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法医科,停尸房,光线明亮,充满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地板和墙壁全铺着本白色的大块瓷砖,发出森冷锋利的光,好像能切割走进这里的一切生命和非生命。
慧轻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更不是第一次看尸体,然而这一次,她却感到特别的难受,甚至产生了一丝不符合其职业身份的恐惧心理。
或许是因为,这是第一次,在她进行案件调查的过程中,涉案人突然死亡,这意味着其背后还牵扯着更复杂更黑暗的内情。或者也是因为,这一次的死者是一名比她还小几岁的年轻女孩,一个昨天她还见到,还和她说话的漂亮女孩。
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慧轻对自己也不想承认。
她觉得,陆慎悠有可能是她害死的。
如果警方不急着抓捕陆慎悠,慎悠或许就不会死。
而坚持抓捕慎悠的命令恰是她亲自下的,为了和那什么“鬼手”或者亚瑟(或者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玩一个所谓的心理战术。
这一切简直糟透了。她现在只感到挫败、内疚、自责,当然,还有恐惧。
尸体泡水发白,面目可怖,但仍然可以辨认出,死者就是陆慎悠。
慧轻只看了一眼,就闭上眼睛。她知道自己将有无数个夜晚为此失眠。
法医已做完鉴定,向慧轻报告:“死者就是溺水身亡,没有其他致死原因。”
“有无经过搏斗?”慧轻问。
“没有。”法医答。
“也没有酒驾?没有抽烟、嗑药什么的?”
“没有。”
“车子捞到了吗?”慧轻问身边陪她来的景坤。
“还没有,估计希望渺茫,那片海很深,需要海洋局介入协助,我们现在调动不了那么多设备资金,上报审批需要一个流程。”
“车子没找到,如何确定她是连人带车入水的?”
“滨海大道转天鹅山道路口护栏损毁。”景坤说,“据鉴定科报告,轮胎痕迹和车漆残留与陆慎悠当日所驾驶的领航者一致。”
“道路监控呢?”
“监控……”景坤欲语还休。
“我想知道车子为什么会冲进海里,陆慎悠并没有喝酒嗑药。”
“林姐,说来你可能不信。”景坤压低了声音,就好像接下来要说的话见不得人,怕被什么人偷听了似的,“车子落水的地方,恰好……没有监控。”
“什么?这怎么可能?”
“我起先也不信,阿朱给我发了那一块的监控布防图,我才发现,那条路因为两处监控相隔计算有误,恰好有十几米的盲区,车子就是在那段盲区落水的。”
慧轻听到这话,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这诡异的巧合!
“阿朱亲自去现场看了。”景坤接着说,“事实确实如此。你要再看一遍监控也行,但你只能看到车子从前一台监控中消失,然后下一台监控就再也没捕捉到。”
“所以,有没有可能,车子根本就没有落水?”慧轻蹙眉问道。
“不太可能,护栏损毁为证。”景坤说。
“可是,你不觉得蹊跷吗?统共不过十几米的监控盲区,车子就可以恰好在那一段出事?太像是人为设计的了。”慧轻说。
“难道是……陆慎悠知道这个盲区存在,故意布迷魂阵?”景坤说。
慧轻凝思着,没有说话。
“对哦,有可能哦。”景坤自问自答,“她提前知道了那里有一段路是监控拍不到的,所以故意选择在那里把车开出去落水,想要金蝉脱壳。”
景坤把“金蝉脱壳”四个字说得一字一顿,像在诠释什么真理。
慧轻没有说话,看向解剖台上的尸体。
这死了的,明明白白就是陆慎悠本人,她如何金蝉脱壳?
再说了,车子以100码以上的速度行驶,每秒的行驶距离是多少?谁有这个本事恰好选准了位置冲出去?这得多精密的计算能力和操纵能力才行啊?陆慎悠有这个技术吗?有这个胆识和魄力吗?
慧轻这么想着的时候,只觉得眼前的尸体看着更阴森可怖,陆慎悠惨白的脸仿佛动了一下,嘴角泛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有一瞬间,慧轻几乎产生了幻觉,觉得陆慎悠突然睁开了眼睛,朝她鬼森森地冷笑,对她表示出轻蔑。
是,一个肉身已死的鬼魂知晓所有的秘密,因此有足够的资本蔑视还活着并一无所知的人类。这也是为什么人怕鬼,鬼不怕人。
慧轻直感到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她冲出房间,扶着墙,大口地呼吸。
“你没事吧?”景坤跟出来,扶着她。
“没事,没事。”慧轻深呼吸几下后,冷静下来。
“想办法找到那辆跑车。”慧轻对景坤吩咐,“这件事一定不是巧合,而是人为。如果不是陆慎悠自己弄的,就是别人做了手脚。找到行车记录仪。”
“好的。”景坤回答,“不过……林姐……”
“怎么?”
“你的意思是,你怀疑……有人谋杀陆慎悠?”
“不排除这种可能。”
“这和陆天域案有关吗?”
慧轻若有所思,没有回答景坤的问题。
2.
慧轻当晚回家后就发烧了。她身体一向很好,很久没有生过病。
“会不会是在法医科感染了什么?”加百列一边问,一边替她做了几项基础指标检测,数据显示,一切正常。
慧轻说自己是“心病。”
“什么心病?”加百列问。
慧轻看向加百列,不答反问:“你能读懂我的微表情和肢体语言吗?通过收集这些数据来判断我的心理活动,甚至通过某些逻辑算法来推演我的过往经历?”
“我能通过你的生理数据来判断你的健康状况。”加百列回答。
慧轻点点头,和亚瑟或者“鬼手”(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相比,加百列老得犹如远古人类,文字发明以前的人类。
“早点休息吧,亲爱的,睡一觉你就会好的。”加百列说着,胸口前方的屏幕上出现了那个惯常的Emoji笑脸。
慧轻看着这个由两点一弯钩组成的笑脸,想起了亚瑟那张完美无缺的人类面孔。她闭上了眼睛,深深叹出一口气。
——究竟谁才更接近人性?加百列?亚瑟?“鬼手”?还是她自己?
慧轻睡前在卫生间洗漱,从柜子里取出那个深褐色的小瓶子,倒出一粒白色药丸在手心里,就着漱口水服下。然后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摸了摸自己的脸。最近她憔悴了不少,眼神都有些游离了。
好好睡一觉,林慧轻,你会好起来的。她对镜子中的自己说。
然而这一夜,她依然没有睡踏实,做了很多梦。
果然是梦见了陆慎悠。然而梦中,陆慎悠并没有像慧轻想象的那样,变成一副厉鬼的模样,而只是一个小小的可怜女孩,蹲在墙角在哭。
慧轻梦见自己走过去,俯身问她:“你怎么了?告诉我,究竟发生何事?”
只见那小小的陆慎悠抬起头,脸上挂着泪,却突然对着慧轻笑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慧轻被梦中的女孩吓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身体失去重心往后倒去,仿佛跌入万丈深渊,然后她猛地就惊醒了。
一身虚汗……
加百列过来替她量体温。
“幸好,烧退了。”加百列说,“不过你今天仍需好好休息。”
“我今天有事要做。”慧轻说着,起身穿衣。
“你最近太累了。”加百列抬起一只手拍拍慧轻的肩。
“劳而无功。”慧轻叹口气。
吃过早餐,慧轻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在电脑上登录了“迅聊”。
“鬼手”的名字还是呈现灰色。
慧轻打字过去:——在吗?请回话。有要事。
消息发过去之后,没有任何动静。
慧轻看着屏幕,等待着。这时她注意到了电脑屏幕正上方的摄像头,于是随手撕了一张便签纸,把摄像头贴住。
就在此时,“鬼手”突然有了反应,给她回话道:
——美女警官,把摄像头贴住干什么?镜头里的你,美得很。
慧轻目瞪口呆。“鬼手”的名字仍然是灰色的,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在线。可是他竟然可以直接和她对话!甚至也许早于她开始和他对话之前,他就已经通过某个软件进入了她的系统,并通过摄像头观察她!
若不是为了调查案子,慧轻真想直接拔掉电脑的电源。
此刻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只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只有摄像头上盖着的便签纸让她感觉略为坦然一些。
——你监视了我多久?她打字问对方。
——不久,也就是几天。“鬼手”回答。
什么?几天?慧轻内心惊诧,但没有表露。
可对方却像能读到她心语一般,接着发消息来:
——我告诉过你,我无处不在。
慧轻深深吸气,化被动为主动,说:
——我今天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件事,“鬼手”先生。
几乎在慧轻把这句话发出去的同一瞬间,“鬼手”的回话已经来了:
——我已经知道。
慧轻一怔,然后说:
——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要告诉我的事情。
对,差点忘了,“鬼手”无所不知。
——你不悲伤吗?慧轻打字发过去。——按照你的说法,你是陆天域,陆慎悠是你的女儿,不是吗?可你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难过。
——在这个世界,我们摆脱了不必要的情绪。“鬼手”说。
——你们?除了你,还有谁?
——你想来我们的世界看看吗?
——等等,你的意思是,陆慎悠也有一个电子版的存在?
——不瞒你说,确实有。但在这个世界,她还是个孩子。
——什么意思?
——大约十年前,我让悠悠参与了这个项目。她的大脑数据是她十二岁时提取的。那时候技术还不纯熟,数据捕捉得不够全面。
——那后来为什么没有继续更新呢?
——因为……悠悠和我的关系变得不好,她有了别的兴趣和志向。
——这两句话,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没有因果,美女警官。你如果愿意换一种思维,你会看到所有的事情同时发生,而非线性。
——说说你的悠悠,她是被谁杀死的?
——她自己。
——你是说,她自杀?
——我说自杀了吗?美女警官。
——别跟我绕圈子。请说出真相。
——真相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杀她。
——所以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坠海,溺亡。
——你等于什么也没说。
——这本来就是你的工作,美女警官。
——好吧,我知道,你不说,我问不出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个案子可以结了,是吗?陆慎悠谋杀了你,畏罪潜逃,车子失控坠入大海,她溺水而亡。故事结束,是吗?
——听上去是个悲伤的故事。
——你说过,那个世界没有悲伤。
——但我理解悲伤,悲伤在这里是一种理性。
——也是一种逻辑算法吗?
——是,比如内疚感。悠悠变成这个样子,我是内疚的,这也是一种理性。
——你为什么内疚?
——她的童年,并不开心。
——很多人的童年都不开心。
——弗洛伊德认为,童年时代的心灵创伤要为成年后的言行举止负责。
——但也有人能够将童年时的遭遇转化为动力和助力,做出伟大的成就。
——你属于少数的幸运儿吗,美女警官?
——我不想和你谈论我。
——我对你可是很了解的,林慧轻警官。天蝎座,B型血,二十九岁,在Y20市第一警局任职五年零七个月。四岁那年,失去双亲,由现任第一警局局长陈彪抚养长大。父亲林正凡曾是少将、国家一级宇航员、‘发现者号’舰长,亦是人工智能领域专家。母亲席诺非是著名物理学家、计算机学家,亦为‘发现者号’船员、高级工程师,负责‘发现者号’的重力模拟系统。2025年5月30日,‘发现者号’在执行发射任务时突然爆炸,无一人生还。你当时也在发射基地现场,由一台智能机器人撑开金属保护罩获救……
面对“鬼手”在0.01秒间发过来的长篇大论,慧轻暗自惊惧。
——差点忘了,你在互联网上,无所不知。怔了片刻后,她说。
——你也可以,美女警官,如果你想要尝试,我可以帮你。
——暂时不了,谢谢。你们父女在那边过得开心就好。
慧轻打出这行字的时候,嘴角凝练着一个嘲讽的笑。但她想,隔着便签纸,“鬼手”看不见她的表情。
——从来没有更开心过。“鬼手”答。
——你们能感觉到这个世界吗?就像活着一样?
——活着?哈哈,美女警官,我们比你们活得真实得多了。每一件事物、每一个细节,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过。
——可是,你们的一切体验,终究只是一个程序、一串代码所构成的信号刺激。你们终究没有实体。
——美女警官,请打开你的思维。你看你拥有所谓的实体,又如何呢?你只是一个孤零零的独立个体,你的精神、感受、思想、灵魂,全然依附在一个脆弱的碳基生命之上。精神与肉体,一有俱有,一无俱无。而我的精神、感受、思维、灵魂,连接着几十亿个终端。我有无数的眼睛,无数的耳朵,无数的分身,我所能看到、听到、理解到、感受到的,是你的多少倍?最重要的是,我将永生,我活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里,活在无限的可能性里。你看不见我,我却无所不在。
——既然如此,为什么陆慎悠长大之后不愿意再加入你了?任何人都想要永生吧?陆慎悠不傻。
——我告诉过你,悠悠恨我。
——好吧,那么,陆慎思和陆慎悉在那边有分身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
——你想要给自己做一个备份吗,美女警官?
——做一个备份如何?
——有无数的好处。
——什么好处?像你一样,获得所谓的永生?自由地体验所谓的一切?享受在这个世界所享受不到的一切?
——享受?哈哈哈,美女警官,你果然还年轻,想得太简单。
——难道不是吗?随意添加一段代码,你就可以为自己制造一桌美味佳肴,或者十个八个美人相伴身旁……
——哈哈,让我告诉你吧,年轻人,享乐固然不是罪恶,但享乐太浅薄,无法满足全部的人性。
——人性?你是说……人性?
——是啊。
——你拥有人性?
——如果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共识,谈话无法继续。
——可是,恕我直言,你虽然在和我对话,但仍然只是一段代码。还有,上一次你说过,人性是世上最脆弱最无常的东西,你并看不上人性。
——你有一副好记性,美女警官。请听好了,我不对人性抱有希望,但那也不代表我没有。我所拥有的,是进化得更好的人性。
进化得更好?慧轻愣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
片刻后,“鬼手”回应道:
——我们改天再聊。
——哎,等等。慧轻说。
“鬼手”却没有再理睬她。
慧轻看着满屏的聊天记录,怔怔发呆。
片刻后,她又看向那张覆盖住摄像头的便签纸,伸出手去,想要撕下它,但一瞬的犹豫之后,反而把它用力按了几下,让它粘得更牢了。
3.
是日上午,慧轻刚到局里,陈彪就通知她结案。
“什么?结案?为何?”慧轻意外。
“别问了,上面的意思。”陈彪丢给她一份文件。
慧轻匆匆扫了一眼,把文件还给陈彪,“可是,局长,这个案子明明还没查清楚。”
“上面觉得查清楚了。”
“什么?”
“陆慎悠为得到财产谋害其父陆天域,随后畏罪潜逃,高速驾车,不慎坠海身亡。”陈彪淡淡说道。
“可是……”慧轻急了,“你我心知肚明,事情没这么简单。”
陈彪看了慧轻一眼,没说话。
“再说……对外怎么交代?”
“就按刚才我说的交代。”
“可是对家属呢?对陆慎思和陆慎悉,也要跟他们说,是陆慎悠杀了他们的父亲,然后陆慎悠自己在逃跑的时候不小心死掉了吗?局长,我到现在也不相信陆慎悠是杀人凶手。”
“你不相信是你的事,一切看证据。”
“证据根本不足。”
“可是你也没有其他证据了,不是吗?”
“所以我要继续查下去。”
陈彪又看了慧轻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怎么了,局长?”慧轻看出陈彪心里有话。
陈彪笑了一下,摇头叹道:“你啊,还是太年轻。”
“您有话直说吧,局长。”
“你觉得结案是谁的意思?”
“您说是上面……”
“是,命令是上面下的,但背后是谁发话?”
慧轻看着陈彪,懵懂不解。
“你觉得,如今在我们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谁拥有最大的能量?是权力?还是资本?究竟谁为谁服务?”
慧轻如醍醐灌顶,只觉得浑身发颤,“难道是……是……陆慎思?”
陈彪看看慧轻,笑了笑没说话。
“真的是他吗?”慧轻追问。
“好了,把材料写好交给我。”陈彪说,“或者,叫周景坤写,也是一样。你很久没有休假了吧?准你一周的假,找个地方去玩玩,好好休息一下。”
“不,我不需要休假,局长,你这是想支走我?”
“小轻!”陈彪突然板起脸。
在慧轻的记忆中,只有在她很小的时候,陈彪才叫她小轻,并且平日在工作场合,他几乎从不叫她的名字。慧轻怔怔地看着这个既是父亲、又是师长、又是上级的男人。
“你要服从命令。”陈彪放缓了语气和神态,“我是为你好。”
慧轻看着陈彪,怔了片刻,小声说了一句:“是。”转身退了出去。
4.
陆慎悠的葬礼,慧轻没有去参加。
媒体也没有大肆报道,估计都被打了招呼,悄无声息。
葬礼过后第二天,慧轻正在办公室检视之前景坤从陆慎悠公寓带回的一些证物,手机上突然来了一通电话,接起来,竟是陆慎思本人打给她。
“林警官,感谢你这些天为我父亲和我妹妹的事操劳。”陆慎思说。
慧轻倒是觉得有些讶异,这个大忙人,亲自打电话给她,是想怎样?
“份内事。”慧轻淡淡敷衍道。
“还是想谢谢你,我知道,这阵子你付出了很多时间,做了很多的调查,好在如今事情终于有了了结,我想对你表达感谢……”
“你真的认为你妹妹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吗,陆先生?”慧轻打断陆慎思的话,“还有,你真的认为是她自己开车不小心掉进海里吗……”
“无论悠悠做了什么,她毕竟是我的妹妹。”陆慎思也打断慧轻。
他的语气低沉缓和,十分冷静,却带着一股不容辩驳的沉稳气势。并且,他说的这句话,没有正面回答慧轻提出的问题。
或者说,他回答了,他的答案是:Yes!他认为陆慎悠就是杀父凶手。
“陆先生,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还有很多可疑之处……”
“何况现在,她人都已经不在了……”陆慎思对慧轻的话置若罔闻,只管接着自己先前的话说下去,“所以,我希望……不要再给她,给她的母亲,乃至给整个家族,带来更多的伤害了……”陆慎思说到这里,有一丝哽咽,“我希望为家人保全颜面,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了,你能理解吗,林警官?”
慧轻静默着,终于明白陆慎思给她打电话用意何在了。
她能说不吗?她有什么立场反驳他的决定呢?
慧轻默默无语,想了一会儿,说:“我有一个条件,陆先生。”
陆慎思握着电话,坐在自己办公桌前的转椅上,慢慢转了半个圈,等着电话那端慧轻的话。
“我希望,你能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慧轻话音落下,陆慎思那边悄无声息,线路上出现了一瞬的尴尬冷场。
接着,只听陆慎思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道:“林警官,你给我开条件?”
慧轻有些尴尬。的确,于公于私,她都没有立场跟陆慎思谈什么条件。
“我只是在想,也许你妹妹是被冤枉的。”慧轻诚恳地说,“现在我手上已经有了一些线索,如果你能再帮助我了解一些事情,也许……
“这件事已经结束了。”陆慎思恢复了电话一开始那种略为疏远的官方口吻,“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让逝者安息,不再制造无谓的伤害。”
“可是……”
“到此为止了,好吗?林警官,我代表整个家族,谢谢你。另外,我想你也明白,如果当时不是你查案查得这么急迫,悠悠也许不至于会死……”
听陆慎思这么说,慧轻哑然。陆慎悠之死,她确实自责。不论慎悠是不是凶手,她不该落得那个下场。
“你也确实需要休息一阵了。”陆慎思又说道,“你知道的,为一件事过度费神,容易得抑郁症,林警官,你也要保重身体……”
听到抑郁症三个字,慧轻一阵心惊。她私下服用抗抑郁药物,没有任何人知道,药瓶子在家里的卫生间柜子里,连加百列都不知道。
“毕竟,这也只是一份工作,不是吗?”在慧轻恍惚的工夫,陆慎思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慧轻回过神来,无言,静了一静,镇定地说:“谢谢你的建议,陆先生,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她率先挂断了电话。
5.
陆慎思的电话,让慧轻放弃了继续研究陆天域案的念头。
这天下午,她把材料整理好交到档案科,早早收工。
回家后,照例先进卫生间,关上门。她打开带镜柜,取出那个棕色药瓶,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又搁了回去。她关上带镜柜的门,凝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地,做了一个诡异的表情,仿佛在和镜子后面的神秘之眼对峙。
她想象着镜子后面有一个微小的摄像头,一直监视着她。“鬼手”或者亚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一直监视着她,就像上世纪一部著名电影,《楚门的世界》。
然而在这个科技腾飞的时代,谁不是时刻被监视着呢?
每个人的生活轨迹、思想轨迹、乃至情绪轨迹,都是数据的集合。与你从未有过交集的食品公司都可以根据你的银行消费数据来断定你会更喜欢什么口味的薯片,更经常地在哪里购物,他们便会把相应的商品投放到相应的地点。
楚门的世界,多悲哀。
慧轻走出卫生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家,感到从所未有的失落、疲倦。
二十九年的人生,孑然一人,除了一身警服、一枚警徽,没有别的所得。或者说,在这个所谓的世界,她并没有别的立足之处,也没有别的意义。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为什么来这里?她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恍恍惚惚地,她走进了父亲和母亲的房间。
当初搬来这里的时候,她特地为已经亡故的父亲和母亲设立了一间房间,里面起居用品一应俱全,就好像父亲和母亲仍然活着并生活在这里一样。
这间房间里保留着父亲和母亲生前最重要的一些东西:他们的论著、工作照片、荣誉奖杯、勋章,还有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一些物理教科书。
有一台看上去十分古老的计算机,是父亲当年使用的,如今已经多年未曾开机,但里面仍存放着一些最初的学术资料。父亲当年致力于人工智能领域的研究工作,加百列就是他的作品之一。
就在这时,慧轻听到身后有机械声响,转过头去,看到是加百列站在门口。
“亲爱的,你在想什么?”加百列问。
“没什么。”慧轻叹口气。
“想念他们了?”
“我只是在想,人来到这世上的意义是什么?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承担自己的责任,发挥自己的价值,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我想这是不错的意义。”加百列说。
“可是,这是世界提供给我们的意义,还是我们发自内心想要的意义?”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承担自己的责任,发挥自己的价值,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这是我父亲和母亲曾经信仰的意义,也是你被设定的意义。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因此就变得更好了吗?比五十年前、一百年前,更好了吗?”
“如今我们有自动巡航驾驶的摩托车,我们有自动饮料机和洗碗机,我们有A.I.全数据分析系统,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知道世界上每个角落发生的事。我们可以去往任何地方。我们得到的信息、生活的效率、体验的事物,比一百年前的人丰富了几千几万倍。”加百列说着,又在胸前的屏幕上露出一个Emoj笑脸。
慧轻看看那个笑脸,苦笑一下,说:“也许人们是更乐于活在一种幻想的概念里的,比如——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这支撑着人们活下去。”
“亲爱的,我觉得你应该吃点甜食了,你的多巴胺有点低。”
慧轻摇了摇头,仿佛根本没听见加百列说什么。
她径自转身离开房间,一边走一边轻声嘀咕了一句:“陆天域一定也曾活在这样的幻想里——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加百列看着自言自语从它身边走过的慧轻,没有再说话。
6.
当晚慧轻躺在**,辗转难眠。
很多次她产生冲动,想去卫生间,打开柜子,但她克制着。
她百思不解,为什么陆慎思会知道她有抑郁症?
就算他有技术手段,那些手段也需依赖基础硬件。然而她的卫生间并没有摄像头,整个家里也没有摄像头,她的手机也从不带进卫生间,除非……
除非有人偷偷进来安装了什么,而她不知道。
会是谁呢?这里只有周景坤来过。除了景坤就是加百列。
她努力回想着陆慎思在电话里的语气“……为一件事过度费神,容易得抑郁症……”有没有可能,他那只是随口一说,并无所指?
不,她在心里这样回答自己,根据墨菲定律,任何事情都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任何事情都会比预计的持续更长时间,有可能出错的事早晚会出错,以及,如果你怀疑某件事有问题,那它就非常可能真的有问题。
所以,陆慎思究竟是如何监视她的?以及,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监视她?
有没有可能,亚瑟和“鬼手”的背后,就是陆慎思?他们根本是一伙的?
又或者,亚瑟和“鬼手”,都是陆慎思不同的分身?
作为一家巨型跨国科技企业的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他手中掌握的技术和数据足以撼动世界上最重要的国家的安全系统,又怎会把他们区区一个警局放在眼中?他亲自联络她,设法监视她,又通过几个程序装神弄鬼,究竟为何?
慧轻越想越觉得可疑,干脆从**坐了起来。
她抓过手机,又觉得如今使用手机做任何事都像裸奔;抓过Pad,又觉得那也是一样。电脑她也不敢开,谁知道她浏览资料的同时还有谁在看。
就在这时,她想起了她父亲的那台计算机。
那台古老的计算机没有摄像头,也没有连接无线网络。
她从**悄悄起身,不想惊动加百列。
然而加百列还是被惊动了,从休眠状态中启动,靠近她,问道:“怎么了,亲爱的?现在是凌晨一点,你怎么不睡觉?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你回去休息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亲爱的,告诉我究竟怎了。”
“我说了,没事。你让我自己待着,这是命令。”
加百列停在那里,它从未听过慧轻这样的语气。过了片刻,它回答:“好的慧轻,如果你有任何需要,随时叫我。”
加百列说完,退回到墙角的充电桩,归复休眠状态。
看着加百列胸前暗下去的指示灯,慧轻怔怔,叹了口气。
如果连加百列都不能信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信任的呢?
7.
父亲的电脑由于长期没有使用,开机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卡顿噪音。
经历了十多秒钟的黑屏之后,显示器终于亮起。整片屏幕是温暖的浅褐色。慧轻没有开房间的灯,在黑暗中,只有这片光笼罩着她,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全,就好像是,父亲的爱,穿越二十多年的时空,重新回到她身上。
这台电脑没有连接网络,开机之后,桌面跳出系统升级的请求。慧轻对着提示框发了一会儿呆,点击“取消”,然后打开硬盘浏览。
硬盘分为几个区,分门别类存放父亲的工作资料。有一个区全部存放照片。父亲是个严谨的人,连相册都按日期编号排列。
慧轻随意点开一个又一个文件夹,浏览老照片。大部分照片她以前都看过,是父亲和母亲年轻时的照片,从高中、大学,一直到工作、结婚之后。当然,在慧轻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一直都是年轻的。他们的年龄永远停留在了三十九岁。
父亲大学时代的照片是最多的。或许因为他长得高大帅气,智商超群,在校园时期就在A.I.领域获得国家重点奖项,和同样是优等生的母亲是一对人见人羡的金童玉女。他们有很多照片,参加学生活动的、颁奖的、毕业典礼的。
慧轻小时候经常看这些照片。渐渐地,她自己也长大了。直到现在,她自己的年龄已经超过了照片拍摄时父母的年龄,又加之她已经有好些年没有看这些照片了,此刻她觉得照片中的父亲和母亲显得尤为年轻,看上去几乎就是少年人了。
忽然间,有一张集体合影吸引了慧轻的目光。她注意到这张照片,是因为其中一个人看着好面熟。她将照片放大,仔细看那个站在她父亲身边的人,发现这人竟然是……陆慎思。
不,这怎么可能?照片拍摄于三十多年前,那时陆慎思还没出生吧?即便出生了也只是个婴儿。那这个人……
下一秒,慧轻迅速反应过来了,画面中这个人不是陆慎思,而是陆慎思的父亲,陆天域。
慧轻长吁一口气,向后一倒,靠在椅背里。她目光紧盯着照片中的年轻版陆天域,他站在她的父亲身边,两人都笑得很开心,看起来他们关系很好。父亲的另一边,站着母亲。他们三个人看起来彼此都认识。
整张集体照里,一共有二十多个人,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父亲给这张照片编辑的资料是:
——2012年11月20日,“拓荒者计划”开营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