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昀杉从新金酒吧出来, 后面几人却怎么也甩不开,一路跟着他到一楼。

觉察到事情不对劲,徐昀杉没有坐电梯, 而是从安全通道下的楼, 出口处一个人也没有,后面的人追过来了, 他下意识往外跑, 匆忙拐进一旁的街道, 却发现那街道也空无一人, 只有一个合上的大垃圾桶。

徐昀杉又往前跑了些, 却被紧闭的铁门拦住了去路。

他转过身, 三个男人在他后面停下。

为首的那个烫了一头卷毛, 穿了一身潮牌, 胸口到裤子上有很大一片污渍。

他耳朵上戴了好几个耳钉,看着年纪不大,勾着腰喘息几口气才站直身体。

“妈的……哥你跑得挺快啊。”卷毛笑了笑,意味不明道,“看你一把年纪的, 体力还这么好,没少练过吧?”

徐昀杉皱起眉头, 看着眼前三个人:“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几天前, 徐昀杉跟哥哥通过电话后,还是康鹏也打了电话过去。

他警告康鹏别乱说话, 康鹏却不置可否,还要他帮忙去新金酒吧做一份兼职。

说是希望他帮忙,但那样的语气根本容不得他拒绝,他不想答应, 又怕康鹏跟何穆之说什么。

而且他还欠着康鹏二十五万,怎么还这笔钱,完全由康鹏说了算,要是康鹏不打算给他降利息,或者逼他在短时间内还清,他没有任何办法。

好在那酒吧没有太为难他,他用康鹏给他的电话号码打过去问了问,得知他的工作时间很自由,下班以后过去,夜里随时都能离开,工资按时间结算。

不仅如此,工资竟然还挺丰厚。

徐昀杉勉强放了些心,这酒吧虽然是康鹏要他去的,但康鹏似乎不是那里的老板,他应该不会跟康鹏有太多的接触。

而且在这里打几个小时的工,赚到的钱远比他在家接画稿赚的钱多,他现在在这个剧组的工资不错,等剧组戏拍完了,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吴导或许会向其他剧组推荐他,但就算进去,待遇肯定也没有现在这么好。

徐昀杉说服了自己,却没想到去了以后,发现这酒吧里全是男人,也没想到他并不能安心当个酒保。

他一般会从下班工作到12点,这个时间段正是酒吧人多的时候,他这张脸待在吧台,难免会碰到一些歪心思的人。

徐昀杉在这儿工作了快一周,每天都要应对各种各样的骚.扰,搞得他心烦意乱,但他只是一个打工的,除了隐忍别无他法,每天夜里拿到当天的工资,他都会对着这笔钱做很久的心理建设,第二天才能继续工作。

好在大部分人还正常,明确拒绝后就不再纠缠,今天运气不好,碰到几个难缠的,看着年纪不大,但初生牛犊不怕虎,越是这种角色越难搞定。

几人跟他在酒吧引起一些纠纷,本以为当时就处理完了,结果徐昀杉下班发现那几人还在酒吧等着,看他离开又跟了上来。

“哥你别紧张,法治社会,我们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但你往我衣服上泼酒,我总得要个说法。”卷毛抖抖自己的衣服,“这才买没多久,就算不贵,怎么说也花了大几千块,你得负责吧?”

徐昀杉沉默地看着面前那顶多二十出头的男生,他可能觉得自己说这些话很帅。

“你脱给我,我洗干净了还你。”徐昀杉道。

“那不行,谁知道你会不会就这么跑了,这事儿就在这里解决。”卷毛说着想到什么,又笑道,“或者你跟我走,当我面洗干净。”

真跟着走了哪还是洗个衣服的事情。徐昀杉不想继续纠结下去,冷着脸看他们,转身就要走。

经过几人身边,卷毛拽住他的胳膊,怒道:“你他妈往哪儿跑?”

“放手。”徐昀杉冷道,“我已经提出了方案,是你不接受,实在不行就报警吧,交给警察处理。”

“……操。”卷毛骂了一句,终于撕破脸,“报屁的警!都他妈来这儿工作了,你装什么矜持!”

徐昀杉皱起眉,烦透了这种胡搅蛮缠,他不想说话,用力抽回手,刚抬脚又被另一个人拦住。

这条小道没有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摄像头,看这几人的架势,徐昀杉察觉不妙,只想快点到人多的街道上去。

他猛地推开面前的人,拔腿往前跑,身后卷毛怒吼了一声,三人迅速追上来。

刚刚跑进来时不觉得,现在想出去,徐昀杉发现这条路竟然这么长。

对面人多势众,真动起手来徐昀杉根本不是对手,他的手又被一人抓住,紧接着另一人也扑了过来,徐昀杉奋力挣脱,前路被堵住,他只能转身往回跑。

他冲到铁门前狠狠拍了几下,里面却没有回应,再转过身,卷毛跟另外两人就在离他一米的位置。

“你要往哪儿跑啊?”卷毛说着,狡黠地笑起来,“我刚刚又想到个好办法,要不你让我们揍一顿,这事儿就算完了。”

“……”徐昀杉捏紧拳头,盯着面前三人。

这三人年纪看着都不大,言行举止也跟流氓似的,多半都是没念完书就进入社会的混混。

要真答应给他们挨揍,那他只会被牵着鼻子走,可能被赖上不说,以后也别想继续在那酒吧干了。

徐昀杉来不及想对策,三人已经动手了,卷毛挥起拳头砸向徐昀杉的脸,徐昀杉抬起胳膊挡住,用力把人推开。

卷毛拳头没得逞,朝后趔趄几步,更愤怒了:“你他妈……老子弄死你!”

卷毛再次扑了过来,徐昀杉肩上挨了两拳,伸腿将他扫倒在地,又去防备另外两人。

四人在角落纠缠打斗,徐昀杉奋力反抗,却没法以一敌众,很快就被两人抓住胳膊,压在铁门上。

卷毛刚刚摔那一下,把胳膊蹭破了皮,气得龇牙咧嘴,扬手给了徐昀杉一巴掌。

巴掌声在静谧的角落格外响亮,徐昀杉脑袋往右歪,瞬间眼冒金星,耳朵里也嗡嗡地响。

“靠,一个酒保这么倔。”

“给他吃那个吧?你带着没?”

“来这儿肯定带了啊,本来刚刚放酒里的,他丫的死不喝酒。”

“快拿出来喂给他……”

徐昀杉迷糊中看到一只手伸向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卷毛拿着什么东西使劲往他嘴里戳,他紧闭着嘴,仰头往边上躲。

就这么僵持了半天,另外一人看不下去了,松开徐昀杉的手,捏住他的下巴,还没碰到,徐昀杉身后一空,铁门从里面打开了。

一只脚冲着徐昀杉左边的人踹过去,那人没反应过来,被踹倒在地,滑了几米远,佝偻着腰好半天起不来。

徐昀杉回过头,刚看清身后的人,就被抓着手拽进铁门内。

“卧槽!你们他妈的干嘛呢!”周琦乐越过徐昀杉看向后面,大喊一声。

那三人瞬间被吓破了胆,转身想跑,另外几个人从另一边堵住了路口。

周琦乐走到外面,抓住卷毛拿着药的手,“我已经报警了,他妈的一个别想跑!”

外头乱成一锅粥,徐昀杉却被拽着远离了那群人,一路走到停车场。

停车场很安静,徐昀杉有些懵地盯着前面人的背影,脚下无意识地跟着走。

当他察觉到前面这人没有做任何遮掩,整张脸就这么暴露在外面,脑子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放手。”徐昀杉道。

晏廷像没听见。

徐昀杉停下步子朝后抽手,却抵不过晏廷巨大的力气,被生拉硬拽着往前走。

他有些急了,仰头看了一圈,这里处处都是摄像头,刚刚那儿也不知道有没有,要是录下晏廷刚才踢人的样子,传到网上势必要掀起惊涛骇浪。

“放手!”徐昀杉激动地吼一声,用尽全力摆脱晏廷的桎梏。

晏廷背对着徐昀杉,站定几秒,大步走向不远处一辆车前,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上车。”

晏廷的声音很沉,整个人也散发着阴翳的气息,徐昀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抿着唇钻进车里。

车门“砰”的一声重重砸上,晏廷迈着长腿,从车头绕到驾驶座,也上车坐下。

车内气氛更是压抑。

晏廷沉默地启动了车子,徐昀杉深吸一口气,却还是压不住情绪:“你是不是疯了?被拍到怎么办!”

“我看你才是疯了!”晏廷大吼一声,朝徐昀杉瞪过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招惹那种人?啊?!你知不知道刚刚我要是没赶到,你会怎么样!你到底在干嘛?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来?!”

“跟你没关系!”徐昀杉吼道。

脸上的伤口发麻,因为刚刚的怒吼,此时更是撕裂般疼痛。

晏廷第一次见徐昀杉如此激动的模样,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他急促地吸了两口气,又沉下脸,凝重地望着徐昀杉。

徐昀杉发泄完,却没法冷静下来,他抿着嘴唇,扭头去拉车门,门却不知什么时候被锁住了。

他感觉头脑都不是自己的,甚至想到从窗户跳出去,他用力去抠窗户的开关,结果窗户也被上了锁。

身后,晏廷冷冷笑了一声:“我还不了解你么。”

徐昀杉背脊僵硬地望着窗外,寒意自脚底往上窜,脑子里又像海啸般波涛汹涌。

他不知道晏廷这话戳到了哪个痛点,被封在瓶子里的情绪陡然膨胀,轰的一声炸裂开来。

泪腺像失灵了一样,恨不得把这些年的眼泪全部流出来,徐昀杉死死咬着嘴唇,两条胳膊都在颤抖,才费力将呜咽的声音咽回去。

他以前经历的那些事,随便哪件都比这次的凄惨,但现在就是控制不住。

太丢人了。

被几个小屁孩儿那样捉弄,险些发生那样的事,还刚好被晏廷撞见。

在晏廷面前,他的自尊心好像被扔在地上,狠狠碾压了几脚。

又不是他想发生这种事情,他也只想安安分分在这里工作,他有什么错?

他也不想来这种地方,但他有选择的余地吗?

晏廷打开车内灯,依旧只能看见徐昀杉倔强的后脑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语气比刚刚好了点,但还是带着怒意:“说不过就想着跑,什么事儿都你有理了?那种人就是社会败类,真闹出事坐牢了都不一定悔改,但你被伤到就是后悔一辈子的事情,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吗?”

徐昀杉没有回应,拳头紧紧捏着,像在隐忍。

晏廷继续道:“你到底去那儿干嘛的?你还去那里玩儿?徐昀杉,你这几天下班跑这么快,不会就是赶着去泡酒吧了吧!”

徐昀杉还是一声不吭,安静得像座雕塑。

“……你能不能说句话,刚刚不喊挺大声吗!”晏廷烦躁得恨不得捶玻璃板,他抓住残存的理智,伸手扣住徐昀杉肩膀,强迫他转身,看到那张脸又浑身一震。

“你……”晏廷怔怔收回手,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徐昀杉,又左右扭身,手忙脚乱地从车里翻出一包纸巾,快速抽了好几张递过去,“哎,你哭什么呀……”

徐昀杉没接过纸,整个身体缩到车门边,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哗哗流。

他抬起手摸索着摁在车内灯上,光被遮了大半,但还是有很多从指缝间漏出来。

晏廷把纸塞进徐昀杉遮灯的手心,语气也缓下来:“我不是怪你,你知道刚刚我在楼上看到你是什么心情吗?这还好是看见了,要不然你……哎,是我刚才态度不好,你别哭了。”

徐昀杉一手遮着灯,另一手遮住自己的脸,一声不吭当哑巴。

他知道自己有多狼狈,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但这个地方无处可逃,他只能执拗地闭上眼睛,自己看不见就当别人也看不见。

他也不想哭,很窝囊,但他现在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毛病,听到晏廷的声音,眼泪就止不住,像被施了咒语一样。

他希望晏廷别说话了,又没有办法开口,只能猛吸一下鼻子,将脑袋埋得更深。

晏廷注视着徐昀杉半掩的脸,终究还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把车内车外的灯全关了。

他拧动车钥匙,把车子也熄了火,所有喧嚣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车里静悄悄的,只偶尔响起徐昀杉粗重的呼吸声。

停车场的灯本就晦暗,照进车内更加暗淡无比,徐昀杉缓缓放下遮灯的手,将纸巾伸进臂弯里擦脸,这才终于抬起头来。

他偏着头抵住车窗,整个人都隐匿在安逸的黑暗之中,情绪渐渐平静。

晏廷操作手机叫了个跑腿,之后便撑着脑袋看车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昀杉的呼吸放缓了,静得仿佛不存在,两人谁也没看谁,谁也没说话,任时间这么流逝。

一串手机铃声打破沉寂,晏廷接了电话,等了一会儿开门出去,很快拎着一个打包袋回来。

他将袋子拆开,拿出里面的东西,又扭头看徐昀杉。

徐昀杉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整个脸对着窗外,但周身无形的刺已经收了回去。

“哭好了吗?”晏廷问。

徐昀杉一脸颓废地靠着车窗:“……”

“我开灯了。”晏廷道。

车内灯再次打开,突如其来的灯光刺得徐昀杉眯了眯眼,再睁开时,晏廷已经伸手过来。

他拉着徐昀杉靠近自己,徐昀杉这次没挣扎,面无表情地低垂着眼睛。

“行了,看都看完了,还闹什么别扭。”晏廷松开徐昀杉,从刚买的东西里翻出冰袋和药膏,“脸转过来,我给你擦点儿药。”

“……”徐昀杉抬眼扫过晏廷,又看向晏廷手里的东西。

他想说点什么,嗓子里却干涩得不行,声音都很难发出来。

徐昀杉重新垂下眼,安静地任晏廷摆布。

刚刚那么一番折腾,他现在心里竟然异常的平静,好像天塌下来都影响不到他分毫。

他感觉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晏廷借着灯光,这才看清徐昀杉的脸,红彤彤的肿得老高,嘴角处已经发紫,还有些许血迹。

那群流.氓下手没轻没重,这一巴掌肯定打得不轻,徐昀杉本来皮肤就白,一点痕迹就够明显,这么重的伤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更是骇人。

晏廷看着就有些来气,皱着眉抬手,轻柔地将冰袋敷到徐昀杉脸上。

冰冰凉凉的触感贴着胀痛的脸颊,疼痛减轻不少,晏廷示意徐昀杉自己敷着,徐昀杉接过冰袋,看着晏廷拧开药的瓶盖。

徐昀杉放下冰袋,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自己来就行……”

“你又看不见,自己来什么,老实坐着吧你。”晏廷边说边撕开棉签袋子,蘸瓶子里的药水,“看不见也好,伤口吓死人……还好别人没用什么暗器,不然给你整毁容你就哭去吧。”

徐昀杉没说话,看着晏廷将蘸了药水的棉签伸过来。

冰敷过后脸上几乎不疼了,但药擦到伤口上还是感到一瞬间刺痛,徐昀杉下意识往边上缩了一下,左眼也不由自主闭起来。

晏廷笑笑:“你还会wink呀?”

徐昀杉:“……?”

“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晏廷给徐昀杉嘴角擦药,又自己演示了一遍,但他好像面部肌肉不协调似的,一只眼闭上另一只也跟着闭上了。

“我做不来这个,之前有粉丝想看,我直播的时候试了试,结果还被截图做成表情包。”晏廷说着笑了笑,“那是我出道这么久唯一的黑历史。”

徐昀杉:“……”

什么黑历史,能这么开心地说出来。

晏廷小心地给徐昀杉上好药,又对着伤口看了会儿,道:“估计得要几天才能消了……下手这么狠,刚刚就该多踹几脚。”

晏廷这么一说,徐昀杉又想起他在铁门那儿的举动,欲言又止:“你刚刚……”

晏廷看着徐昀杉:“嗯?”

对上视线,徐昀杉又有些别扭,不自在地说:“你打人了,可能会被录下来。”

“没事儿,周琦乐会处理好的。”晏廷道。

他收起药,又看了徐昀杉一眼,心里还有许多疑惑。

为什么这种时间去酒吧?为什么招惹那种人?

以他对徐昀杉的了解,徐昀杉绝对不是会去那种地方玩的性子,要不然也不至于被几个小屁孩堵在角落欺负。

那他为什么去那里?

一个又一个问题在脑子里转,憋得晏廷浑身难受,偏偏他知道徐昀杉的嘴比金坚,一旦封死用铁锹都撬不开。

晏廷直接放弃从徐昀杉这儿入手,给周琦乐发了消息过去,要他处理完事情再查查徐昀杉去酒吧的目的。

一切处理完,晏廷拿出车里备用的口罩帽子戴好,重新启动了车子。

“系好安全带。”晏廷道。

徐昀杉顿了顿:“我可以自己回去。”

晏廷没理他,自顾自将车倒出车位,往出口开去。

徐昀杉坐的副驾驶,要是就这么出去了,绝对要被交警抓,普通人是罚款加上口头教育,但晏廷不是普通人。

眼看车就要到大门口,晏廷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徐昀杉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认命地系上安全带。

车驶出停车场,进入宽阔的马路。

徐昀杉目视前方,看着不远处的地铁站牌,抿抿唇道:“你就放我到前面……”

话还没说完,晏廷驱车加速前进,将地铁站甩到后面。

晏廷道:“你觉得我会听吗?”

徐昀杉:“……”

随便吧。

徐昀杉瞬间很自暴自弃。

反正自尊心已经碾平了,多踩几脚也没什么区别。

晏廷调出导航,徐昀杉瞟了一眼,发现地点是他以前住的地方。

那房子破产后就抵押了出去,因为死过人,价格还压低了很多,如今过去这么久,也不知有没有人接手。

徐昀杉努力不去想以前那些破事儿,道:“我现在不住那儿了。”

晏廷挑了挑眉,倒没什么很大的反应:“那你现在住哪儿?”

徐昀杉如鲠在喉,却也只能把现在住的地方报出来。

晏廷换了导航地点,跟着导航朝目的地开去。

A市很大,街道弯弯绕绕许多条,即使从小住在这儿,也没法把所有地方都走过。

徐昀杉报的位置就是晏廷没听过的地方,以前也没来过,起初他还面色如常地开着,直到在某个路口拐了弯,才觉察到不对劲。

这一片全是很多年的老房子,路灯稀少,灯光也不亮,迎面看去砖瓦黑压压一片。

楼与楼之间离得很近,矮楼层根本照不到光,留出的小路崎岖弯折,隔老远才有一盏小灯,一眼甚至望不到尽头。

“就在这儿停吧。”徐昀杉道,“车开进去就出不来了。”

晏廷望一眼小路,在边上找位子停车。

徐昀杉看出晏廷想长停,道:“我下去你就能走了。”

晏廷不以为意:“来都来了,不请我进去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

“我就要看。”晏廷道,“你就这种态度对你救命恩人?你有没有良心啊。”

徐昀杉:“……”

随便吧,都随便吧。

徐昀杉什么都不想管了,等着晏廷停好车,下车往家里走。

他脚步放快,却比不过晏廷那双大长腿,晏廷就那么悠悠哉哉地走在他旁边,左看看右看看,跟皇帝微服私访似的。

时间挺晚了,这一片住的大多是老人,此刻几乎全熄了灯,小路上也没有监控,晏廷不用担心跟拍,将口罩摘了下来。

他跟着徐昀杉进入一栋楼,楼里一片黑,感应灯都坏了,徐昀杉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着楼梯上楼。

因为是老房子,楼梯又窄又高,两人只能一前一后往上走。

徐昀杉闷头往前走,心里忐忑不已,身后的晏廷一声不吭,只有沉稳的脚步声和因爬楼而略急促的呼吸声,反倒让他更加紧张。

晏廷在想什么?

知道他住在这种破旧的地方,晏廷会怎么想他?

就这么爬到七楼,徐昀杉在家门口站定,盯着面前的锁。

“……你回去吧。”徐昀杉放下手机,手电筒贴着裤子,只漏出一点光,“我到了,你可以走了。”

“你也太敷衍了。”晏廷侧身,肩膀抵着墙,“我都到这里了,你收留我一晚吧。”

“……”

“你这儿离我家开车也得一个小时,明天还得拍清晨的戏,四点就要集合。”晏廷说得有理有据,“现在回去觉也别想睡了,你想让我猝死啊?”

“……”

徐昀杉盯着门,依旧一声不吭地僵持着。

“不愿意我进去就算了。”晏廷站直身体,语气很低落,“我去车里睡,反正也就几个小时,等早上还能顺路带你一程。”

“……”

算了,算了,算了。

徐昀杉心里连着说了三遍,拿出钥匙打开门,二话不说走了进去。

晏廷跟着他进来,关上门后环视了一圈。

“还挺好的嘛,我还以为你家被你住成垃圾场了呢,这不挺干净的。”晏廷说着毫不客气地走进去,“我以前拍戏的时候,还住过村子里的毛坯房,睡觉都只能打地铺,地上还不铺东西,就盖一破被子。”

徐昀杉没说话,他一点没觉得自己受到了安慰,见晏廷好奇地往何穆之房间看,他心里一惊,脱口而出:“那房间不能进。”

晏廷转头:“为什么?”

“那是……合租人的。”

晏廷一愣:“这房子还合租?”

“有两间卧室,所以找了人合租。”徐昀杉解释道,“那个人出差去了,这段时间不在。”

晏廷看着徐昀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在他没多问,收回脚:“你住这种地方,你家里人知道么?”

徐昀杉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晏廷猜道:“你跟家里吵架了?”

“……嗯。”

“为什么?”

“……”

“徐昀杉。”晏廷皱起眉,“你是不是……跟家里出柜了?”

“……”徐昀杉抬头,看晏廷一眼,又垂下眼睛。

他那表情跟默认似的,晏廷道:“你傻呀,要出柜也得先探探口风啊,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一下能接受的,再怎么也该找到对象再考虑吧。”

徐昀杉听晏廷说完,闭了闭眼睛,往自己房间走去:“赶紧休息吧。”

“不洗洗吗?”晏廷说着找到厕所,“我要冲个澡。”

“……只有冷水。”徐昀杉道。

晏廷脚步顿了顿,继续向前走去,他打开厕所灯关上门,又将门开了一道缝,露出半张脸。

“你有多的毛巾没?”晏廷问。

徐昀杉算是彻底妥协了,问什么答什么:“有,等会儿给你。”

晏廷关上门,很快响起水声,徐昀杉走去何穆之房间,从大箱子里找毛巾。

多亏了他哥,在家工作之余,会在休息期间苦心钻研薅羊毛,几乎白嫖.了不少日用品。

他翻出毛巾又顺便拿了新的牙刷和内.裤,然后去自己房里找了件宽松的短袖短裤,一起给晏廷送了过去。

晏廷甚至把头发也洗了洗,一身清凉地走出来,大喇喇地就往徐昀杉房间走。

这屋子就这么大,晏廷除了待在徐昀杉房里也没别的地方能去,徐昀杉懒得管他了,拿了自己的衣服去冲澡。

晏廷一边擦头发一边看手机,发现周琦乐给他打了两个电话还留了言,他往厕所看一眼,走去窗边拨通周琦乐电话。

那头很快接通:“喂?你把徐昀杉带走了吧?”

“嗯,你那边怎么样?”

“证据确凿,去警察局就把几个人拘留了,还有意外收获呢,妈的三个小屁孩儿,有俩连二十都不到,居然还贩.毒,现在警方一边派去追毒.贩子,另一边去查新金酒吧了。”周琦乐道,“你说徐昀杉也是够倒霉,正好撞上这种人,他没出什么事儿吧?”

“被打了一巴掌。”

晏廷说着就来气,想到刚刚的事情,更是气得想扇人。

要是他和周琦乐没在那儿聚,周琦乐没接到那通电话,或者徐昀杉没往那条街道跑,后果简直不能想。

估摸着徐昀杉不会洗很久,晏廷抓紧时间问:“我让你帮我查的怎么样了?”

“我问了,他是在那儿兼职的,有几天了,因为是别人介绍来的,所以时间比较随意,一般都到晚上十二点。”周琦乐说,“我还去问了下新金的人,说他是欠了人钱,被介绍过去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了,你自己问问他?”

晏廷安静地听着,眼睛始终看着厕所门,最后只沉声“嗯”了一声。

水声停了,晏廷挂断电话,一点儿不见外地躺去**。

徐昀杉冒着冷气走出来,就见晏廷正躺在**刷手机。

晏廷说的没错,他家确实挺干净,没什么东西,值钱的也少,他那卧室唯一值钱的大概是那台电脑,为了画画配了个比较好的,不过也用了好些年了。

徐昀杉看着晏廷,他正曲起一条腿,另一脚搭在膝盖上,随意地晃着。

那床他睡都嫌短,更何况晏廷,这么躺着估计也是因为伸直腿搁着难受。

床也硬邦邦的,房间里还没空调,大热天只能吹一个小风扇。

这种环境,睡觉的舒适程度可能还不如车里。

徐昀杉抿了抿唇,走进房间后不知道该再往哪儿走,只能在门口站着。

晏廷拍拍身边的床:“过来,还能挤挤。”

“……我去隔壁睡。”

“过、来。”晏廷咬牙切齿道,“隔壁是别人的床,你怎么能随便睡?你和那合租人那么熟?他是你哥啊?”

“……”

徐昀杉听到敏.感字眼,心里拉起警报,老实过去坐下。

坐了一会儿,他又起身,走去门口把灯关了,晏廷倒挺默契,灯刚关就打开手电筒,顺便给他照明,他又重新坐回来。

身后晏廷还在玩手机,徐昀杉就这么呆坐着,望着地板出神。

从进屋到现在,晏廷都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

明明平时因为一点破事儿都能唠叨一大堆,怎么这次什么也没说?

冷水澡也洗了,旧衣服也穿了,还纡尊降贵跟他挤这么一张小床。

晏廷在想什么?在怎么想他?

好半晌,身后传来声音:“你这么厉害,还能坐着睡觉啊?”

徐昀杉:“……”

他一声不吭地躺下来,目不斜视地望着天花板。

好在这床虽然短,但还比较宽,两人躺下虽然不能随意翻身,但至少不会挤在一起。

躺下他才发现,晏廷居然在玩开心消消乐,大概这关简单,运气也好,晏廷没动几步就完成任务,分数蹭蹭往上涨,轻松满星通关。

徐昀杉就这么看着,晏廷却突然退了出来,语气平静地问:“你欠人钱了?”

徐昀杉觉得脑子里嗡得响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晏廷怎么知道的?

等不到徐昀杉的回应,晏廷直接问:“欠了多少?”

徐昀杉:“……”

“徐昀杉,这时候还嘴硬什么啊?”晏廷蹙眉,转头看了徐昀杉一眼,又转回去,“你不说也行,我能查到你欠了钱,自然能查到你欠了多少,欠了谁的。”

“……25万。”徐昀杉道。

他知道这事儿瞒不住了,但至少不能让晏廷接着查下去。

如果晏廷知道所有的事情,会怎么想他?会怎么看待他?

他甚至不敢去设想这些。

深夜的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电扇转动的声音,徐昀杉看着天花板,很平常的短暂沉默,在他这里却被无限拉长。

“我还以为有多少呢。”晏廷道,他暗暗瞟了徐昀杉一眼,试探地问,“为什么欠这些钱?是那个人让你去酒吧的?”

徐昀杉闭上眼睛,身体很僵硬。

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晏廷的为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酒吧的事情。

他不想说,不愿意说,没有人会希望把自己的伤口暴露在外面,好像在故意暴露自己的弱点,在博取同情。

他不想这样。

徐昀杉缓重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别问了行吗?”

那语气不像平时那样强硬警惕,反而带着些许无助,甚至还有一丝请求的意味。

晏廷闭上了嘴。

时间又开始拉长了,这次安静得更久,久到徐昀杉以为折磨人的聊天终于结束了,他翻身背对着晏廷,却完全没有睡意。

身后,手电筒的灯光晃了晃,紧接着是戳点手机屏幕的声音,声音停下没多久,徐昀杉的手机响了一声。

酒吧里太吵闹,徐昀杉将手机音量调的最大,此刻这一声响格外突兀,几乎渗透进他的心里。

手电筒关了,房间里漆黑一片。

晏廷将手机放到一边,道:“行了,赶紧还吧。”

徐昀杉呆滞了很久,怔怔地摸过手机打开,点进支付宝里。

当初给他转化妆费的陌生账号,又给他转了25万。

徐昀杉看着屏幕上显示的余额,整个人像漂浮在空中,脚下空空****的。

他可以还钱了。

本以为要花大量时间精力打工,要用很多很多年才能做到的事情。

只动了动手指,花了几秒钟的时间。

“换个好点的地方住吧。”晏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现在工资也不低,至少租个基础设施齐全的,我有认识的人在出租房子,改天帮你问问。”

徐昀杉还盯着手机屏幕,什么也听不清。

“……谢谢。”徐昀杉道。

他觉得身上无比沉重,像从空中直直坠落,沉入黑暗的海底,几近窒息。

这苍白的两个字放在这笔钱上,没有一点分量。

“我会尽快还你的。”徐昀杉又说。

晏廷语气很无所谓:“有什么好还的……”

“会还的。”徐昀杉郑重地打断晏廷的话,他捏紧手机,机械地重复了一遍,“会尽快还的。”

晏廷斜眼看向徐昀杉,他背对着自己,手机亮光勾出肩部轮廓,那个背影格外单薄,却异常坚定。

明明离得这么近,那种距离感却像把两人隔在南北两极,即使一方回头,太快的接近也只会让另一方逃得更快更远。

“随便你。”晏廷道。

他半撑起身子,将床边的小电扇风力调到最大档,又重新躺下,“反正事情都了结了,赶紧睡觉,困死了。”

晏廷说完打了个哈欠,之后就没了动静,好像真的睡了。

徐昀杉愣了很久很久,拿着那笔钱,点进借贷公司的官方app里,提交了还款申请。

他看着申请成功的界面,直到手机黑屏,仍然没有移开目光。

真的还完了。

他以为的望不到头的无休止的路,一瞬间就走到了尽头。

月色渐渐潜入房间,给整个房间染上灰白色,昆虫的叫声和风扇的运转声混合在一起,营造别样的寂静。

身后的人似乎热得慌,睡梦中伸手,捞起衣服掀到肚子上。

风扇对着肚子呼呼地吹,他大概又有些冷,折腾着翻了个身,匀缓的呼吸吐在徐昀杉的背后。

徐昀杉睁着眼睛,看着月光下静谧的房间,脑子里一片空白,连漫无目的天马行空的想法也没有。

身后传来很轻的呼噜声,几乎可以忽视,因为隔得近才勉强听见。

这人好像一点也不恋床,眼睛一闭就睡得香喷喷,适应得比谁都快。

只有他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