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没有月亮,一如那天的夜色。何府的人都已经睡去了,间或有一两个巡逻的仆人在大路上巡视。商依依很轻松的绕开了可能遇到人的地方,沿着小路从南院的厢房里走到了西园的北面。

她看到了那间放杂物的小屋,里面没有灯光。商依依停下脚步,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走到门前,只见门虚掩着,商依依左右看了一下,夜很静,没有旁人。她在门上轻叩了一下,没有回应。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吱呀一声推开了木门。

借着从门外投进来的微光,看到狭小的屋内椅子上坐着一个颓唐的身影。

商依依站立在门口,借着微弱的光,她看清了他的脸。她自诩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此时只觉得鼻腔内有一股酸楚的感觉。她转过身把门虚掩上,屋内又陷入了一片黑暗。商依依觉得些许的轻松,因为她看不清他凝望着自己的眼眸了,那像再也擦不出火花的火柴头,颓丧而黯淡,让她心里内疚而压抑。

“你已经来了。”依依打破了压抑的沉闷,轻声说,在黑暗中走到了他面前。

只听他发出一声轻笑的鼻音:“这是你的耳环,物归原主。”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柳叶状的银质耳坠,放在了桌面上。

商依依出神的盯着桌上黯淡的银光,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们之间账都清完了。”他落拓的站起身来,“我走了。”说着身体擦着她的胳膊往外走去。

“何梓明。”依依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只感到他僵硬的停了下来,“我们真的互不亏欠,你达成了你的目的,我做了我要做的事情,最后也没有连累你,是不是?”

她焦急的确认着,以至于她冰冷的指尖都在颤抖。她不想欠别人的人情,在这个世上她孤独的活着已经够艰难了,她承受不了多余的人情债了。

何梓明转过身来,看着她焦虑不安的脸,殷红的眼,凄然而残忍的说:“当然,不然你以为呢,六妈?”

商依依的手指却在他的手臂上抓的更深了,“你相信我,虽然我嫁进何府,但是也不会害你,你就当……你就当不认识我。”

“好。”何梓明什么也没有问,斩钉截铁的说,然后推开了她的手,往门口迈去。

这一个字钉碎了她心里的坚冰,商依依沉默的颤栗了起来,她心中的伤心排山倒海从冰层里奔涌而出,她扶着桌角支撑住身体。

“对不起……”声音已经带着难以抑制的哭声,“何梓明,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

何梓明转过身来,在黑暗中凝视着她,“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你自己!值得吗?这一切真的值得吗?!”他像黑暗中受伤的野兽,暴戾的怒吼,“因为什么?刘清仁要你这样做的吗?这样的条件你也能答应!这样他就能放过你吗?你为什么不能对你自己好一点,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

何梓明失去了理智像困兽一样在狭小的屋内来回的走动,“你这样做,你父亲在天之灵知道,你以为他会高兴?会欣慰生了一个为他报仇的女儿?!”

最后这句话击溃了商依依,她颤抖的靠立在桌脚慢慢的滑落到地面,蹲坐在地上,把头埋在手臂里,泪如雨下。这么久以来独自吞咽的纠结和痛苦,不敢去触碰的委屈,都在这个黑暗的小屋,在这个男人面前溃不成军。

何梓明走到她的面前,蹲了下来,看着痛哭的她却无法伸手安慰,他把手紧握成拳头,无处发泄。最后颓然的靠在她身边,久久的凝视着她孤单绝望的身形。

“对不起,我没有权利这样指责你。是我没用,帮不了你。”他的手背粗鲁的划去脸上滚下的泪。

依依抽泣着说,“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关你的事。我不想欠别人人情。”

“对,我是你的什么人,从头到尾都不关我的事,是我自找的。”他喉中哽咽。

她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谢谢你,何梓明。”她眼中浮着的珠光不住的往下滚,“真的,你帮我我那么多,我没有办法报答你……”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你报答,我对你……我对你……”

他的薄唇抿的直直的,漂亮的眼眸熬的红似火,怕忍不住说出那些让自己更加崩溃的话来。

商依依凝望着他,流着泪的脸像雨打的海棠,他从口袋中拿出了一条白色的手帕,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手指隔着手绢的细棉布感受着她脸庞的触感,他痴缠的看着她的噙着泪光的眼,她的俏挺的鼻子,还有泪水浸泡过一样饱满柔嫩的红唇,可是再也不能吻到了。

“你就是到了黄河心也不会死的性子,谁也阻挡不了你。”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过了良久,轻声叹道,“起码你还活着。”

她抽咽着握住了他的手,拿下了那个手绢,“你不要对我那么好,我受不起。我们还是像之前一样,清清楚楚的多好。”她神情落寞而哀伤。

“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会跟你有纠葛,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他苦笑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怎么样都不重要了。”她疲倦的说,“我们不是一路人,我的人生在十二岁那年就注定了,只能往前,没有岔路。而你……”她转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脸,轻柔的说:“你应该有似锦的前程,门当户对的妻子。”

“然后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是不是?”他握住她的手,激动的说,“你把我都看透了是不是,我这样冷漠,窝囊,无能的男人,就注定要孤独麻木的过一生是吗?”

依依摇着头,“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过的幸福。”

“没有你……”他强抑住了话头,咽下了所有没有意义的假设,“呵,我现在理解刘清远的心情了。”

“三少他也是一个好人,他现在怎么样?”她嘴角浮出一丝苦笑。

“他说他不甘心,不甘心找不到你,不甘心帮不了你,不甘心命运的安排,所以他留在了京城,开始他最不喜欢的仕途。”何梓明嘲讽的说,“多可笑,他那么积极努力的留在京城打探你的消息。我不想找你,做了缩头乌龟回来了。可是他找不到你,我却在家里看到你,而且是……”他心痛的说不下去。

“有趣。”依依怔怔的一笑,“我并不是存心想让你难过的。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永远不出现在你能看到的地方。对你我很抱歉。请不要告诉他我的下落吧,我不想再让他难过了。”

他看着她清瘦的脸,他想起了在北京饭店的那个午夜,他抱着发烧的她,心里想着要永远的保护她,才短短几天,就已经恍若隔世了。他本以为自己是冷酷的人,不再会见面了,就很快会忘却了。没想到再见之下是那样的情形,绝望的心痛如此蛮横而不可理喻的撕碎了他。他感到自己昏昏的发热的脑袋里有着疯狂的想法,但是他只能紧紧的握住拳头,阻止自己一切的行为。

这几天浸泡在痛苦中刺激着他下定决心不能再这样下去,为自己找条生路。

“过段时间我就去上海了。不回来了。”他终于控制了自己,勉强恢复了理性,他自嘲的笑笑,“你不用跟我道歉,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至于难不难过都是自找的,与你无关。只是我不想再被人捏着走了,也不想被命运随意的拿捏。只是一个刘清仁,就能把我们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上!刘清远追求权势,我追求金钱。拥有的多一些,总不至于太任人摆布,过得那么痛苦吧。”

“嗯。”商依依哭过之后目光清明,她真诚的说,“祝你们都能达成所愿。”

何梓明薄唇微启,隐约中透出“依依”两个字,却听不到声音,他最终沉默了,只是看着她,她也偏过头来。

他和她对望着,目光交错在一起。也许屋内透不进光的黑暗的掩护才让他们有凝视对方的勇气,像黑暗中蜘蛛吐的丝,不知不觉已经暗结了网,把恩怨过往无奈都编在了网内,结成了人间的情愫,编织成一声叹息。

“你该走了。”依依撇开了目光,低语。

何梓明缓缓的望向了那扇隔绝了世界的小门,沉重的透不过气来。

“嗯,你保重。”过了许久,他才吐出了这句话,“有需要我的地方,你……”

“谢谢你的好意,不用的。”她语速飞快的接道,眼角瞥到他受伤的表情,站起身来好似轻盈的说,“何府也不是龙潭虎穴,我适应能力很强的,你知道的。”

“呵,是啊。”他也想假装轻松,可是笑不出来,落寞而厌弃的努力挺直脊背站起身来。

依依伸手想收起桌上的银耳坠,没想到被温热的大手握住,冰凉的柳叶嵌在两人的手心之间。

“留给我吧。”他闪烁的长睫透露着懊悔,“我不是真的想还给你……”

“但是我会当真。”她眼圈又开始转红,吸了一下鼻子。

她明艳的脸在咫尺之间,彼此的呼吸都能感受到。

“我舍不得。”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垂眸望着她。

她纤长柔软的手被他的手掌按在了他的胸上,温热的大手慢慢的收拢覆盖着她的冷,她的掌心正好落在他的心脏位置,被紧压的手心能够深深的感受到他强烈的心跳,年轻热烈而急促的跃动。

依依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目光,她把手慢慢的抽下来,用一些力气,抽离了温暖。

只听见压抑绵延的呼吸,过了一会,门开了,又被关上,黑洞洞的屋子里只剩了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