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近几年常常与俄罗斯和独联体人打交道的缘故,我至少学会了几句最简单的俄语,所以当达吉亚娜向奥涅金明确表示“不不不”的时候,我听到的“涅涅涅”就很亲切,也明显地意识到这一部在北京上演的歌剧从作曲、演唱、演奏到道具都是百分百的俄国原装。坐在后排的是五六位俄罗斯大美女,那种美丽常常容易被我误解成乌克兰式的,台上的俄语情感交错,幕间身后的俄语玲珑悦耳,我和内子就是在这样的前后夹击之下,浸染了两个半小时的俄罗斯文化。
导演契尼雅科夫是一位70后,看得出在这样一部剧作里,他显然是倾向于道具布景方面的创意,而我在两幕七场的视觉效果里看到他主要侧重的是强烈的反差:乡村与首都、凡人与贵族、洗得已经失去纯白色的乡妹的围裙与豪华餐厅里服务员的纯白围裙,毫无生机的素衣与貂皮短大衣和貂皮披风以及清一色的黑领结,红色的墙面、红色的地毯与黑枣木的地板,褐色的普通椅子与带有竖琴图案的白色靠背红格布面的高档餐椅,绿色露酒与香槟干白,简单的甜点与银具里的龙虾……用这些物质的元素去对应情感的元素,我感觉很合理也很贴切。所有的故事都集中在一个餐厅里,情感的表露和情感的报复在前五场是透过舞台左侧乡村餐厅两扇门外射进来的肉色灯光与后两场首都餐厅右侧门外投入的白色光影来体现的,尤其是第二场的光线对比十分明显,用以象征达吉亚娜自闭的外向和外放的内心。少女的表白以及表白的后果完全可以用其他手段来象征,但契尼雅科夫巧妙地辐射了舞台的灯光,看得出他不太喜欢五彩缤纷五颜六色,而热衷于穿透性极强的光线直来直去。
餐厅的焦点就是一张可以容下二三十人的椭圆形硕大的餐桌,达吉亚娜的苦闷与表白都发生在这个餐桌周围。虽然黑枣木的桌面可以素面朝天,但洁白的桌布却可以遮蔽所有的情感,无论是桌布对于桌面的全面覆盖还是决斗时卷到了一半的桌布都有很多的象征性,我的审美观就是喜欢象征性,看到了象征就容易启动联想,一个貌似沉重的大桌被达吉亚娜推开、前五场的桌子都在舞台深处、后两场的桌子都在舞台外侧,桌子是情感的汇聚,也是情感的释放,与软弱的情感相比,桌子很硬,也是一种软硬兼施。德沃夏克在给柴科夫斯基的信中称赞这部歌剧的“热情是如此丰富,每一个细节都表现出技巧的精湛”,这是德沃夏克在看到当时的舞台设计时的感触,虽然大幕提起之前我希望我心目中的舞美能更加俄罗斯化一些(例如看到白桦树边的溪流),但看到昨晚的那些象征性,我很愿意接受。
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第二场,它是昨晚最大的亮点,我甚至舍弃了字幕而目不转睛地跟随达吉亚娜的一举一动。妹妹奥尔加的半高跟鞋与其张扬的性格吻合,而达吉亚娜的平底布鞋则与她的素色长裙一样质朴无华,这种无华并非心如止水而是心如火焚,达吉亚娜唱到“我已失去理智”时灯光大亮,写完给奥涅金的信如释重负般地“不敢再看一遍”时,白幔飘起,黑夜过去,黎明到来。在达吉亚娜唱“牧童在吹他的笛子,一片宁静,而我的心情……”的“我的心情”之时,乐池里的几把大提琴的音色堪称绝美,就像黎明前的鱼肚白一样意味深长,昨天晚上,大提琴与小提琴、中提琴一样,完美地烘托了所有的情感。
莫斯科大剧院管弦乐团的弦乐十分美好,在大部分都是低郁的倾诉里,俄罗斯的弦乐匹配了俄罗斯的痴情,俄式情怀通过没有太大难度的咏叹调和绵密弦乐的张弛有度得以舒展,这是昨晚听觉上的最大满足。当奶娘的支撑变成丈夫的支撑,男低音的贵族丈夫唱出“她的出现是一道阳光照亮了一切,使我的生活充满青春的活力和幸福”时,大提琴渲染出意犹未尽的绵绵美感,那种极致的配合很容易令人沉醉,柴科夫斯基的这部情节简单的歌剧过于缺乏戏剧性,它没有在情节上打动我,但老柴在这部歌剧里的几段弦乐却很容易让我想起他的四重奏。
我很喜欢饰演达吉亚娜的叶卡捷琳娜·谢尔巴申科(Ekaterina Scherbachenko),她蓝色的眼神就像深邃的拉多加湖,她的气质既有忧郁又有典雅,但还是以忧郁为主。不用细心就可以看到前五场的达吉亚娜绝对是不苟言笑,而第六场的微笑是被颈上闪耀的白金钻石项链与紫红色的发髻衬托起来的,那种微笑其实马上就被内心真实的情感代替了,但她最后唱出“我要一辈子的忠诚,我命中注定嫁给他就要白头偕老”的时候,谢尔巴申科很好地过渡了这种难以把握的面部情感。在被动与主动中自如地收放,我沉湎于她忧郁的气质,尽管舞台上的动作是被导演框定,然而看了节目单上B角饰演者的照片,我喜欢谢尔巴申科含蓄而值得玩味的表情,这种表情很适合剧情,就像乐池里的大提琴很适合舞台上的情感一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里所说的情绪感受应该就是这样的。
一部歌剧除了情节,它的细节也十分重要。当歌剧的名字是“叶甫根尼·奥涅金”,而歌剧的内涵却是“达吉亚娜”的时候,饰演奥涅金的男中音的拿捏就是这部歌剧中的另外一个最大看点,遗憾的是,饰演奥涅金的弗拉迪斯拉夫·苏利姆斯基(Vladislav Sulimsky)从第一场一出场,尽管舞台上的其他演员的表情和乐池里的音乐都极尽本事企图吸引和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但苏利姆斯基却过于缺乏征服的气质。如果换成去年十月斯图加特芭蕾舞团《驯悍记》在北京第一场饰演彼得鲁乔的男演员,我臆想可能柴科夫斯基都要修改他的剧情了。昨晚的男主角无论是面庞还是气质、无论是唱功还是表演都不足以让内向的达吉亚娜痴情,好在达吉亚娜的表情分散了我很多的注意力,不然看苏利姆斯基真的很不舒服,尤其是在最后一场所有贵族的黑西服黑领结之中唯独一件不伦不类的灰黄色的上衣充满乏味,如果说美丽是女人的专利,舞台上的男人最需要的就是魅力。
另外一些细节估计在接下来的三场中不会有任何改观,既然英文不可以打成竖版的字幕,那两侧中文字幕的字迹确实太小了,主办单位并不细心,在以前的几次歌剧里也出现过同样的问题。中国天大地大国大,国大又是大手笔,偏偏在字幕上小里小气,这种小家碧玉的格调不知道是粗心还是故意,我以前就向大剧院反映过此类问题,看来那些意见早已石沉海底。
从趾高气扬变成沮丧,从失望变得无比忠诚,最后一道光线是从舞台右侧射进来的,当达吉亚娜唱出“永别了”,就再也不是达吉亚娜向着舞台左侧的跪,奥涅金向着右侧的跪,富有寓意但却通俗易懂。柴科夫斯基的这部歌剧通过契尼雅科夫的新锐导演(替代了2006年以前上演了六十年的老版本),让情感或者降下,或者升起,错错落落,起起伏伏,虽然两侧是被墙壁封闭的,但光线却是透力十足。光线是新版《奥涅金》的一个亮点,它能解释很多问题。