月许多和大崔陪着她,四人被绷带裹得跟木乃伊似的,坐在轮椅上,只露出一只手勉强地摇着轮椅前进。

许多从绷带缝隙里吃力地发声:“彭莱,你这幻想里怎么还带出车祸的?”

彭莱愉快地高声回答:“好不容易幻想一回,总得来点大片儿效果吧?咱狂花姐妹仨刚一起当了回国际大牌,能同享福也得能共患难,我这不也和你们一样包得跟木乃伊似的。”

大崔插嘴:“可是我没当上国际大牌啊,就当了回司机还得跟着你们遭这罪?”

彭莱兴高采烈地举起手,她们面前平坦的公路突然变成了一个下倾的大斜坡,陈月不敢相信地问:“你又要作什么妖?”

彭莱提议:“咱们飙轮椅吧?看谁冲得快。”

大崔惊恐地看着彭莱,陈月抗议:“我们都已经被车撞成这样了还要飙轮椅?你这是想比看谁死的快吧?”

彭莱满不在乎地安慰:“放心别怕,在我的幻想世界里保证谁都死不了,你们上哪儿找这么安全好玩儿又刺激的地儿去?”

许多费力地试图转着轮椅调头离开:“安全我也不玩儿呀,不玩儿不是更安全?”

其他两个人也纷纷效仿,彭莱得意地举起手:“在这儿你们说了可不算。”

她举在空中的手响亮地打了个响指,三辆轮椅带着三个裹成木乃伊的人呼啸着往陡坡下冲去,陈月一边冲一边回头喊:“你自己怎么不下来?”

彭莱站了起来,优哉游哉地挥着手告别:“我不知道以后这脑子还灵不灵了,所以得趁现在清醒把一些遗憾弥补上,时间有限,接下来就不带你们玩儿了。”

远远的,传来陈月愤慨的怒吼:“彭莱——你连在幻想里都这么不靠谱儿——”

白天到医院护士站领取了彭莱入院时候的衣物,当时情况紧急,东西塞得乱七八糟的,她一件件地取出整理,往自己带来的袋子里放。

塞在最里面的是彭莱当时穿着准备上台的朋克皮衣,里面的手机公交卡和硬币乱糟糟的,白天拎起衣服抖了抖,从内袋里掉落了几张A4纸。

她不解地打开一看,上面用大而清晰的字体整整齐齐地打印着几行字:

我是彭莱。

白天的妈妈。

我有脑瘤导致的听觉障碍。

没有故意输给她。

白天怔怔地捧着这几张纸,恍惚地想:如果一切如彭莱所愿,如果彭莱真的上了超乐的比赛现场,那么她就会扯开皮衣,把这几张纸展示在现场观众和摄像头前面,不惜丢人,不惜卖惨,不惜在整个世界面前暴露病情,只为了证明白天乐队进入第二轮是堂堂正正的。

可惜没有如果……

白天觉得,自己是真的后悔了。

她惘然地坐在长椅上,抱着彭莱的皮衣过了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手机里传来邮件提示音,她摸出手机的时候才意识到,响的是彭莱的手机。

带着好奇,白天打开了彭莱的手机邮箱,原来是一封英文的招工启事。

时薪并不高,彭莱在美国就是干着这样的活儿。

白天喃喃出声,没了怨恨,只有不解:“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她手指往下翻,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中文的备注,是大崔。

大崔和彭莱的邮件联系十分紧密,持续时间更是长达十二年,白天一封封认真地翻着。

其中一封:大崔,白天小学要毕业了吧?毕业典礼拍照时给我留个空。

白天认真地回想着,自己小学毕业典礼的那一天。

当天陈月打扮得很正式,光彩照人地站在白天身边,路过的师生和学生家长有认识她的,悄声指指点点:“那是个歌星,电视台得过奖的。”

大崔确实来了,跟陈月站在一起简直是格格不入,他那身摇滚装束在整个会场都是个异类,但多少弥补了一点白泽奇没有到场的缺憾。

陈月和大崔互相看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拌了几句嘴之后,看在白天面子上还是妥协了,别别扭扭地招呼摄影师过来给他们拍照。

白天突然笑了,接着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笑得扬起了头。

她想起来了,合照的时候,陈月亲密地搂着她的肩头,大崔则离得很远,伸出手臂遥遥地搭在上面。

原来,那中间的距离,是为了插入一个远在美国的彭莱。

白天打开大崔回复的邮件,果然,一张P好的照片里面,有她,有陈月,有大崔。

还有彭莱。

第六十七章

自从向许多求复婚之后,大崔生活有了干劲,对自己唯一的买卖火锅店十分上心,再也不是从前放手掌柜的模样,非饭点儿的时候也留在店里照应。

看到白天拎着行李袋进来,他赶紧上前张罗:“来的正好,刚才还说打电话叫你过来吃饭呢,试试新菜。”

白天摇摇头,犹豫地说:“大崔叔叔,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大崔的脸色精彩纷呈,支吾着说:“啊?”

白天拿出彭莱的手机,展示里面的邮件,大崔吞了口唾沫,把她让到桌边坐下,又给倒了杯饮料:“既然你都看见了,我也干脆说实话,彭莱走的时候确实托付过我,本来打算她在美国站住脚就把你揭过去的,后来……后来你都知道了,我是替她为你做了不少事,还有这十二年来我送你的玩具啊什么的,大部分是她掏的钱,只有小部分是我买的。”

白天怔怔地听着,大崔小心地看着她。

“也就是说,你们联合起来瞒着我?”

大崔急得有点笨嘴拙舌:“当初你一直怪她呀,先是怪她抛下你出国,后来是出国都两年了还不回来看你,在那以后你连她的电话都不肯接, 她怕你知道东西是她买的直接就扔了,所以嘱咐我瞒着你,其实帮她送东西还好说,就是有时候她让我办的事儿……啧,多少有那么点儿尴尬……”

一边说,大崔一边缩着脖子,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往事:“比如你初二的时候来例假……我一大老爷们儿,被她逼着去超市买卫生巾,好家伙,我哪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啊,想找个姑娘问问吧?提个开头人家看我的眼神就跟抓流氓似的,差点挨大嘴巴。”

白天忍不住笑了,大崔痛心疾首地说:“最后没办法,我硬着头皮去找许多,她那时候二婚刚离吧?还以为我故意找名头跟她求复合,哎哟我这一通装孙子。”

大崔鬼头鬼脑地四下看了看,压着声音埋怨:“光去超市买还好说,后来的事还得求她,许多倒好,从里面发现了商机,摇身一变做起卫生巾品牌来了,转眼成了有钱人,上哪里说理去。”

白天回忆着:“对,那次小妈外地演出,是许多阿姨突然上门来找我的。”

“类似的事情一抓一大把。”大崔来了兴致,侃侃而谈,“还有你高中老师找家长那次?”

白天点了点头:“记得,我爸忙音乐没时间去学校,班主任骂他不负责任,后来打电话给你了。”

大崔一拍大腿:“哪是打给我了,你们那班主任一根筋,打到美国找彭莱去了!彭莱连夜给我写了剧本,让我照着演。”

白天终于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难怪呢,原来是彭莱隔空指使你又拍桌子又瞪眼跟老师吵架的?我当时还以为你那天突然精神分裂了呢。”

她笑出了眼泪,笑得喘不上气,最终用双手捂住了脸颊,声音逐渐转变成低低的呜咽,眼泪顺着指缝缓缓地流下来,一滴滴地落到桌面上。

“其实彭莱回国之后完全可以亲口告诉我这些,明明她心里一直有我,为什么就是不肯说呢?”

彭莱被困在梦境里了。

她挎着熟悉的电吉他,在一个光线昏暗的空间里纳闷地摸索,这里没有门,没有窗,没有天花板,没有地板。

可她得出去啊。

“甭找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彭莱受惊地转身,看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但素面朝天穿着白裙的彭莱。

她安静的样子和自己简直是两个极端。

“那我怎么出去啊?”彭莱问那个‘自己’。

她不回答,反问:“你要出去干嘛?”

彭莱一抬吉他:“演出啊,我想在幻想里最后演一场,就我一个人,一首歌。”

‘自己’问彭莱:“你想演唱哪首歌?”

“狂花最经典的歌,我在超乐没能逮着机会唱出来。”

这个答案显然没让‘自己’满意,提醒她:“你好多年前不是给白天写过一首歌吗,为什么从来不唱这首?”

彭莱无所谓地说:“我给她写歌已经是一种表达了,谁说非得公开演唱出来。”

‘自己’讥讽地冷笑了起来:“亏你还是做音乐的,连你写歌的对象都没能接收到你的表达,请问你写歌表达给谁了?无非成了你自己的情感宣泄而已,既然你写给白天,就应该唱给白天啊。”

彭莱愣住了,她不想面对,强硬地回身继续摸索着方向。

‘自己’冷冷地看着彭莱的一举一动。

火锅店里,白天哭了一场,渐渐平静下来,大崔也不劝她,只是唠唠叨叨地跟她聊:“彭莱她这人是打人下得去手,骂人骂得出口,唯独对人好的事儿和好听的话,让她做出来说出来就像要她命似的,这是她特有的一种自保方式。”

白天不解地问:“自保?”

大崔点点头:“她从小就有一句特喜欢的电影台词,我觉着应该跟她真实想法差不多。”

“什么台词?”

“要想不被人拒绝,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拒绝别人。”

白天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她拒绝让我知道她想我,拒绝让我知道她惦记我,她难道不清楚,自己这种一味拒绝的态度是对我的伤害吗?”

大崔无言地递给她一张纸巾,白天才发现自己又哭了,她捂住眼睛,断断续续地说:“如果她能早点儿改变,快点儿改变,我们何必浪费那么多原本可以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何必让我留下那么多对她的误解,都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挽回。”

李彬彬蹑手蹑脚地从后厨走出,惊愕地看着白天哭泣的模样,刚要上前安慰,大崔突然站起来,一掀身上的铆钉皮衣,摆了个酷炫的姿势:“小天儿,彬彬,你们觉得我这身帅不帅,带不带范儿?”

他一边展示一边还摆出经典的摇滚姿势,气喘吁吁地挥着手臂做大风车。

李彬彬昧着良心夸:“帅!特别有范儿!”

白天抹去眼泪,忍不住破涕为笑:“想听实话吗大崔叔叔?”

大崔摆臂摆得气喘吁吁:“说!”

白天认真地强调:“要多土有多土。”

李彬彬赶紧给她使眼色,大崔终于停了下来,畅快地说:“我也知道土,你信吗?”

大崔站在两个年轻人面前,郑重其事地说:“我也知道这么多年总穿这一身儿别人是怎么看我,但是我如果不这样就好像过去那些年都白活了似的,彭莱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你们这代人从小就玩儿互联网,适应新变化快,可我们这代人一旦变了,就会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的神情难得认真,白天和李彬彬都严肃了起来。

大崔看着白天,感慨地说:“我最后再替彭莱隔空办一件事儿,替她求你再给她一点儿时间改变。”

第六十八章

彭莱依旧没找到离开的办法,她冷漠地站着,向那个‘自己’宣布:“我不改变,我就这样!”

她似乎被激怒了,来回踱步:“我怕我把一些感情表达了出来,结果却是被人排斥和拒绝。”

‘自己’静静地看着她宛如困兽,好心地提议:“但你如果连表达都不表达出来,岂不是连被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彭莱停住了脚步,锐利的目光冷冷扫过来:“难道小时候我爸妈要走的时候,我说你们别走,他们就能留下来了吗?我姑妈喝醉酒打我的时候,难道我说姑妈别打我了,我疼我害怕,她就会真的住手?”

“你没法决定别人怎么做,但完全可以决定自己怎么做,既然你经历过被父母遗弃的痛苦,为什么明知白天需要你,你还整整十二年没回来?”

彭莱嗤之以鼻:“你知道个屁!我最开始不是不回来,是回不来,在美国第一次失败之后我也想过东山再起,我去借高利贷搞乐队,没想到赔了个一塌糊涂,债主怕我跑路扣了我的护照, 结果利滚利,我用了好几年才还上。”

“还上之后呢,拿回了护照为什么还不回国看白天? ”

彭莱不吭声了。

“说话呀!”

彭莱的情绪低落下来,烦躁地挥手:“一个混成了那样的妈回不回国无所谓,我偷偷通过大崔关心她就够了。”

“偷偷?关心女儿难道是很见不得人的事吗?”

即使在梦境里,彭莱也被质问得火冒三丈,她不明白这个‘自己’是什么,为什么一直戳着她的肺管子,她没好气地呛声:“万一她知道我关心她之后却不接受呢?反而把我送给她的东西全都砸烂, 那和砸烂我的心有什么区别?”

“看,这就是你的问题。”那个‘自己’提醒她,“你总是怕露出柔软的一面让自己受到伤害,但你这样活着反而是在伤害着别人。”

彭莱倔强地挺直身体站立:“我没错!我从小就已经习惯了没有爱的生活,所以长大之后才想成为一个刀枪不入的摇滚明星,可以锋芒毕露的活一辈子。”

“但是你做不到。”

一针见血,让彭莱无话可说。

‘自己’仰头看着逐渐明亮起来的空间,低声说:“那你当一个内心有柔软部分的普通人不是也很好?”

彭莱下意识地摇头拒绝:“我害怕,这种感觉就好像脱下防弹衣冲进枪林弹雨里。”

“彭莱。”这种感觉很奇妙,‘自己’向自己走来,‘自己’对自己说话,“不要怕,放下你的童年阴影和曾经遭遇的一切,所有枪林弹雨都已经过去了,你只需要带着爱重新上路。”

两人终于面对面地站立,彼此都可以在对方眼睛里看见自己的样子,一个桀骜不驯,一个善良温柔。

“爱?”彭莱迷茫地问,“我上哪儿带爱去?”

“爱啊……”白裙素颜的彭莱拥抱着梦境里的彭莱,在她耳边轻柔地低语,“爱就在你为了白天跟大崔通的一封封邮件里,在你为白天而写的歌词和旋律中,只等着你表达出来……”

两人终于重叠为一体。

禁锢彭莱的空间消失了,她眨眨眼,发现自己一个人站在舞台上,温柔的追光从头顶打下来,小小的光晕正好把挎着吉他的她笼罩在其中。

台下空****,没有观众。

这不妨碍彭莱认真地对着麦克风向全世界宣布:“这是一首我写给女儿的歌。”

她轻轻地拨动了琴弦。

这首歌通过另一种方式被白天听到了。

她打开彭莱的手机,找到了这首写给她的歌,回家的路上白天反复地循环着,不知不觉,她的唇边带起了一丝会心的笑意。

彭莱写这首歌的时候,停留在她记忆里的自己,还是五六岁的小姑娘,戴着蝴蝶结,穿着花裙子,漂亮又乖巧。

后来她看到自己这么叛逆的样子,大概也吓了一跳吧。

带着这样轻松的笑意,白天拎着行李袋,出事后第一次回到了冠华小区,踏上了回家的路。

当年,彭莱就是拖着行李箱从这里离家去美国的,小小的自己不懂事,追着她问:“妈妈,你为什么要去美国?”

彭莱是怎么回答的?哦,彭莱说:“因为摇滚乐的发源地在那里,我去了那儿很快就会成为世界著名的摇滚明星,到时候我就回来接你。”

当时的自己傻乎乎的,不明白什么叫摇滚,只是天真地要求:“那你回来的时候,会给我买很多的蛋卷冰淇淋吗?”

彭莱当然是满口答应,还夸口:“看见这只行李箱了吗?我会给你买回来整整这么一大箱的冰淇淋。”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白天跨了出来,无奈地苦笑着嘀咕:“骗子,你这个大骗子。”

你既没有回来,也没有带冰激凌。

白天打开门,赫然发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客厅中央,醒目地立着一只拉杆行李箱,是最大号的。

家里好几天没有进人了,这难道是彭莱留下的?

白天走过去,拉开行李箱的拉链,顿时一阵香甜的气息包围了她,奶油,香草,蓝莓,樱桃,草莓,哈密瓜……

一大堆已经融化的蛋卷冰激凌从拉开的口处汹涌而出,各种色彩的冰激凌融化在了一起,各种颜色交织在一起在地板上肆意地流淌着,形成一副七彩斑斓的油画。

白天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抱着行李箱又哭又笑:“彭莱!你给我醒过来!这叫我怎么收拾!”

尾声

彭莱已经醒了,却又没有醒。

没有醒是医学意义上的,她依然沉睡,躺在**一动不动,生命体征被各种仪器滴滴地监测着。

说她醒了,是她能清醒地‘看到’病房里的全部景象。

比如,正在她床头聊天的罗俊和安哲,很奇怪,这俩竟然一起来了。

安哲先开口:“谢谢你开车顺路捎我过来。”

罗俊无所谓地摆摆手:“都是朋友,客气什么?”

你俩什么时候成朋友了?彭莱竖着耳朵纳闷。

安哲也有同样的疑问:“你把我当朋友?”

罗俊端详着彭莱沉睡的面容:“咱俩都喜欢彭莱,说明审美一致,把你当朋友很奇怪吗? ”

“那其实……”安哲有些不情愿地承认,“我好像也早就把你当朋友了。”

安哲也端详了一会儿彭莱,低声说:“我发现彭莱这人骨子里好像有一股劲儿,能把身边的人都拧在一起。”

“你是想说凝聚力吧?”

“我没你有文化,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她要是没凝聚力,当年也不会把狂花乐队做得那么好。”

“如果她没得这病,这次重新做乐队一定会比过去做得还好。”

彭莱在心里呐喊:你们俩,这些好话为什么不在我醒着的时候当面说?

两人无知无觉,继续讨论,罗俊感慨:“是啊,太可惜了……不过只要人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安哲叹气:“说实话,如果能用彭莱和你恋爱换她醒过来,我宁愿选择她醒。”

罗俊深有同感:“只要她能醒,哪怕她去跟一个咱俩都不认识的人恋爱我都认。”

彭莱疯狂的在内心大骂:“说这么热闹,老娘刚才手指头都动了,你俩都没看见吗?”

她刚才,使出全身力气,终于把那种钢铁禁锢的感觉给逼退了一点点,应该是……动了手指头?

这时候护士来宣布探视时间到了,罗俊和安哲就这么聊着天走出了监护室。

彭莱泄了气,心想,这现实是不能指望了,还是幻想吧。

她放弃了努力,舒服地像是躺在云朵里一样,回到了梦境里。

在梦里她躺在**,罗俊和安哲一边一个给她喂着水果,还要争宠,互相把对方的手给推开,推着推着就打了起来。

罗俊指责:“你幼不幼稚?!”

安哲坦然认错:“我的错我的错,我责任比他大,因为我本来就比他更爱你。”

罗俊更生气了:“你肉不肉麻?!”

安哲理直气壮地说:“真实情感的表达,怕什么肉麻?彭莱,我俩之间你到底选谁?”

彭莱双手枕在脑后,愉快地吃着喂到嘴里的水果:“嗯……反正这也不是现实,看你俩表现都还不错,你们这两块料我就都要了吧。”

她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仰头畅想,伸手打了个响指,罗俊和安哲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毕恭毕敬出现在床头的白天:“妈,您有什么吩咐?”

彭莱美滋滋地叹了口气:“幻想世界里多美好啊,我都不想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