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对面是位鬓角花白的老医生,脸庞是那种很典型的严肃老者,他手上拿着几张纸,凭昆然大概知道那都是些检查结果。

“确诊是失忆症,你之前提过的母亲的病史,虽然失忆症没有明确说明遗传性,但是有那么些临床病例有过这种情况,虽然病因有可能是来自遗传,但是为了治疗,忌烟忌酒,保持良好睡眠和避免过度用脑,这些日常限制都要遵守,我们会通过药物和催眠帮助你的。”

“这个要是……治不好的话,会怎么样?”凭昆然两手松松地握在一起,神情平和,尽量让自己显得不要那么糟糕。

“如果到达严重的阶段,你会不记得周身事物,忘记所有人和自己,甚至失去简单的社会技能和生活技能……很多患者还会性情大变,暴躁易怒,这些情况都需要你的亲属一同来配合我们治疗,所以你还是尽快通知你的家人,跟我们医护人员多多沟通。”

凭昆然不置可否,只“嗯”了一声。

那一脸学究派的老医生布满严谨皱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松动,放缓了语气对他说:“年轻人,要积极一点,这病又不是绝症。”

他勉强抬起脸冲老医生笑了一下,毫无生气,又“嗯”了一声。

凭昆然是家里的幺子,上面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跟他全是同父异母的关系,都是凭昆然的父亲凭皓养在外面的女人生的,所以大部分时间也不在家里。

凭昆然很小的时候就能理解家里这些不太见得光的关系,逢年过节那两个女人带着孩子来本宅吃饭,他也不愿意上前跟哥哥姐姐亲近,那个年纪的小孩本来是最愿意跟同龄人玩耍的,有时候那几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哥哥姐姐主动找他玩,他也把嫌弃的脸摆足,最后就在一旁看那三个孩子玩得开心。

他就转身找妈妈,用“他们都是野种”这样恶毒的话,试图安慰母亲,但总是被教育,那温婉的女人摸他的头,告诉他,那些孩子跟他一样流着父亲的血,应该是亲人才对。

那女人不是没有怨,只是丝毫不希望无辜的下一代要受上一代纠葛的影响,她也是大家庭出来的小姐,豪门恩怨看得多了,多少有些麻木,恨不太起来,唯一希望就是自己的独子能过得幸福。

后来凭昆然也渐渐懂得妈妈的用心,反倒不如小时候浑身是刺,所以后来那几个哥哥姐姐住进家里来的时候,他也没有一点防患之心。

那场变故其实发生得很缓慢,凭昆然初二的时候,他妈妈开始显露出健忘来,起初并没有当回事,只是吃了些对记忆力有好处的维生素。直到有一天早上,女人摔了佣人端过去的茶,一直指着对方说“你是谁,怎么混进来的!”对方越解释,她越不信,满脸警惕地跑到凭昆然的房间,抱着儿子说,这宅子不安全。

那佣人吓哭了,众人也都被吵醒,问了始末才知道,凭昆然的妈妈只是问了一句那佣人是不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谁知对方说自己已经在这工作三年了,说夫人跟她开玩笑呢,怎么会不记得自己。凭昆然的妈妈脾气好,平时跟佣人的关系也好,这时候却急了,死活不相信佣人说的是真话,就发起脾气来。

薛茗,也就是凭昆然的母亲,在包括自己的儿子的所有人的证明下,发现是自己出了问题,于是就去了医院,检查了几次,确诊为间歇性失忆,那时候她已经把近三年的事忘了一些。

薛茗的病情反复,有时候记得,有时候又一点印象都没有,一段时间里的记忆会有一些固有着,其他的都忘干净,一段时间里的又都是记得的,但是渐渐的,她忘的越来越多,像是被无法控制的洪水席卷一空,而凭昆然是最后一个被忘记的。

薛茗会在半夜里跑到儿子的房间来,抱着迷迷糊糊的凭昆然哭一阵,说些支离破碎的话,但是第二天早上问她,她又会拿茫然惶惑的眼神看你,如果逼得紧了,她还会尖叫,摔东西,与疯子无异。

可是就算与疯子无异又如何,凭家有足够的条件将她养在家里,请最好的医生来为她治疗,给她最细致的照顾,而且最重要的是,凭昆然是最能稳定她情绪的人。

所以当家里不带半点询问地告知他,要把薛茗送到疗养院的时候,凭昆然立马就把事情想透了。

那个女人是最善良的,从来不争不嚷,甚至对搬进家里来的哥哥姐姐都很好,但是她又能得到什么呢,那些人想害她。

所有人都要抛弃她,包括与她结发数十年的父亲,她是知道的,哪怕她看上去已经痴傻,但是凭昆然见过她眼里偶尔闪现的不舍和哀怨。

凭昆然直到很多年后都还是会梦见自己的妈妈,女人坐在家里后院的草坪上,戴着大沿帽,回过头来叫他小然,阳光温暖得要把人融化一般,那个女人的眉眼温柔,美丽得让人忍不住要靠近,他跑过去,被世界上最舒适的怀抱拥住。

周围轻轻晃动的花草,和楸楸叫着的虫鸟。

然后母亲推开他,问他:“你是谁?”

凭昆然在约池觅到家里来之前,接温子舟去了趟医院复健。青年在室内撑着扶杆行走,凭昆然就在外面静静看着,温子舟不时会抬眼寻他,两个人就默默地交换一下眼神,都没什么意义,空气有些沉闷。

凭昆然发现哪怕是这段时间长期与温子舟相处,自己也没有半点旧情复燃的迹象,反倒是越发想念池觅,想起来的时候,条件反射一样脸会疼。那天池觅拿钥匙砸他,确实是使了十分力的,如果砸到眼睛恐怕还会受伤,他看得出池觅大约是嫉妒得狠了,在甩钥匙之前手都会有些都抖,这要换了以前,他会得意死,可是那天他只想叹气,觉得事在人为都是狗屁,老天要想玩你了,你就只能咬牙受着,还得让你身边的人也跟你一起咬牙受着。

温子舟练习了两个小时的行走,然后又去做了按摩,中途凭昆然离开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温子舟结束的时候来开车送他回家。

坐上车的时候温子舟问:“曹医生怎么说?”

凭昆然打着方向盘,“确诊了,失忆症。”

“怎么会!”温子舟蓦地拔高了音量,哪怕早就有准备。凭昆然看他一眼,神色也黯淡下来:“说得通的,我妈也得过失忆症,那时候她跟我的状况差不多。”

“那该怎么办,能治好吗?”

凭昆然顿了一秒:“这个就看医生的了。”

温子舟还是一脸“怎么会这样”的颓丧表情,无力地靠在车椅上。

“你能帮我保密吗?”凭昆然倒是显得平静些,开口说道。

“什么?”温子舟表示不理解“为什么要保密?”

凭昆然没有说话,他只能看到对方轮廓俊朗的侧面,睫毛柔软,心里突然就疼了那么一下。

温子舟想起前些天他复健到一半休息,本来等在门口的凭昆然却不在原地了,光憋在复健室也难受,便拄着拐杖准备四处走走,一路问那些已经跟他关系颇好的护士医生有没有见到凭昆然,人家给他指路,他便独自到另一栋楼坐电梯到了四楼的神经科。

他承认这段时间凭昆然陪他养伤,他在男人悉心的照顾下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依赖,有时候都会恍惚觉得两个人回到过去了,凭昆然还是把他放在心上好好喜欢着的,虽然这只是一厢情愿的错觉,但是他没办法,总是忍不住想要多看着对方。

凭昆然也许只是去上厕所了,他还是要碰到认识的医护人员就问,结果找到了这么个看上去挺奇怪的地方。

神经科?

凭昆然来这干嘛?

他在门口来回踱了几步,也不敢去敲那紧闭的房门,就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来想等一会儿。

结果旁边有两个别着实习生胸牌的年轻姑娘却在他旁边兴致勃勃地聊起天来。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得失忆症的呢,曹老师叫我这次跟着好好学,这种病例不轻易碰到的,怎么办,感觉有点激动啊。”

“怎么个失忆法?跟那些电视剧里的一样么?”旁边这个似乎也来兴趣了。

“我没怎么跟那个病人接触,给曹老师送东西的时候听到他说‘熟识了好多年的人都会突然想不起来’,所以跟电视剧应该差不了太多吧。”

“好可怜啊,要是我哪天把我男朋友忘了,他肯定趁机就找别的女人去了。”

“噗……不过话说回来,那个病人长得很帅啊,虽然是大叔款,但是保养得很好啊,皮肤比我还好。”说着就开始冲着墙上的消防栓柜子的镜面照。

温子舟在一旁听着,本来并没有在意,如果不是那姑娘后面的一句话,他根本不会对这闯入耳朵的一段对话有任何印象。

那姑娘一边对着镜面拉着眼角一边跟另外一个说:“我瞟了一眼他的病例,都三十四岁了,而且他的姓很少见啊,姓凭呢,凭什么的那个凭。”

温子舟一下子挺直了背,正要站起来去问,他旁边神经科的办公室门突然打开了。

凭昆然的声音传来:“那曹医生谢谢了,我后天来取结果。”

“嗯,你不要太有压力,还没确诊,有可能是你用脑过度没休息好,这两天暂停工作好好睡两觉,等我们结果。”

凭昆然还要说什么,却突然看见坐在门口的温子舟,他的脸色迅速僵硬起来。

温子舟满脸惊疑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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